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一照面开始,公冶鹰就很有高手的风度,未有出死手,除过那几次弹指稍有认真外,归总起来仍是唯有认真。[.23x.梵阳江湖人才凋零,惜才是一点,另一个原因也是这么久不出,难得出来露次脸,总得在后辈面前显摆几手绝活不是?只可惜这荒郊野外没什么观战喝彩点评的人,想当年在帝都城外一人杀戮一千三百余甲的天下第一人,几乎是被整个江湖庙堂的高手注视着,一路杀进帝都皇宫中。虽然在大宦官郭阿蒙面前没撑几招就被拍碎了脑袋,可这江湖最后一出绝唱算是唱响了。

    那天下第一人的身亡,代表了梵阳江湖也成了皇甫家的榖中物。

    他这个天下第二人,虽然多活了二十年,可对那天下第一人的虽败犹荣仍是眼红的紧。当然,眼红他的豪气,不眼红他的下场。武夫与那读圣贤书的士子本质上都没得差,一个想金榜题名侍奉帝王侧,一个心比天高欲登顶江湖,都是俗人,就免不了俗。

    因此他才自认为很有高手范儿的,暗自决定只要这两年轻人能在他的七处征心下保命,就放他们走的心思。

    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两小娃娃杀了他的鹰!

    杀了他的鹰啊!三年龙六年凤九年难遇海东青,这可是曾经靖熙王朝的末代帝王愿出一洲六城来换的鹰之贵胄啊,陪了他近半辈子的大鹰就这么扑棱棱死了?

    这一刻,什么高手风范惜才之心统统化为乌有,只剩下灼灼的愤怒。

    不再留有余手,身随心动,区区五十丈距离,片刻即达,这魁梧的光头男子此时像佛怒金刚,君临天下。

    他居高临下,俯视杀了他鹰的罪魁祸首,那消瘦平静的男子双足尽废,无力行走,箕坐在地,神色平静如死,深陷在眼眶中的漆黑眸子凝视着他,目不转睛。

    公冶鹰冷笑,“患难见真情,胖子丢下你这个废人跑了,也算那小子机灵!不过,你们谁也跑不了,都得杀了去黄泉路上陪我的鹰!”

    那只巨大的黑鹰双翼伸展,仍保持着空中翱翔的姿势,伏在白雪上,黑羽白雪颜色分明,像一幅墨染的磅礴写意画卷。

    “我公冶鹰成名七十年,不交友不收徒不娶妻不生子,唯有这只海东青伴我走天下,数次险些身死,皆不离不弃,海东青于我,如亲如友!后索性将名字一字改为‘鹰’,以念鹰之情。”公冶鹰蹲下身,抚着大鹰的脑袋,平静说道。

    他愈是平静,愈是会爆发无可阻挡的狂怒。

    “杀了我的鹰,比废我半条命都来得心痛!”他站起身,伸手虚空一握,脚下扬起黑沙白雪,在他手中凝结成形,赫然是一柄一人多高的长枪。

    黑沙做枪身,白雪做枪锋,一根鹰羽正值黑沙白雪的交界处,作了枪缨。

    六子绝没小觑这当年的天下第二,从刚开始他一拳换一掌折了一条胳膊开始,接着被一掌轰退五百丈,再下来那玄而又玄的四次弹指,不断刷新他心中的可怖。就像攀登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前路缥缈一片,以为下一个转角就能看到山顶,未想到仍是望不到头的山路。

    冰山一角,群山一峰,星空一隅,永不知边际在何处。

    现在又露出这么一手凝沙成兵,将一盘散沙凝成一柄锐利长枪,这该是何等手段?与那撒豆成兵画龙点睛的神仙妙手有何区别?说是枯木逢春化腐朽为神奇也不为过!

    这一刻,他明白,公冶鹰绝不是他和小五两人拼命就能解决掉的对手,在绝对实力面前什么都是白瞎。

    公冶鹰单手握枪,站在六子面前,居高临下,“有遗言么?有也别说,憋心里,我没兴趣听!”

    没有丝毫犹豫,抬手便搠,近尺长得雪白枪锋以迅雷之势朝六子头颅刺去。

    令这满心恨意的天下第二人惊怒的是,这必杀一击竟失手了!

    他身子突然向下沉去,双腿像是陷入沼泽中,深深陷入大地,身长九尺如他竟像被大地吞噬了般,只余下个脑袋在外。

    身旁黑沙白雪猛地裂开,露出一个人头,赫然是那不积半点嘴德的胖子,本是白胖的面颊被焦土染得乌七八糟,甚是凄惨。他从土中挣出来,绽放一个奸诈笑脸,露出两排白净牙齿。

    “什么江湖高手江湖儿郎,滚你娘的蛋!老子是刺客,知道么?刺客!敛气潜伏的本事是基本功,在土里窝这么一会儿你都发现不了,还狗屁天下第二?”小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公冶鹰的脑袋破口大骂。

    骂了几句还不解气,上前对着公冶鹰的光头狠狠跺了两脚,又飞起一脚,像蹴鞠般直踹公冶鹰面门。

    堂堂天下第二简直肺要气炸,身子埋在土中竟挣扎不出,只能硬吃这胖子几脚,索性他硬功夫练到了家,筋骨结实,挨了几脚没伤及性命。

    “呦呵,脸皮真厚,都赶上城墙了,硬吃几脚也没事?那再来……”

    “五哥,快走!不宜久留”六子沉声提醒道。

    小五这才收住脚,挠了挠头,嘿嘿笑道:“这死光头把咱哥两整得狼狈,不踹两脚真不解气!只可惜手边没刀,要不割了这天下第二的大好头颅也是一桩美事,这头上的鹰刺得不错,跟真的一样。”

    他俯下身摸了摸被踩出几个鞋印子的光头,笑容贱艳。

    似有惊雷炸起,小五的笑脸骤然凝固。

    脚下大地震动,一股可怖气劲爆起,以公冶鹰为中心,朝四面八方炸裂开来,掀起千钧焦黑沙土。

    小五惊退不及,沉重的身子被高高抛向天际,口中鲜血喷涌,身上裂开无数血口子,嘶声惨叫。

    公冶鹰揉了揉被踢得出血变形的鼻子,模样凶狠,狞声道:“很好!很好!”

    扑通一声,小五砸落在地,嘴里满是血沫,方才炸裂的气劲犹如刀子,将他肥胖的身子划出一道道可怖的血口子。这只是能看到的伤口,看不见的创伤更可怖——只怕他腑脏筋脉也遭到重创。

    六子只恨不能动弹,不知道小五情况如何,沉着如他都露出一脸愤懑来。

    “直娘咧,疼死爹了!”小五仰面朝天,四肢摊开,哀嚎一声。

    “疼?死了就不疼了!”公冶鹰阴测测狞声道。

    折了鹰,丢了脸,亏得这次出山没人看,要不他公冶鹰也得落个晚节不保的笑柄!被两个后辈搞的灰头土脸,这还能玩?

    他哪里能想到这胖子竟会把自个埋在地下,藏严实了,跟打洞老鼠一样阴他一把!能在地下潜藏这么久,这份敛气龟息的功夫也算了得。

    他再次伸手虚空一握,一柄白雪凝成的刀浮现手中,上前几步一脚踏在小五胸膛上,刀锋抵在小五脖颈,“爷爷我割了你这大好头颅,拿去当球踢,如何啊?”

    “唉,孙子太不孝顺了,竟要割爷爷头,孽畜啊孽畜!”小五哼哼唧唧不知死活道。

    公冶鹰恼怒,有这么断句的么?

    他举刀便刺,半点也不像再听这胖子满嘴乱喷。

    刀还未至,只听得这胖子如杀猪般嘶吼:“郭阿蒙爷爷,您老人家再不出手,小的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公冶鹰瞳孔瞬间缩小,生生制住刀势,原地转着圈儿四周环视,如一条追逐自己尾巴的狗。

    这天下,他不怕官府,不怕朝廷,甚至不怕皇帝,唯独惧怕大宦官郭阿蒙。

    郭阿蒙这三个字,听在他耳朵里,简直就是最可怖的梦靥。

    他曾不止一次听说,之前最后一次武评,评出了天下前十,九人都死于大宦官之手,被传首江湖枭首示众,唯独差他一人头颅,是为大太监毕生憾事。

    再定睛一看,脚下该被千刀万剐的胖子早已一溜烟抱起双足尽废的瘦子夺路而逃。

    公冶鹰彻底恼羞成怒。

    今日被这后生数次羞辱戏耍,真当他公冶鹰是泥菩萨没半点火气?哪怕要追到天边,也要把这两个后辈生撕了去!

    “用郭阿蒙来诓骗我?呵呵,今日就算郭阿蒙亲自来了,也救不了你们!”公冶鹰咬牙切齿。

    身后飘来淡淡两个字:“是么?”

    公冶鹰惊骇——何时到他身后?

    他转身后退两步,眯眼凝视来人,头发雪白,脸上皱纹交错,双手插在袖子中,佝偻着腰,一脸咪咪笑,像个闲来无事的富家翁。他身上一袭大红袍子在一片白雪中甚是鲜艳耀眼。

    “别瞅了,老夫就是郭阿蒙。”老头呵呵笑道。

    错不了的,御前总管大太监,皇帝掌印大貂铛,五千宦官之首,相传侍奉皇族同时也是攀附龙运吸附龙气的江湖第一人,郭阿蒙!

    公冶鹰手中凝结成的白雪长刀顷刻化解,双腿颤抖发软,直欲跪下。

    老太监摊开手,指甲锋利,十指相对构成笼子形状,笑眯眯道:“当年老夫整治江湖时,励志要将所谓的天下前十齐齐打个遍!传首江湖这个先例是老夫开的,自当要用你们这天下前十的脑袋,金贵!凑来凑去就凑了九个,硬是差一个找不着,老夫一直实为遗憾,今日能在风烛残年之际幸会公冶先生,老夫实觉欣喜!”

    “得了你的头颅,当年最后一次武评这天下前十就凑齐全了,你们这百年江湖,再无一条野鲤作祟,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做皇甫氏的一池家鲤!”

    “嗯,也该向陛下提议,焚毁天下武学经典,秘籍心法,不留一本,让这世间再无剑客仗剑走天涯,再无刀客长刀卷龙雪,再无武夫之力乱国乱法,再无独身事外逍遥天边之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梵阳皇甫氏,万世不替!”

    老太监絮絮叨叨说着,好似在指点一卷锦绣山川画卷,瑰丽绚烂,雄伟壮哉!

    他顿住话头,抬眼瞥了公冶鹰一眼,冷笑:“还不逃?”

    像是得到准允,公冶鹰拔腿就跑,半点不回头。

    鹰鼠游戏,瞬间颠倒。

    老太监长吁短叹,“公冶鹰算是百岁的老家伙,我老人家也快八十岁了,年长二十岁,这腿脚就真不够看了!”

    循着公冶鹰的背影,片刻功夫,他已逃窜近百丈。

    老太监举起手,搓指成刀,直指天际,毫无匹练光华,却气势磅礴犹如手举万钧山岳。

    他的手当空挥下,呈手刀开碑之势,好似小儿打闹,不见半分出彩之处。

    轰——似有天雷坠落大地,老太监单手劈去的方向,大地赫然撕开一道可怖豁口,深不见底,瞬间向前绵延百丈。

    而疯狂逃窜的公冶鹰,在那道裂缝之上好似纸片糊成,脊背裂开,鲜血淋漓,惨叫声埋没在大地劈裂的隆隆震响中。

    老太监重新双手插入袖中,沿着一手造就的鸿沟向前走去,喃喃自语:“天下万般武学,修至化境,无非一个还朴归真罢了。老夫跺跺脚,天地都要抖三抖,就是这么个理!”

    “天下第二公冶鹰,你这颗大好头颅,老夫就收下了!”

    “郭爷爷只手开天的功夫,真给小子开了眼界!”抱着六子一溜烟跑路的小五瞅着罪魁祸首被弄死,兴冲冲跑回来,乌七八糟的脸上满是贱艳笑容,“郭爷爷放着我来,老子要拿这老不死的脑袋当球踢,一路踢回帝都!”

    “呦,你们两小子,没死在公冶鹰手里,也算有点本事!”郭阿蒙呵呵笑道。

    他仰起脸,雪花轻轻飘落脸上,冰冷凄凉,“我该是梵阳江湖最后一个老不死的了吧?这百年江湖,由我郭阿蒙收官,不算枉然!”

    不远处,小五对着公冶鹰的脑袋连撕带拽,生生拔下了那刺了苍鹰的头颅,一脚踢出,噗噗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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