赫燕霞及桑凤凤几人才出谷不久,就在谷外遇见了马婆婆派来的下属,那人显是一副早已等待多日的模样,看起来颇为焦急。

    只是出谷之时赫燕霞几人都各怀心事,对于这下属的出现虽有些意外,却也不怎么上心,一直待那人说完裂岩令主的嘱咐,赫燕霞几人的神色才稍稍严肃了些。

    那名下属说他已在谷外等候多日,只是苦于谷中被白河仙人布下繁复阵法,他多番尝试也找不到入口,只得在谷外耐心等待宫主及赤火令主出来,之所以这么焦急是因为裂岩令主交代他无论如何要尽快联系到宫主,让她得到消息以后立刻回去,所以这些天他连一步都不敢离开这苜蓿山。

    赫燕霞问他到底是什么事,那下属便从怀中掏出一封在火漆盖上私印的信件递予她,赫燕霞拆开来看,信中是马婆婆熟悉的字迹,内容也只有短短几句话。在信中马婆婆让他们几人速至肃州,说是有个神秘的少年说他要与赫燕霞商量那笔交易的事,那件事情事关重大,若不及时赶回,或许便要误了时机,马婆婆还在信中提醒赫燕霞,那个少年似乎知晓许多琼英宫和她的秘密,让赫燕霞一定小心。

    赫燕霞看完信件抿嘴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只吩咐那下属去准备马车及替换衣物,准备好他们便即刻动身。

    “那小子看起来便不是什么好人,大姐你真要与他合作?”桑凤凤对那少年本就无甚好感,再加上近来赫燕霞遭遇的事情更让她暗中警惕,见赫燕霞这就要赶去肃州,她也不禁担心这次的会面会否暗藏危机。

    赫燕霞却只笑了笑,说她一切自有主张,让桑凤凤不要瞎操心,桑凤凤知道赫燕霞的性子,看她这副模样也知她心里早做了决定,是以她嗤了两声之后也不再阻止。

    待得那个马婆婆派来的人准备好一路上需要的物品之后,他们几人即刻赶往那少年所约的肃州。

    那一路上除了玉琮时不时哼哼几声,赫燕霞几人都各自沉默不语,不知该算是默契还是无意之中的巧合,在行路的过程中赫燕霞几人相互之间都没什么交谈。赫燕霞一路倚着软枕闭目养神,桑凤凤一路看着马车的窗外安静地神游,穆紫杉坐在与赫燕霞对角的地方,像是刻意要与她保持距离那样,还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了一本书出来,沉默地看了一路,既没有与赫燕霞她们说话,也没抬头看过她们一眼,只有玉琮一个小鬼尴尬地坐在她们之间,想说话却又不敢打破师父与师叔几人之间的安静,有时候壮着胆子开了个口,她们几人各有心思却是一个也没理他,他的话头就像个小石子丢到水里去一沉到底。

    于是就这样一路忍耐,一路忍耐,好容易按捺着性子才熬到了肃州,是以才一下车就像只逃出笼子的小耗子那么兴奋,跑在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让那个来迎接赫燕霞几人的下属都不住惊讶,怎的宫主的小徒弟这一行回来还比去时更闹腾了。

    那个手下是马婆婆派来的,几人甫一进肃州城便碰上了这人,不知是不是早得到了通报宫主和赤火令主会回来,那手下跟她们行礼之后就引着他们去了家被马婆婆包下的客栈,马婆婆大概也是得了通知就赶了过来,她手下刚引着赫燕霞他们进了房,马婆婆后脚就跟了进来。

    “还好你们出来了,我还怕那毛孩让你们去那劳什子苜蓿山也是个圈套,你们要是再不出来,我差点就要叫人去把那苜蓿山给平了……”马婆婆一脸急切的担忧,赫燕霞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隐去这些日子在苜蓿山里的煎熬,只玩笑似的和马婆婆闲聊。

    “这段日子外面有甚新鲜事么?你近来搜刮了多少银子呢?”

    “到了什么时候你还关心那些事?你可晓得那毛头小子差不多把你的底都探清了?”马婆婆语带愤意,明显透露出焦急,见马婆婆这副样子,赫燕霞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多少觉得温暖,这些年她真正关心的人不多,马婆婆算是那难得的几人中的一个。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她第一次见穆紫杉时,那木头满眼的憎恨与轻蔑,讥嘲地对她说,这世上从未有人真心忠于她,又何来背叛之言。或许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个事实,所以她才更加珍惜这几个她还能全心信任的人,只可惜很多事她并没能做到她想要的那样。

    “他约的何时何地见面?”赫燕霞没问那少年到底跟马婆婆说了些什么,只问她见面的时间与地点,虽然她对那少年也全然不能信任,可是面上还是只露出一副随意的表情。

    “我刚才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了,他在这儿也等了你好些日子,应该会安排尽快见面罢。”马婆婆说完,犹豫了一会儿,又继续跟赫燕霞说道,“那小子的手下貌似还有玄衣阁的人,他不是那么简单的小毛孩,宫主你可别大意轻心了……”

    “在那种地方长大的孩子,没点手段与心机怎么行……倒是难为他装傻装了这么些年,明明还是该跟着别的孩子玩乐的年纪……”赫燕霞讥嘲地笑道,看不出她到底是在讽刺还是真心地赞叹,笑过之后眼中却隐现同情之色,这在一向漠然的赫燕霞身上真是极少见。

    “比起他来……”赫燕霞像是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话,只是这几个字后便没了下文。

    之后马婆婆又跟赫燕霞简要地说了说琼英宫近来的事务,赫燕霞听着没说话,听完后做了几个指示便拉着穆紫杉回了房,说这些天行路太辛苦要与小木头好好休息一夜,别的事就先交给马婆婆了。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只像是对马婆婆所说之事完全没放在心上。

    马婆婆叹气说赫燕霞怎能如此悠闲,穆紫杉却能看出赫燕霞心中的不安,知道她只是不想让马婆婆她们担心自己才像方才那么表现。

    果然在二人进屋之后,赫燕霞就卸下了脸上的伪装,进屋之后赫燕霞也不说什么,让人上了茶之后就自己一个劲在那儿倒茶喝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却是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

    穆紫杉看了她一会儿,虽然近日一直刻意与她保持距离,此刻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于是走到她身边握着她手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穆紫杉从头到尾也没说话,一来是不知该说什么,二来也明白自己现在说什么也没多大意义,所以她也只是握着赫燕霞安静地不发一言。

    她的手心温暖而柔软,指尖还有因为练剑留下的薄茧,感受到手背传来的持续温度,赫燕霞心中不安的轻雾也被化开许多,虽然穆紫杉并没有说话,倒是多少给赫燕霞带去了一些安慰。

    “这些天总有些心神不宁,我已经很久没这样了。”赫燕霞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在穆紫杉面前她没有刻意伪装,大概是知道穆紫杉要已看清自己现在的心思,索性便将心里的愁绪全盘托出。

    “那个少年……他到底有何打算?”穆紫杉虽没见过那个自称是赫燕霞“弟弟”的人,却也听人说过,那个让白河仙人出手治疗赫燕霞的人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此刻又听说他与玄衣阁的人有牵扯,更是觉得那少年身后的势力实在太可怕,不过赫燕霞却只是摇摇头,表示她担心的并非是那个少年。

    “那个小子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心里还打着别的算盘,这些我都知道……我与他之间只有相互利用的关系,我们手头都有对方需要的东西,除此之外的'情谊'与'客套'不过只是为了让这场交易更好看些罢了……你担心的事情我知道,不过让我忧心的并非这些……”赫燕霞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随后那笑容便像是错觉般消失不见。

    “我并不在意那小子,他是死是活对我来说都只是个无关的人罢了,是以他算计什么或是谋划什么,我只要与他见招拆招就好……”赫燕霞眼中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只是这句话的后半她却没继续说下去。

    “我很久没像这样了,上一次这样不安,还是四妹……”赫燕霞平静地道出心中不安,说到四妹那会她没有再说下去,停顿了片刻,却发现手上的温暖已经消失……穆紫杉不知何时拿开了她握着赫燕霞的手。

    赫燕霞转头去看穆紫杉,只见穆紫杉也是一脸平静,从桌上拿了一个杯子倒茶,这一举动不知是否是让她移开手心的动作显得不那么突兀,她在杯中倒满茶水之后静静地喝完了整杯,然后又拿着茶壶倒了一杯,也不知是不是想借此掩饰内心的不平静。

    “小木头……”赫燕霞伸手按住了穆紫杉拿茶杯的手,那只手颤了一颤,最后还是顺从地被赫燕霞牢牢抓住。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赫燕霞拿过穆紫杉手中的茶杯,以锐利的目光锁住她,让她根本无从逃避。

    穆紫杉在赫燕霞尖锐的目光下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耐不住转过了头,像是在心里构思将要说出口的问题,又像是在努力平复她不安的心境,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

    “那时候……你的四妹很美吧……”结果说出口的却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问句,早就埋藏在心中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很美,其实就算说她是倾城之色也不为过……”赫燕霞坦然道,语中却带些无奈的笑意,从前梅霜月的美貌的确是在琼英宫闻名,否则当年玄冥教的曹炎也不会费尽心思想娶这个琼英宫的“第一美人”,不会答应那么多幽露瑶提出的苛刻条件。而那之后赫燕霞与桑凤凤一众人为了带走梅霜月,在玄冥教杀了那么多人,梅霜月也的确是当得上这“倾城”二字了。

    穆紫杉听了却是心中一紧,胸口又开始蔓起微芒刺痛,这些天梅霜月这个名字便像是一道无形的诅咒,在她心里留下弥漫的阴影,压得她喘不过气。

    自从中了那绝情蛊之后,穆紫杉心口的疼痛一日频繁过一日,尤其是每当她听到与赫燕霞或梅霜月有关的事情时,那疼痛便愈发明显。那绝情蛊虽然名为绝情,其实只会让她更无法自欺,想到此处穆紫杉暗暗苦笑,也不知当初给她喂药之人心里到底在想些甚么,给她喂了这药非但没能让她去欲绝情,反倒让她对情爱之事更加敏感。

    “我从小在琼英宫长大,见过太多的欺虞与杀戮,其实便是在进入琼英宫之前,能让我全心信任的人也不多……”赫燕霞伸手握住穆紫杉的掌心,她的手掌坚定而温暖,仿佛有一股不可见的暖流透过她的手心在流过她周身血脉,再包裹住她刺痛的心脏,让她心尖的刺痛稍稍缓解。

    “我待四妹好并非是因为她是什么‘第一美人’,我待她好,只因为她是我四妹……那时,我对她也从来未生出过姐妹之外的感情……”赫燕霞的表情和缓而温柔,那是连穆紫杉也鲜少的表情,“在琼英宫中,我真心信任的也不过她和桑凤凤蔺白,还有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马婆婆……”

    “在从前我还有个家的时候,我常常和我娘念叨着,要是我还有个妹妹该多好……后来我爹去世,我娘也被人害死,我跟着我师父进了琼英宫,然后我就遇到了事事都爱和我争抢的二妹和性格温软总是被人欺负的四妹,我是真心把她二人当做自己的亲生妹妹,后来又认识了总爱和霜月一起玩的蔺白,我也将他看做了自己亲生的弟弟……”

    “在他们几个之中,与我最亲近的还是霜月,她是他们几个里面最依赖我也最爱黏着我的,对我也是千依百顺,事事都想要我开心顺意,说我没有偏心那肯定是假话,那时候我只是把她当做最疼爱的妹妹,可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对我生出姐妹之外的心思……”

    赫燕霞的眼中有一层薄薄的白雾,恍然而迷离,清冷的光在她目中莹然闪烁,仿佛带着她的思绪穿过那些被尘封的时光。

    “那时候我很厌恶那一切……那是我一直努力想摆脱的东西,却没想到自己最珍爱疼惜的妹妹会以那种方式让我面对我最不想提起的事情……”

    “所以当霜月把她自己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打了她,还告诉她她想要的那些这一世都不可能。”

    赫燕霞并没有说明那些一语带过的理由,穆紫杉也没有开口询问,她只是觉察到赫燕霞紧握她的手微微颤动,便知她心中的波动起伏。

    也不知是什么事会让从来冷静睿智的赫燕霞如此不平静,不过想了片刻之后,穆紫杉只是默默握紧赫燕霞的手,什么都没有问。

    “那时霜月她情绪很激动,我和她也说了很多狠话,后来有很多次她又提起这事,我的态度都很坚定,并且一次说得比一次更过分……”

    “所以那会她才会负气说要嫁给玄冥教的曹炎,我知道她是想气我才这样做,只怕她日后会过得不快乐才带了人去把她抢回来,谁知我这样做却更伤了她的心……”

    彼时日头已渐渐西沉,火红夕阳从窗外射入,映在赫燕霞的眼上,便像在她的眼上撒下一层淡淡的血色,如有火光在她眼中明暗跳动。

    “那时候我太年轻,只懂得去抢夺去杀戮去伤害,却不懂该怎样去爱一个人……”

    往事如潮水般在赫燕霞眼前浮现,太多被她刻意遗忘的事情汹涌而出,在她的心口拥挤不散,沉闷而压抑。

    她想起那一夜月光如水,想起那个人眉目如画婀娜窈窕,想起那一夜她一丝不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想起她和她说的那一句,“为什么你可以和那些女人做那些苟且之事,却不肯让我也成为她们中的一个……”

    那时她好像是又扬手打了梅霜月,让她别再说这样自轻自贱的话,自己的眼神却不敢在她身上停留。

    她只是怕,怕自己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再无法回头。

    可眼前之人目光如盈盈水波流动,身形如仙子无暇美丽,她身上淡雅芳馨在自己身周萦绕,勾起赫燕霞心底最隐秘的渴望。

    赫燕霞记得自己那时和她说,只因为你是我四妹。

    她想起蔺白看她时专注的目光,寂寞却充满异端狂热,想起桑凤凤在醉酒后和自己说的那一句,若是这一次我死在这儿,你回去就替我告诉四妹,其实我最想要的人,是她。

    梅霜月的双手搂上她的脖子,她的体温近在咫尺,赫燕霞却不敢去触碰。

    赫燕霞那时只是冷冷一笑道,你真是想成为祸水么,你难道不知道你一人已经把我们,把整个琼英宫搅得一团乱了?

    梅霜月却只是依伏在她的身上,将她柔软的酥胸和平坦小腹都紧贴着赫燕霞,她伏在赫燕霞的肩头淡淡一笑,却显得无力而疲惫。

    “若不这样做,你的目光又怎会留在我身上……”

    赫燕霞记得后来梅霜月吻了她,而她自己竟是无法抗拒这隐秘而禁忌的诱惑,疯狂而炙烈地回应着梅霜月的引诱。

    后来她才晓得,那一天梅霜月在她身上涂了能迷人神智的迷情香,她早就做好了引诱自己的准备,桑凤凤和蔺白都以为她是因为迷情香的缘故才会在那夜与梅霜月翻云覆雨,可是这一点却连她自己都不敢确定,那一天她会走出那一步是不是真的只是因为那些迷情香,抑或还是有别的不能开口的私密心思。

    可惜大错已铸成,他们都没有回头路再走。赫燕霞不想也不敢再面对梅霜月,便下令把她调到远离自己的分坛,之后也一直避开她,不肯再与她靠近。

    “是我最终将她引上了歧途,让她落得那样一个结局……这辈子我做过的错事太多,唯独这一件,我永远也没办法原谅我自己……”赫燕霞垂首看着自己紧握的那只手,那只手纤细而柔软,指尖还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薄茧,她轻抚穆紫杉的掌心与指尖,细细体味着那熟悉的触感与温度。

    “或许一直到现在,我也不懂到底该怎样去爱一个人……”用指尖轻抚过穆紫杉的手,赫燕霞用一手拿起穆紫杉的指尖,低头在她食指上落下轻轻一吻,“可是我知道我多喜欢你,我是真心想和你一生一世,想把你放在我身边让你一辈子离不开我,甚至巴不得用个囚笼把你关起来……”

    “小木头,你又怎会不明白……”

    “你能看透我的伪装,又怎能看不透我对你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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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大早,赫燕霞便在客栈见到了带着随扈前来与她会面的少年。

    赫燕霞对于这名自称她弟弟的少年并没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他虽然救了玉琮,和她也算得上是有些关联,可是他满肚子只怕都在打着怎么算计她的小算盘。

    这少年太过精明冷静,心思缜密步步为营,虽说在某种程度上他和赫燕霞很像,但是从根本上来说他们其实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人。

    赫燕霞虽也心思缜密头脑精明,可是相比这少年却更贪图享乐与自由,对于感情之事其实也更不理智……她承认这少年的才能,也明白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做到比自己更决断更冷静,可是她对他仍旧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少年来时亲切地叫她一声“姐姐”,赫燕霞却只冷冷一笑,对于少年的故作亲切全然无视。

    少年问她身上伤势可否痊愈,赫燕霞只说白河仙人医术的确了得,对于自己的真实状况却都敷衍带过。

    “不过听人说,你近来似乎艳福不浅……”那少年一直不说正事,赫燕霞也不急,倒像是闲来无事那样与他聊起了家常。

    “可是你都娶了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怎的还日日出来‘鬼混’……你就不怕那两个美人都为你伤心?”赫燕霞脸上一抹讥嘲的轻笑,少年却不以为意,只语气平静地笑道,“姐姐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也辛苦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戏,从前就连我也以为你是个只晓得吃喝玩乐的草包,谁晓得你的心机这样深……竟是连你‘母后’也被你算计进去了……”赫燕霞脸上讥嘲不改,目光却是像锋利的刀刃紧紧定在少年身上,像是要将他刨开看个明白一般,那少年也不害怕赫燕霞这几乎将他穿透的目光,他抬起头来,与赫燕霞长久的对视仿佛一场激烈的交战,让二人都不得不集中精神应对彼此。

    毕竟是在同样的环境下长大,二人身上的相似之处也着实不少,是以只是这片刻的对视便让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眼神中的含义。

    彼此眼中的防备代表对方对自己实力的认同,而那些试探便代表着二人合作的可能。

    他们想要的东西虽然不同,可是得到的途径却只有那一个,他们想要除去的人也都有同一个。

    “我不过是那紫极宫中的一个傀儡,若是表现得太精明反而会让他们心生防备,不如索性做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草包’让他们放心……我不过是在等他们一步步走上自取灭亡的道路罢了……”

    赫燕霞虽然还是不喜欢这少年,却不得不赞赏他所拥有的耐性与远见,虽然他年纪不大,可是身上已有了猎豹般凶残冷静的性格,在紫极宫挣扎求生的日子把他与生俱来的天性磨砺得更加锋利,也让他拥有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可怕的精明。

    “朝堂之上,国宰和褚家的势力各占了半边天,那些忠心为国的臣子却都被他们排挤出朝堂之外,现在他们的势力遍布大津,要任命什么人做官也全都要经他们的手才能决定,从前还有兰大人敢站出来与他们对抗,现在兰大人也被他们除去了,朝堂上更是没人再敢说他们半个字的不是……”

    “后宫里现在也全都是太后说了算,她一手把那贾维提拔起来,叫那阉人现在不光权倾后宫,还想染指军权,她想限制那贾维的权力,却扶起一个野心比他更大的段玉山,现在紫极宫中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我除了每日装傻充愣,又能做甚么?”

    少年说到这些事时,他冷静得如黑暗深渊的双眼中,终于流出火一般炙热的激情,那炙热的冲动几乎是想带着赫燕霞与他一同燃烧。

    赫燕霞对他的目光中多了一分认同,语气却仍旧冷淡。

    “这些事你和我说又有什么意义?十五年前我就与那紫极宫没有关系了,你难道还以为我会为了你做什么?”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大津,也是为了天下。”少年的目光坚定而执着,那目光让赫燕霞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那些曾在她心中燃烧过的正义与热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殆尽,她眼中的世界一点点变成如今这个为了利益勾心斗角抢夺杀戮的修罗场,那些模糊的记忆让她怀念却也叫她莫名伤感。

    “我不在意大津会落到何人手上,也不在意那些与我无关的人怎么过活,这些年我唯一想的,就是如何除掉褚家那些人,而你我合作的唯一可能只有这一个。”

    那些怀念与伤感在赫燕霞的眼中一闪而过,她便又恢复了往日的自私冷漠,年少的热情总会消失,可是那些早已破灭的梦想再度出现时却叫赫燕霞心生刺痛,仿佛一刻不停地在提醒着她那些她在岁月流逝中失却的东西,而那些心中的空洞让她不安而失落。

    “现在还不是把褚家从大津拔除的最佳时机,而且褚家势力遍布全国,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到时候适得其反,反会让大津更快地腐烂下去……”

    赫燕霞笑了笑不予置评,少年说的那些她都明白,可她却不想言明。

    “姐姐你又何尝不是在隐忍等待,如果鲁莽行事会招致怎样的后果,想必你比谁都更明白……要不是,你也不会一直等上这么多年。”少年却是很不讨好地将赫燕霞的心思戳破,将一切放在阳光之下,使得赫燕霞对他本来不多的好感又降低了许多,只是面上赫燕霞仍旧笑意盈然,令人看不出喜恶。

    这少年太过聪明又不愿装傻,他胸中藏着巨大的野心和宁可为之不择手段的决绝冷酷,虽然很难让人对他产生好感,可是赫燕霞却不得不承认,或许他比自己更适合那尔虞我诈的宫廷争斗,或许他比她的父亲,也比她自己更适合那个万人之上的权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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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穆紫杉早早就起来梳洗打扮,吃过早饭之后,便开始每日必行的功课——带着玉琮一起练剑。

    她知道赫燕霞一早就出去会见一个客人,看她面色凝重的样子,穆紫杉也猜出那人定是极为重要的角色,可是依她这冷淡不爱管闲事的性子,若是跟赫燕霞提出她要介入其中,肯定会引起众人的怀疑,是以她虽想知道那客人的来历,却都按捺着没多问一句话。

    那日她才陪着玉琮在庭院中练了一会儿的剑,就听得院外的街上传来小贩的叫卖之声,只是那小贩叫卖的却不是什么小食或新奇玩意儿,而是寻常鲜少有人叫卖的胭脂。

    院外那人声音干涩沙哑,有种令人背后发凉的阴森诡异,穆紫杉听到胭脂二字便警觉凝神,果然不一会便听到巷中那人在问行人想要漳州的胭脂还是涪州的胭脂。行人不明其意,与他说了几句没做成买卖便讪讪地走了,那叫卖的人也不以为意,待那行人走了又继续叫卖起来。

    穆紫杉知道是师门那边派了人来通知她,也不知这一次那边又布下怎样的局设下怎样的圈套,想到上一次赫燕霞差点丧生的局面,穆紫杉忍不住心中一紧,胸口又是一阵细碎的疼痛。

    她在心中抵触挣扎,不愿去见那个师门派来通报她的传话人,可是另一面却很清楚地明白那是她无可推卸的责任,不管是为了师门为了师父为了师妹或是为了自己早逝的家人,她都没有任何理由放任琼英宫继续为患。

    心口剧痛如斯,她也只得听之任之,只当那副躯体不是她自己的,那疼痛也会像是隔着一层纱幕般模糊不实,如此她便能自欺欺人地觉得,这一切并不算多么可怕,而做着那些事的时候胸口的疼痛也不会那么难忍。

    穆紫杉让玉琮自己练着,她先出去外头看看那商贩卖的胭脂到底怎样,玉琮一向乖巧懂事,又是最听这二师父的话,所以穆紫杉说完他便乖乖照她说的那样,自己卖力地练了起来。

    穆紫杉安置好玉琮便走出院外去找那卖胭脂的人,那时街上行人不多,穆紫杉一出院门便见着那个挑着个担子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休息的“小贩”。那人约摸有四五十岁年纪,穆紫杉才一出院门便被他阴鹜的双眼死死盯住,迎着那阴寒的目光,穆紫杉踏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他走去,不过越靠近那中年人她的心中便越是压抑。

    “姑娘可是要买胭脂?”那男人语咦亲昵地叫道,只是目光中的寒气却叫那亲昵消失无踪。

    “我这儿有漳州的胭脂和涪州的胭脂,姑娘您好好看看可有中意的。”

    穆紫杉故作自然地在他的担子边端详片刻,心中忐忑地猜测着这一次他们又会给她下达怎样的命令,穆紫杉看得越久心中猜测越多,可那人却迟迟没有动作和言语,她的心也一直空落落地悬在喉咙口掉不下去。反观那传话人,却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态度,像是刻意要考验穆紫杉的耐性,又似要借此好好观察一下穆紫杉。

    “姑娘可有看到合意的?若是真心想买,小人可以给姑娘算得便宜些。”见此刻四周无人,那男人便从他的担子里拿出一盒用白瓷装就的胭脂递到穆紫杉手上,在递胭脂的同时,他还顺带夹了一张小纸条递到穆紫杉手里。男人递出纸条,又做出自嘲似的一笑,语带苦涩地向穆紫杉抱怨道,现在各州都不大太平,路上不是山贼就是强盗,他这些胭脂也全都来之不易,所以价格要比店里还要贵上那么些。

    之前他们的人有跟穆紫杉交代过各种用来传递消息的暗语,各州的山贼强盗意指各处已经做好埋伏,胭脂来之不易便是说计划有变,价格上涨即是他们催促她要尽快行动。

    “你们做生意也不容易。”穆紫杉照着他们定下的剧本向小贩以示理解,并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到小贩手上,小贩做出一副热切的模样向穆紫杉道谢,然后挑着担子离开那条小巷。

    演完这不着痕迹的一出戏,穆紫杉款步踏进院内,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打开那男子递给她的纸条,纸条上没写多余的话,省去了问候安抚,只简短地写了十一个字,“武林大会之前拿到芙蓉令”。

    没有“尽量”,没有“想办法”,而是直截决断的“拿到”。这是命令不是商量,师门也没有给她失败的余地,只给她留下这一个无路可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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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冀国土地丰饶,盛产米粮布匹,如果大津能将冀国收回,大津每一年也不会有那么多挨饿受冻的百姓,战事若能停止,两国的百姓就能少服些兵役劳役,让黎民休养生息,国家才不会继续一步步走向腐烂……所以,冀国是无论如何也要拿回来的……”说到那运去冀国的九龙连天御座,少年毫无避讳地在赫燕霞面前谈起他的期望与构想,那语中的坚定与热忱叫冷漠如赫燕霞也不由得为之感染,那少年准确地点燃了她心中熄灭多年的火花,就像这一切都是他早就算计好的一般。

    “没想到你还是个懂得体恤臣民的‘好主君’……”赫燕霞唇角微扬,笑中带着她面上常有的讽刺神色,说道好主君三字时更像是对那少年的故意嘲讽。

    “我不过是借他们的力来办我想办的事罢了,而且有这机会也能顺便除去一些他们的人。”少年的目光深邃神秘,如不见底的深渊叫人看不清底细。

    “况且……冀国的土地本就是我们的,我们不过是收回来罢了,这也一直是父王的心愿……”

    “所以你便料定我会与你合作?”赫燕霞笑着问道,却没给出那少年想要的答案。

    “我知道你想要的并不是特定某个人的命,而是彻底将褚家连根拔除……当初你也知道以兰大人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做到,所以才会派人与他通信让他退出战场,谁晓得他们下手下得那么快,而且还狠得不留一丝余地……而现在,兰大人一家都已经死了,唯一能够做到这件事的只有我一人……”

    少年的话让赫燕霞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她想起她亲眼所见母亲惨死的样子,母亲那边的亲人全被那女人一个个除掉,她想起父亲那时空洞茫然的眼神,那个曾经宠爱她至极的父亲竟然看着她被带入阴森潮湿的地牢,任由她被那女人派来的人折磨拷打,她一瞬之间从天底下至尊贵的公主成为最低贱的野种,从父亲眼中最珍贵的明珠变成最厌恶的存在,她的世界在一夕之间改变,而从小尊贵而骄傲的她根本无法接受那翻天覆地的剧变。

    年少时的痛苦往往会在一个人的记忆中烙印一生,虽然明知是因为自己太弱小,所以那痛苦才会无限放大,可是那痛苦所带来的烙印却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淡去半分。

    母亲所受的侮辱与折磨清晰地烙印在赫燕霞的心上,她记得母亲于弥留之际和她说的话,她要她好好活下去,却不要她替自己报仇。

    母亲的话十五年如一日印刻在赫燕霞的脑海里,可是她却无法像她期望的那样活下去。

    仇恨的火种早已在她心中烧成了燎原之势,如不将那些人挫骨扬灰不将他们的一切都夺取,只怕她赫燕霞一生都无法心安。

    她知道母亲是希望她能够好好活下去,可是好好如不将那些恶人铲除,她又如何能好好地活下去?

    她想起少年和她说的那些话,想起她随着成长而逝去的心愿,如今只剩下一个面目全非的空壳。

    只要做完了这件事,她便带着小木头去浪迹天涯,赏遍繁华盛景,享尽人间极乐。

    金钱与权欲早已令她厌烦,谁想要便让他拿去,她想要的不过是带着所爱之人自由驰骋逍遥天下,去过她早就想过的快活日子。

    “你倒是算得够清楚……”赫燕霞脸上讥嘲不改,却已默认了与少年的合作。少年见赫燕霞态度转变也露出满意的笑,随即收敛起眼中的情绪,不带任何感情地与赫燕霞道。

    “那末便祝姐姐的大仇早日得报,也祝姐姐与我合作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写文搁下来太久了,现在好多设定都忘了= =||||

    下笔都不大敢写,怕写着写着又忘了啥以前的设定写出bug来,要不就直接写错路线了……

    最近速度有点慢,实在是不敢写快了……我要啥时候把设定啥的都翻出来重新看一遍才成……

    谢谢追文的筒子们!!!那个……俺还是会加油干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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