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这琴声里有故事,你听见了吗?”

    山中乘白光,微风清扬。青石台上,一盏香魂兀自飘荡。续续琴音,铮铮清明。

    “哦?是什么故事?”

    “人间变换了几千年,盛衰更替,却一直是寂寞的,天地恒常,只人来人往。有人喜看繁华,有人惯看萧凉,但当繁华落尽,剩下的却只有萧凉。这首曲子说的便就是这种萧凉。”

    “那,是谁会有如此深绝的悲怆呢?”

    “只道,她不应是这凡尘中人罢。”

    “哈哈哈——明净的琴音,却说着一段悲伤的故事,直非寻常之人能领悟。这位兄台,我这里有一段笛音,也讲着一段往事,指不定有异曲同工之妙!”

    “是吗?那,我可要洗耳恭听。”

    那人取来玉笛一只,立身崖间,双目望舒,正欲吹笛却又移开笛来。

    “你看,那山前有白鹤一只,正飞过这瀑布前,有水声,却只差鹤鸣,你可曾听过这云鹤孤鸣?”

    “山云常游鹤,自是听过。”

    “若我说,这鹤鸣便是一段曲,与你我琴笛不相上下,有时,正猜测这里面的故事究竟写人还是鹤。”

    “哈哈……敢问这位兄台师出何门?”

    “无门无派,只是偷得一位前辈三两音律而已。”

    “哦?在下南山,幸识仁兄!”

    “东阳。今日能闻南山兄一曲琴音,当是此生无悔矣!”

    “哈哈哈,说笑了,还是请东阳兄一奏笛音吧!”

    长笛出袖时,却闻得崖间鹤鸣清啼,二人便向那白鹤看去,悠悠然,潜行水云间,便只闻那笛声起,解开千年的结。

    *

    “你们为何不下山去呢?守这空山,只会消亡这段曲子的。”静笙问到。

    “这曲子,向来不是需要人们的传承,而是人们希望它带来满足。人间正自繁华,有谁会愿意听这一曲悲凉呢?所以再没有人找上山来,将一生都留在这里。”南山道。

    “也许你们应该让更多的人听见这曲子呢?”然而静笙心中却知道这无奈。

    “何须自寻烦恼,染俗世尘土?我与琴本自逍遥,管他世人冷暖炎凉。”南山说到,便又口中一声轻呵。

    湖心亭上,南山调试琴音,东阳与静笙坐在一旁,看他素手弄琴。云书却独立亭边,向着一湖碧水,双目远眺,若有所思着,心事,正如那湖上轻绕的一缕寒烟。

    “你能教我这曲子吗?”却突然,云书转身,向南山说到。

    “什么?”南山停止弄弦,看向云书,疑惑着。他尚不能解那只狐狸怎会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心中直怪异,如今不知所以却要学这曲子,实为困惑。

    静笙看着云书,自昨夜他再活过来,自己心中如释重负,就像自己也从地狱中拔了出来,如获新生的活了,而却她发现云书似有何种的不同,或是他在掩饰着什么,有着自己不明的打算,可是那不同却并非仅仅是”失去了记忆”的无常,而是一种心深根处的,换言之,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学琴不难,但你能一生都留在这里吗?”南山一声冷笑,便继续抚弄着丝弦。

    “有何不能。”云书道。

    “什么?你愿意留在山上?”南山一惊,却是不曾预料,接着,他向静笙看去。

    静笙起身来,双目中有寒光一闪,看云书而去,一种不知名的冷漠比她那素衣白裳还寒,“云书?”

    “我不会去西方了,对不起,静笙。”云书道。

    “你,怎么了?”微眉皱起,静笙低语而问。

    “中山酒真是难得的,醉去了,在梦里我看见念儿,她并没有死,我不想再离她更远了,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那里。”

    静笙只望着他,眼前的人究竟不是那躺在怀中的九尾狐。心中陡然一空,一阵酸楚悄然而出心头,唇上轻轻颤抖过,虚空境里的点滴又浮现在眼前,良久,却道:“你真的忘了么?”

    “我本就不是这世界的人,这世界里的事我也管不了,天下兴衰生亡又与我何干?我记得的,只有那些在听风镇上的日子,别的,我连真假都分不了,记他作何。”

    “既然你能留在这里,那我就将琴谱告知你。”南山打断了二人的话,

    东阳却起身,向着云书说到:“云书小兄弟,你还是再多考虑一番吧,此事不急做打算。”

    “我只想学一段琴而已,身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况且此地正与人世相隔,求之不得,还有什么可以多做考虑的呢?”

    静笙听此,却是冷哼一声,道:“你执意要如此,我便一人前去西方,请允许我带着落魂石。”

    “不行。”云书道,“我说过,我不会管这世间事。”

    “你……”静笙面上一丝怒气闪过。

    “静笙,你回六道吧。”

    “荒唐。”

    说罢,静笙却转身,霜面通红,凌着湖水,脚下一轻,便略过湖面而去。

    “静笙姑娘!”东阳却急道,接而他亦离开亭子,向静笙追去。

    亭中便只剩云书与南山二人。

    “虽不知道你为何要学这曲,你也未必能学会这曲子,但是我很高兴你会选择留下来。但是我也希望你离开。”

    云书却不解,此话所谓何意,兀自皱了皱眉。

    “什么意思?”

    “这山上有东阳兄和我就够了,我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这座山本就只属于琴笛。”

    “我也希望在这山上找一处只有我一个人的地方,你与他如何过活,我不会打扰。”

    “你心中戾气太重,这不是放下一切的样子,恰恰是放不下一切,这样是学不成琴的,何必浪费时间。”

    “呵呵呵……”云书一阵笑,接而道,“我放不下?天下只有一件事我放不下,别的,从来没拿起过。”

    “琴声里的浩然淡雅我听了这几十年,我心虽算不得如琴明净,却也识得孰是清净孰是浮躁,你绝然不是能学琴者,你自己心里明白。”

    “哼。我的心我自明白,我只想不管这世间的事了,这本就与我无关。”

    “我想本想将琴谱给你,是不愿断送了这琴音,但,你和静笙一起走吧,你们有自己的使命,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逃避并不是逍遥自在。”

    “你不愿教我这琴也罢,我做什么打算由不得你来分说。”

    “琴,我自会教你,但什么样的曲子,什么样的琴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抚琴者的心境,‘落指三寸,入魂三分’。”

    “‘落指三寸,入魂三分’……”云书口中缓缓念着,“似乎,在何处有过听闻……”几分的熟悉,他一阵思索,想着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样的话,曾经有过一人也抚琴,弹过动人的曲子,然而那些已并不重要,关于这句话,或南山指下所弹之曲,没有分毫记忆。

    “哦?天下话理,大多一致,这两句话虽是这琴谱的开篇要领,其间却蕴含着世间许多道理——大凡成事者皆成魂,魂生则人生,魂死则人灭,而人灭却魂未必死。”

    “一段琴音,竟如此玄妙。”

    “你未曾见过这琴的真正威力,这不仅仅是学琴,这更是一段修行,琴音可随人心走,或成人,或杀人。之所以要将学琴者留在山中,既是禁锢学琴人,亦是封印这琴音,活人死琴,死人活琴。”

    “这曲子……到底是什么东西?”云书听却眉头皱起,没想到这琴如此的不简单。

    “我一直相信妘镜不是这世间的人,这曲子来到这世上就有了种种的不同。或许你说,你不是这世界的人,也正是一种缘分。”

    “妘镜……这……”云书深吸一气,双目轻合,“好熟悉……这曲子……”猛然,他头中一疼,不禁打断了他的思索。

    “或许你真的不该留下来。你一定学不成这琴的。”

    “不,我会留下来。”

    “那你留静笙姑娘一个人去西方,这又算什么?”

    “我说了,世间之事我不管。”云书道,又看向湖的对岸,然而早已不见了静笙的身影,“一个六道足以管这天下的事了。”

    南山却笑一声,继而道:“好!既然你心已决,便留在山中吧,或许只过两三日逍遥,你就会将过往都忘掉,你心中的戾气也会随之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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