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青微微侧身看了一眼屋内,却见二夫人根本没有理会放在面前的蓝皮包袱,只是径直走到了床头,摸了摸睡在床上的一双孩子的额头,“娘这一生早就没有任何指望了,唯一放心不下你们,如果今夜她不与我善了,我便……”
    话未说完,就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二夫人,是我。”这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陆元青正在想,却听二夫人柔声道:“进来吧。”
    进来的是个男人,钱忠。
    钱忠走进了二夫人的房间,而且没有避讳地关上了房门。陆元青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大白天的,你怎么就敢叫我来?”听钱忠的口气不像是个下人对夫人的口气,倒像是寻常夫妻间的轻声埋怨。
    “事到如今,老爷已经死了,你竟然还能沉得住气?”二夫人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安的恼意。
    “不然又能如何?”
    “那女人来找我了。”
    “谁?”钱忠一惊。
    “金巧巧。”二夫人的声音中有一种冰冷的死气随着她的话语蔓延开来,“她和我谈了一笔交易。”
    “她……她想干什么?”钱忠彻底慌了。
    “她说当年的事她可以放过我,但是我也要为她做一件事。”
    “什么事?”
    二夫人忽然吸了吸鼻子,声音蓦地哽咽起来,“忠哥,这么多年虽然你我享尽了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可是我从来没有一晚能睡得安稳,我害怕报应,我更怕这报应会应在咱们孩子身上。”她无限凄惶地看了一眼安然睡在床上的一双儿女,“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现在就带着孩子走,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以何种理由,总之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你在说什么啊?”钱忠激动地晃着她的肩膀,“那你呢?你怎么办?如嫣,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如今老爷死了,我们只要耐心等待……”
    “你住口!”二夫人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你还在奢望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你难道不明白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哪怕过去二十年,噩梦仍旧不会放过你吗?”她抓紧钱忠的衣袖咬牙切齿,“老爷死了!你知不知道老爷死了!我们再贪心下去,我们也会死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二夫人忽然大哭起来,“我宁可如今仍旧只是个丫鬟,你永远只是个书童。我宁可死在二十年前的那一晚,再也不要醒来……我希望我的痛苦从我这里终止,不要牵连我的孩子们。”她哭得泣不成声,“忠哥,如果这些年你对我还有情意的话,你就带着孩子们走吧,求你了!”
    “其实想要保命也没有那么难的,只要你们愿意说实话。”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把屋里的两个人吓得魂不附体,在两人直勾勾的盯视下,陆元青满是歉意地走进了二夫人的房间。
    直到陆元青走进了房间并关上门后,二夫人才恍然回神,“你究竟是什么人?”
    “在下乃是郭大人受命,受钱老爷之托,来调查那两位自称金巧巧的姑娘的真实身份。”陆元青娓娓道来,不急不躁。
    “原来你是……”二夫人忽然凄然一笑,“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关于二十年前的真相,在下很好奇,相信二夫人愿意如实相告。”
    二夫人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她神经质地握了握手指,才低声道:“我知道是谁杀了老爷。”
    “谁?”陆元青好奇。
    “索命冤魂……那死不瞑目的金夫人。”
    “金夫人?”陆元青微微沉吟,“是那位玉器商人金永年的夫人秦氏?”
    “你怎么知道金永年的夫人叫秦氏?”二夫人十分惊讶。
    “钱老爷曾和我提起过当年的事,他说他亲眼看到金永年的夫人秦氏死在了他的面前。”
    “哈哈……”二夫人忽然冷笑起来,她望了一眼管家钱忠,“忠哥,你听到了吗?他自己都承认了,我们还瞒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又看向陆元青,“从那两个自称金巧巧的丫头登门开始,不,从第一个金巧巧手持当年的信物找上门来时,老爷就没有一刻安宁日子过了。因为当年他眼睁睁看着死在他面前的金夫人哪来的女儿呢?可是他又不敢声张,因为他害怕,哈哈哈。”
    看来钱老爷说金夫人的死乃是他亲眼所见,此言不假。但是观二夫人的态度,他却觉得此事仍大有蹊跷,“既然明知道那金永年的夫人已死,为什么不直接戳穿那两个假金巧巧的骗子戏码呢?”
    “因为老爷做了亏心事啊。”二夫人诡异一笑,“他怕金巧巧是鬼,登门找他索命的。”
    “索命?”陆元青咀嚼这两个字,“就算真的有鬼,为何要找钱老爷索命?”
    “为何?”二夫人忽然压低了声音,“因为老爷亲手杀了金永年的夫人秦氏啊,他能不怕吗?”
    陆元青闻言眉梢微挑,“钱老爷杀了金夫人?”
    “怎么?老爷没有告诉你吗?”
    陆元青忽然一笑道:“钱老爷说他亲眼看着马贼用刀贯穿了金夫人的胸口。”
    “说谎!他在说谎!”二夫人忽然尖叫起来,“是他,是他杀了金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他才是凶手!”
    “如嫣,你冷静一下。”管家钱忠一边按住二夫人的肩膀,一边阻止她撕扯自己头发的动作。
    “看来二夫人需要稳定一下情绪,那还是由钱管家代劳吧?”陆元青微微看了看钱忠,“想必当年的事情,钱管家应该也是知情人吧?”
    直到两人出了二夫人的屋子,走到稍远一些的假山旁,钱管家才轻叹一口气道:“当年老爷经商途中意外结识了金永年夫妇,两方谈得投机便为彼此的孩子攀了亲事。彼时金永年的夫人还没有生产,等到了饮马河分手时,两人仍然依依不舍,所以那夜他们还是没有分开,依旧宿在了野外。饮马河的地势险峻,为了次日一早不耽误上路,所以老爷让我和如嫣……也就是二夫人往前走走看看次日一早走哪条路前行比较好。可是等到我们探路回来时,才发现马贼包围了我们的商队,刺鼻的血腥气味令我和如嫣只敢远远地躲着不敢上前,所以马贼们没有发现我们。隔得太远我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和如嫣只看到老爷举起了手中的刀刺入了金夫人的胸口,然后金夫人倒了下去。”
    说到这里,钱忠顿了顿又道:“我和如嫣吓呆了,我们浑身颤抖,连马贼何时呼啸而去的都不知道。等我伸手去拉如嫣想要偷偷逃跑时,她却忽然开始大叫,我想她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所以……但是她这一喊让老爷发现了我们,我当时很害怕,老爷满身都是血迹,看起来狰狞可怖,根本不是我平日熟悉的样子。我和如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要杀了我们,可是他却看着我们苍凉地笑了笑,随后扔下了刀,问道:‘今日之事你们可能保证今生今世绝不说出去?’我们自然是满口答应,老爷只是长久地凝视我们,他终究没有杀我们。”
    “所以如今你们一个成了管家,一个做了二夫人?”陆元青的声音很平静,可是在钱忠听来却只觉得讥讽,“是,我由一个书童摇身一变坐上了钱府管家的位置,而如嫣……也嫁给老爷做了二夫人。”
    腹中妻(9)掌中暗哨
    “看似是给了他们两人好处好掩其口,而实际上钱老爷的意思该是就近监视吧?”沈白一边说一边推开了窗,顺着开启的窗子看向远方的天空,一群生机勃勃的鸟儿在低空唧喳雀跃。
    “自由和金钱哪个比较重要,看来每个人心中的想法都不尽相同。”陆元青看着眼帘中那些鸟儿渐行渐远,微微低下头,“大人相信他们说的话吗?如果钱老爷真的心狠手辣杀了金夫人,为何不将他二人也灭口呢?我总觉得每个人都在说谎,关于二十年前的真相,从别人口中知道的终究都是带着丝丝谎言。”
    “无论如何,今晚看看和二夫人交易的是何人才是目前最关键的地方。”沈白回头看了看陆元青,“目前这个案子似乎处处都是线索,但是哪些线索是真的,哪些线索是假的,就如同隔雾观花一般了。我只相信你我亲眼看到的东西,比如客栈中的无名女尸,还有那个夜贼冯义。既然你将客栈中那件粗布男衫洗净后交给了冯义前去钓鱼,而上钩的却是二夫人这条线索,那么无论他们所言是真是假,我们必须要沿着这个线索查下去。但是二夫人说她并不知道和她交易的是两个金巧巧中的哪一个,这话有些可疑,或许她对我们依然不能完全信任。”
    陆元青觉得沈白说得有道理,只可惜剧本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演下去。晚上二夫人没有等到约她的金巧巧,可是大夫人却忽然死了,死在了紧邻她卧房的花园里。她的身上仅穿了一身白色的里衣,她的嘴唇和两只手都变成了青黑色,显然是中了毒,只是她的神情竟然是……
    “谁发现的尸体?”郭通问钱府中的人。
    “是大少爷。”管家钱忠低眉敛目。
    “钱大公子如今人在哪里?”
    “大少爷过于伤心,吐血昏倒后,如今仍没有醒过来。”
    郭通头痛地抚了抚额,“一案未结一案又起……老王啊,死因是什么?”
    “死者乃是中毒身亡,毒发得较快,从死者毒发到咽气,应该前后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初步推断死亡时间是在昨夜子时前后,无任何外伤和挣扎痕迹,目前情况看起来倒像是自己服毒自杀的。”
    “昨夜大夫人吃了什么东西吗?”
    “回大人的话,夫人这几日身体都不适,基本吃不下什么东西,只是昨夜晚间大少爷送来了一碗黑米粥,夫人强撑着吃下后,又吃了几颗蜜饯,随后我就伺候夫人睡下了,接着我也下去休息了。”说话的是大夫人的丫鬟春杏。
    大少爷?陆元青微微想了想,“不知道两位金姑娘现在何处?”
    春杏道:“都挤在大少爷房中呢。”
    陆元青点了点头,又向大夫人的尸体看了一眼,忽然发现她的右拳紧握,似乎是藏了什么东西。
    “王仵作,不知道怎么才能打开死人紧攥的拳头?”
    经陆元青一提,仵作王宾才发现了这蹊跷的一处,他凑上前去看了看,“尸体此处僵硬程度比别处厉害,想必死前用了全力,所以此时想打开拳头,只有强行掰开。”
    “嗯,那就掰开吧。”陆元青慢吞吞开口。
    费了半天的力气,本以为会有什么收获,没想到大夫人的手心中却是空空如也,只是她的手心……陆元青盯着她的手心片刻,才默然不语地退开。
    “不知道陆公子有何见解?”
    陆元青沉默了半晌,“晚生想向郭大人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陆元青只是附到郭通耳边低语了几个字,显然他要借的东西超出了郭通的想象,他失态地“啊”了一声:“这,陆公子……”
    “大人放心,晚生想如果一切顺利,谜底明晚,最晚后天晚上就能揭晓。”
    “嗯。”郭通考虑了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元青刚刚借了什么?”沈白在郭通走后,凑过来问。
    陆元青瞅他一眼,“刚刚大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如今怎么又好奇了?”
    沈白嘿嘿一笑,“我比较喜欢听元青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陆元青闻言摇了摇头,“大人,容在下先卖个小关子。不过有件事倒是要请教大人。”
    “哦?”
    直到两人回到房中,陆元青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图形后,将它递给沈白,“大人你看这是什么?”
    沈白接过来看了半晌才肯定道:“此物该是一个哨子的侧面形状,如果不是哨子构造有误,我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哨子侧图。”他微微一笑看向陆元青,“哪里看到的?”
    “大夫人的手心里。”陆元青斟酌了一下,“想来她是使了不少力气吧。”
    “暗哨?”沈白玩味地看了看手中的图,“这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有趣了。”
    “已经死了两个人,就算我还没有什么把握,也不能再等了。”陆元青却是看向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喃喃自语道。
    “元青,你什么时候藏了一件女子的衣服啊?”晚上就寝时,沈白一眼就看到坐在床边的陆元青手中正在摆弄一件绿色的女子外衣,便笑着调侃他。
    “大人记性也太不济了,这明明就是客栈中我曾披在身上的那件女子衣服啊。”陆元青不理睬沈白的打趣,一本正经地回道。
    “元青,你偷了人家的衣服。”沈白也坐到床边,看了看这衣服。
    “嗯,在下想用这件偷来的衣服去送人,大人觉得这主意如何?”
    “哦?元青看上了谁?”
    “金巧巧。”陆元青一边说一边将衣服叠整齐。
    沈白微一挑眉,“元青打算何时送过去?”
    “我等不及了,就今晚吧。”他一边说一边有模有样地整了整衣服,而后一手拿起这件绿外衣,打算推门离去。
    “你一个人去?”沈白终于一把拦住他。
    “大人要一起去?”陆元青眨眨眼,“莫非你也要送金姑娘东西不成?”
    “是啊,我想送金姑娘一整套犯人戴的枷锁套链,只是不知道哪位金姑娘更为适合这尺寸,真是烦恼啊。”他一边说一边拉了陆元青的手,“你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想一个人去?你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太看不起我沈白?”
    腹中妻(10)抛砖引玉
    陆元青闻言却只是慢吞吞道:“在下只是以为大人已将这案子推给我,自己则要独善其身,去作壁上观。”
    闻言沈白有些尴尬,“元青,我只是想看看你一个人要多久能破这个案子而已。”
    “大人,我们还要回汴城的,不是吗?”陆元青颇有深意地看了沈白一眼,又补充道,“如今已是六月将末,七月初一定要回到汴城去,我们没有几天时间了。”
    从选客房的位置就可大概看出这两个都自称金巧巧的女子性格有着天壤之别。
    那位美艳动人的金姑娘住在了客房的东侧,这里紧邻一座园中园,倒是种满了奇花异草,那香味随风而动,连吸口气都觉得舒畅。
    “元青要先送她吗?”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这位钱公子真是个怪人,放着这么美的女子不爱,偏偏去摘那朵又不香又扎手的野花。”陆元青一边说一边上前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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