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裹着白锻镶灰貂毛边披风的女子快步穿越六合宫内廷,茕茕身影映在雪白地面,显得孤单而不合时宜。那女子被兜帽遮住颜面,只从穿着和举止来看,定是一金贵命妇,只是此时命妇应随蒙太后与皇后在后宫前廷驱傩才对,也不知如何进得内廷。冬日宫中宦官、宫人比其他时令懈怠得多,不逢上司传唤,基本都窝在值房、宿房中烤火,再也懒得向外多看一眼。秦皇的嫔妃们尚未被遣散出宫时,各宫的宫人们还有被指使跑腿的时候,天巫变皇后后,后宫再无生气。皇子公主们因年龄尚幼,都聚在一宫中以皇后之名抚养。今日因起窖藏酒,行驱傩祛寒求瑞雪兆丰年仪式,皇子公主们在宫人簇拥下早瞧热闹去了,只有那些当值的人才不得不留在值房看守,是以那女子在偌大六合宫深处疾行,竟是无人发现。

    那女子虽说一路疾行却不是莽撞的,每每在宫舍中绕路或停顿,竟是将巡视的郎卫们全都避开去,这份熟门熟路,倒不像是外面的命妇进宫,倒像是宫中主子一般。

    女子不过一刻钟就来到巫殿大门处,守在殿门口的禁卫看着稳步行来的女子,眼神发蒙,连忙躬身行礼:“见过皇后……”

    女子将兜帽完全撩开,露出一双璀璨如星河,绚烂如繁花的眸子,星河斗转,繁花次第盛开,顷刻迷人心智,四名郎卫刀戟当啷脱手,身躯下滑,瘫软如泥。里面大殿镇守的南蛮巫武听闻动静赶来,被女子玉手搭上肩头,四目对视的瞬间便倒在当场。女子在巫殿一路巡视,见人便伸手,伸手定必推到其人。一路到了二楼,照样施为,不到半刻钟巫殿中全是躺卧之人。

    此女正是换装的秦国皇后阿拉耶识,那陪着蒙太后主持驱傩起酒的人,是对换衣服的花袭人。两人身高相差不多,因冬日裹着厚重裘皮大氅,戴着保暖避风兜帽,连遮光面纱都用上了,便是蒙太后也分不清人的。从驱傩队伍里脱身出来,她便飞奔到巫殿。以催眠术放倒禁卫和宫人是必须步骤,为了万无一失她使用眼光催眠和接触催眠的组合,才能把意志力较强的禁卫、巫武放倒。这样大片地对人动手是破釜沉舟之举,她只需要放倒他们就好,并不需要时候抹除他们的记忆——今日之后,六合宫中再无阿拉耶识其人,她还有何好顾忌的。

    阿拉耶识的目的地是温泉汤池,逃离六合宫必须利用地下的暗道。起出那面项羽金锣,汤池中热水倒灌入六合宫地下水系,浣衣局井底水位上升,密道栅栏打开,她顺水游出密道,从东宫门外一条排水明渠中出来。

    到了汤池,她三两下除去厚重冬衣,穿着贴身里衣一头栽进温泉,潜到金锣所在,按下池壁,金锣现身,转动锣身,汤池底发出嚯嚯的吼声,池子最里端底部献出一个人头大的圆洞,旋涡即成,巨大水压和吸力袭来,阿拉耶识娇弱的身躯被拉扯着,险些被吸走。她咬着牙转动金锣,每起出一分,圆洞越大,已有一人腰粗,好似骇人巨口要将人鲸吞而下。阿拉耶识不得不抛下金锣附上水面换气。她看着一池闪亮的金光,心中大是踌躇:金锣在水中尚且如此沉重,怕不下五六十斤,自己要如何抬着它钻水井,遑论带着它在密道游泳。现在是北方初冬,水温已在零度以下,若不能快速游出,怕是又要失温冻死。罢了,今番只有将金锣留给嬴少苍了。

    主意既定,阿拉耶识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奋力转动金锣,池底洞口全开,那加倍的吞吸巨力传来时,阿拉耶识拽动系在腰间的绳索,使出吃奶的劲儿攀住了汤池边缘。再一刻后,浑身裹得像粽子样的阿拉耶识奔到浣衣局后墙。雁秋在墙头老早便见到她,急得直招手。阿拉耶识赶到墙下,朝雁秋扔出系在自己身上的绳索,雁秋发力,阿拉耶识就像被人抓小鸡一样提上了墙头。

    “快,太后那边已经把所有窖藏的酒起完了,驱傩队伍已经抬上窖酒给圣上和朝臣献酒了,信王妃撑不了多久了……”

    阿拉耶识连连点头,飞扑到井台上,看着冒着寒气的水井,不停给自己打气:地下水比地表水温度高,温泉汤池的水首先倒灌到这里,这比冬泳好多了。

    雁秋将她脱下的衣服塞进一个大油布袋,扎紧后与她腰间的绳索系在一起,端庄的脸上居然显出宫女罕见的果决与凌厉来,单膝跪在雪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扶膝,竟然是一个标准的墨徒叩见礼:“天巫在上,墨徒雁秋见礼。”

    阿拉耶识惊得目瞪口呆:“你、你还是墨徒!”

    “我是墨徒,也是贴身保护太后的护卫。”

    “以前是嬴归尘让你来保护太后的?”

    雁秋不置可否,眉毛微拧,低声催促道:“事情紧急,请天巫即刻下井。”她指着翻开的井盖道:“天巫下到井底后,若看见出口便将绳索拉三下,我便将井盖盖好。外面雪地留有脚印,我还得全部消除。请保重!”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阿拉耶识纵有疑窦,也无奈跳入井中。须臾,浮在水面上装着衣服的油布包裹动了三下,雁秋看的得分明,马上将井盖盖好,扫了边缘的雪堆在井台周围做掩饰,然后倒退着扫去脚印。翻出浣衣局的墙面,同样清扫痕迹,等到再无破绽后边施展身法,几个起落点在宫中花坛怪石上,很快就没了踪影。

    承天殿前,驱傩队伍摇着铃铛,拍着鼓,跳着舞,踏着既定的节拍来到殿内,分散站在两边。蒙太后紧随其后,黄门唱喏行礼,将她迎至秦皇嬴少苍左边的席位就座,皇后阿拉耶识以托盘端着三个酒樽,里面混着不同窖藏的美酒,是秦皇用来祭拜天地人的。皇后端着托盘长跪内殿中,朝臣在内殿分为文武两班入座,以紫蕊为首的命妇站在外殿——出了宣召,女子不能入内殿。

    秦信王嬴允直朝外搭眼后立刻拉了脸,他没有看到王妃花袭人。花袭人、紫蕊是皇后的女官与随侍,这等场合便是重病也要到场,如今那空缺的位置虽在外殿,但从内殿望出去还是分外明显。显然秦皇也注意到信王妃缺位。他左右扫视一遍,再看看蒙太后与紫蕊同样一脸纳闷儿,心中涌起不详之感。他收回眼神盯着殿中跪着的阿拉耶识,只凝神一瞧便脸色大变,他疾步走到阿拉耶识跟前,掀开她的兜帽,露出信王妃花袭人一张木讷恍惚的脸。

    嬴少苍面色黑如锅底,倒退两步,以发抖的手指着袭人,“你,你……”竟然语不成声。

    “袭人!”一直盯着两人的信王倒抽一口凉气,飞奔过来抓住袭人双臂大力摇晃,质问:“你为何如此模样,皇后呢?”

    花袭人不答,双眼无神看着嬴允直,后者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她才逐渐转过眼来,视线有了焦距。

    紫蕊立马跪倒大声求饶:“圣上息怒!王爷息怒!信王妃今早与我一同入宫随侍皇后,驱傩开始时,奴婢还见着皇后是皇后,王妃是王妃,不知何时信王妃变了皇后?”

    嬴少苍抬脚将紫蕊踹开,右手将抽宝剑却抓空,低头不见腰间七星龙渊宝剑,脸色由黑转红,厉声道:“朕的宝剑!”

    殿中无人敢答,尽皆簌簌发抖,就连史广汉也不敢靠近秦皇。

    “阿拉耶识!”秦皇嬴少苍已是赤红双眼,嗜血的厉芒如同实质尖刀,刮过众人脸面,“阿拉耶识!”他对着寂静无声的承天殿咆哮。

    “还不快去找皇后——”史广汉扯着嗓子高喊,冲着蒙太后、蒋青、嬴允直等人圆瞪双目,努嘴示意。

    殿中诸朝臣和命妇轰地朝殿外奔散,呼唤“皇后”之声此起彼伏,顷刻间只剩蒙太后、嬴少苍、嬴允直、蒋青和袭人、紫蕊。蒙太后终于说话了,却是将尽早驱傩祭酒的过程不咸不淡地回忆了一遍,只说动身挖酒前,皇后因嫌雪地久行刺眼,由信王妃伺候着整理衣饰,戴了兜帽和面纱出来,后来她亲手牵着皇后的手一路同行,未觉异常。

    嬴少苍大手箕张罩在袭人头顶,凶焰大炽,问她皇后去向。

    花袭人连喊冤枉,称自己入内账伺候皇后整衣,给皇后戴兜帽时间皇后双眼眸中如繁花次第盛开,她觉得奇异,一时看迷了眼,对中间过程一概不知,后来不知怎地到了承天殿,被信王一巴掌才扇清醒过来。

    紫蕊不顾蒋青暗中递过的眼神,冒死为袭人作证,称皇后整衣出来后便被众人簇拥着行进,匆忙中她只见到过袭人身影,想来那时皇后便与袭人偷换了衣服。

    “陛下,皇后有一中国仙术,名唤摄魂,与人对视便可摄人魂魄,随意号令行事。”袭人此刻回了魂,提起十二分精神讲述当年天巫被赵国前太子石遂女儿抓住,令厨子做成美人锅献给石宣兄弟和冉闵享用,天巫用摄魂术反制厨子,逃脱获救的故事。

    袭人一口咬定自己被皇后摄魂,直喊冤枉。

    嬴少苍猩红的眸光闪动,黯淡几分。他想起自己数次欲调戏阿拉耶识都莫名其妙昏睡的往事,也曾求教是否中“摄魂术”,阿拉耶识但笑不语。因怕好不容易骗娶的爱妻怀疑他对摄魂术有意,心思不纯,也不深究。如今看来,阿拉耶识确实对袭人动了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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