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平安夜,东京六本木的roppongikinghotel。

    走出直达电梯,穿过铺有黑耀石地板的过道踏上地毯,就已进入位于酒店第三十层,足有五层楼高的挑高宴会厅。全玻璃构造的六角形屋顶在晴朗的白天能让阳光大片倾泻进来,而在像今天这样的夜晚则能让人直接仰望到那片被整座城市的璀璨灯光染亮的东京夜空。当夜将在那里举行的平安夜酒会原本名义上应由迹部家主办,但由于迹部家现任家主,也就是迹部景吾的父亲尚在海外处理工作上的事务,无法及时赶回东京,因此实际主人还是暂时由私交甚密的藤川家人担当。

    衣香鬓影的奢华场合,聚集了东京商建两界的多数名流,算是业内每年一度的盛会之一。证券地价或是兴趣收藏,这些居于东京产业界食物链顶端的人们以优雅的方式相互攀谈,或是像游鱼一样穿梭在灯光浸染的宴会厅,仿佛那是他们所熟悉的海洋。而在换上从容不迫的淡定姿态挽着迹部的手臂走入宴会厅后,藤川凉先是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一番,很快发现人群中除了零散几个在几月前的家族聚会上见过的「藤川」外,其余包括她的祖父,父母和兄长都并不在场,唯一熟悉的恐怕只有宴会厅另一侧正与人从容谈笑的堂兄藤川律。迹部显然也看到了对方,于是用眼神示意藤川凉过去和堂兄打个招呼。

    藤川凉不反对,因此便顺从地任由他带着走。鞋跟无声地踩在地毯上,暖色调的灯光晃得她有些眼晕。

    尽管事先就已经充分预计过手挽之人的存在感将会带来的影响,但当夹带着各种诸如疑惑茫然甚至不满嫉妒的心情的目光在踏入宴会厅的十几秒内从西面八方聚拢过来时,藤川凉还是禁不住在心里抽了一口冷气。其实多少也能够明白这样的心情,毕竟这位被东京都不少女孩视作交往甚至婚姻目标的迹部家少东在平安夜酒会竟带来了来路不明的女伴(宴会厅里除去藤川家人外的多数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毫无疑问并不是件讨人喜欢的圣诞礼物。特别是最后那道来自她的远亲藤川茧的目光,冰冷凌厉。同为十六岁的少女包裹在miumiu少女风浓郁的的珍珠色小礼服裙里,不久前满面绯红的模样历历在目,只是此刻惨白且面无表情的脸已经甜美不再。一时间解释不清,藤川凉干脆别过头不去看她,眼不见心不烦,只是闷闷地将挽住风波源泉之人胳膊的力量加大几分,算是表示不满。

    可迹部却误以为她又在紧张,不由起了捉弄之心,于是故意低头凑近过去,对她半开玩笑地耳语:

    “我在想,如果我现在宣布说你是本大爷的未婚妻,会看到怎样的反应。”

    藤川凉面不改色:“你不敢。”

    婚姻非儿戏,因此她料定明理如迹部不会轻易开这种幼稚的玩笑。

    “哦?”迹部挑眉,“本大爷的字典里从没有不敢这个词。”

    “那你不妨试一下,我不介意。”迅速反驳,脚步毫不迟疑。

    迹部不屑冷哼,下一刻竟真的迅速抽回被藤川凉紧挽的手臂,从对方背后绕过后径直揽上她的肩。而在藤川凉目瞪口呆却只能竭力保持镇定神情的当口,迹部又像刚才那样轻俯□,用无比暧昧的姿势凑近她耳边,“看,本大爷快赢了哦。”他用只有藤川凉听得见的愉悦声音对她说,泪痣的位置也因为笑容的关系比平时高了几分,并如愿以偿看见藤川凉的面色瞬间僵硬。因为礼服设计的关系□在外的肩上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对方手掌的温度,温热的呼吸则夹着馥郁的香水味闯进脸旁的空气,藤川凉想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红得很糟糕。与此同时周围的气氛也变得越发古怪,只有不断涌来的窃窃私语提示人们时间还没有被按下暂停键。

    他们旁观,耳语,猜忌,殊不知这样在他们眼中亲密无间的举动,在那两人的世界里不过是一场关于敢不敢的争夺。

    而在看见迹部重新直起身子,清清嗓子像是真的要向全场人宣布什么时,情急之中藤川凉只好暂时放下自己在这场赌博中的自尊,陪着笑重新将迹部的手臂挽住。“千万不行,”她压低声音,“我还不想挑战我的生存能力。”

    迹部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果然是灰姑娘。”第二遍,依旧是在藤川凉眼中如此欠揍的笑容。

    处在宴会厅另一端的藤川律很快也循着周围气氛的微妙变化看见了他们,他当即抱歉地和面前正与他谈到子女进途问题的伊藤商社社长打招呼告辞,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不远处那两个总是不让人省心的后辈。“景吾,还有小凉,”他用愉悦热情的声音直呼他们的名字,走近后先是张开双臂轻轻拥抱了迹部——仿佛亲兄弟般的自然亲密,就像自小以来的许多次一样,然后又将视线转向了迹部身旁显然还没能从刚才的尴尬中完全走出的藤川凉。多年来始终少有联系的堂妹已经不再是当初医院后山的银杏林边那个用怯怯的目光远远观望他的孩子,而是已经有着介于优雅和纯真之间的打扮,处在十六岁最好年华的清丽少女。

    “很漂亮,裙子也很衬,看来我的眼光还不赖,”他扬起嘴角,“小凉果然是长大了,真好。”

    没有太多的客套,只是用最平淡的语气发出自然由衷的赞叹。这样的真诚坦荡,或许就是藤川律的魅力所在。

    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低低的惊呼,“下雪了。”陌生的女声就像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水面,下沉后只留下缓缓泛起的波纹,巧妙地将当下未散的尴尬气氛带过。转瞬间刚才还迷茫于眼前三人关系的人们很快便被转移了注意力。就连那些尚未对藤川凉与迹部的亲密举止完全释怀的年轻女孩们——包括茧,也在听见低呼的同时迅速抬起头,透过六角形的屋顶玻璃仰望正逐渐落下雪片的东京夜空。那是这年的第一场雪。纯白色的晶体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点点洒落,轻盈地落在因为室内外温差已经覆上薄雾的玻璃屋顶,仿佛来自天那端的另一个世界。短时间内雪已经越下越大,藤川凉想,或许再过不久,整座东京都就会变成银白色的世界了吧。

    身穿华服的人们在那一刻驻足仰望。即使处在这座城市的顶端,他们依旧会为如此平凡的场景暂时忘却一切喧嚣。

    平安之夜,不曾想过的奢华酒会,缓缓飘落的初雪,外加英俊多金的集团少东陪伴与同样优雅如王子的堂兄的称赞。

    如果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如果能暂时抛弃那些过往与对未来的惶恐,或许这真的是一个完美的夜晚。

    只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如果。现实中的他们各怀心事,也注定了这个夜晚终将走入既定的轨道。

    银匙敲击玻璃杯的清脆声响隔着人群传来时,藤川凉正将视线从屋顶抽回,想向堂兄询问父母和兄长的去向。

    她确信藤川律会知道,只因为尽管他今夜的表情同往常一样温柔淡定,看上去却分明比两个月前在学校见面时少了那份淡淡的疲惫,仿佛曾经的负担终于被全数卸下,留下的只有内心满满的充实和愉悦。堂兄的表情与已经感知到的种种异状无不提示着她兄长的答案,只是内心的某个角落始终不愿承认面对,而是依旧怀着些许侥幸,希望这一切不过是她的敏感和自作多情下的误会,但同时又忍不住想要以迂回的方式从堂兄处得知真相,也让心里能稍稍好过一些。只可惜藤川树终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而是选择在这个原本温馨的夜晚残忍决绝地将一切摊开给她看,用最直白的方式将既定的事实传递给与自己流有最相近血液的人。

    他就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之外,身旁是他的祖父,身后则并排站着他与藤川凉共同的父母。

    前两人的脸上带着礼节性的笑意,后两者却流露出淡淡的疲惫。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功将全场人的目光吸引过来后藤川树满意地扬起嘴角,面对这样的场面依旧丝毫不露胆怯,简直令人无法相信他真的是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格的酒会。接下来的短暂时间里他也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用一种藤川凉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与迹部如出一辙,仿佛君王俯瞰臣子般的自信目光扫视全场,视线经过人群之后的藤川凉时也并没有作任何停留,仿佛看到的不是在一起共同生活多年的胞妹而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期间他没有说任何话,但简单的肢体语言仅仅是片刻工夫就让藤川凉感到手脚冰冷,她想她或许终于明白了律说的「爷爷心中真正的选择并不是我」所蕴藏的真实含义。这些年来平淡安逸的生活让兄长身体中那属于藤川家的血液变得迟钝低调,以至于经过那她不曾知道的几个月的蜕变,直到现在她才终于发现,树的表情,树的姿态以及树周身所散发出的气场和他们的祖父是何其相似。

    他才是真正的藤川。仿佛等待了十八年,只为这一天的到来。

    ——“我是藤川树,或许在场的各位中有不少人从没有在这样的场合见过我,但我的身上流着藤川家的血液,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明年我将会从高校毕业,而在春季进入大学后我会一边继续学业一边在藤川家下属的企业实习……”

    ——“……在这里我希望……”

    目光中心的藤川树神采飞扬,所表现出的谈吐和气度丝毫不输从小接受精英式教育的藤川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提供了必要信息,与此同时也让所有当看见他与藤川家现任家主,也就是他的祖父同时出现后对他的身份等状况充满疑惑的人们一时间深究不能。只是藤川凉没有在听。她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朝宴会厅外走时迹部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要去哪里?”他蹙眉,“你哥哥的发言还没有结束。”但藤川凉的沉默却让他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那之后依旧不怎么放心,因此他迟疑了一下又跟上她的脚步。好在宴会厅内的人们大都还将目光集中在中央那个侃侃而谈的陌生的「藤川」少年身上,就连此刻按理说地位尴尬的藤川律也是一脸饶有兴致的模样,几乎没有人意识到那两个人的离开。他们从柔软的地毯踏上坚硬的黑曜石地板,最终停在了化妆室的门前。

    “你要跟我进去?”藤川凉回头看他,勉强笑了笑,明知故问。

    迹部自知被摆了一道,但并没有立刻走开,“快一些,我等你。”说着转身走出几步,背过身抱起手臂作等待状。

    依旧是不容抗拒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即使这一刻他的语调其实平淡又温柔,让藤川凉简直想要怀疑自己是否出了幻觉。而也正是他的坚持让藤川凉几乎想要对他尖叫。她希望他离开,越远越好,远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就好像潜意识里有这么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想也不能让迹部看见自己狼狈懦弱的模样。用力推开化妆室的大门后藤川凉快步穿过洗手台,最终无力地坐在镜面前的座椅上。她用双手遮在脸前撑住额头,不敢去看镜中此刻自己的模样。

    幸好此时的化妆室内空无一人,冰冷的瓷砖为她筑起了逃避的空间。

    闭上眼的时候,脑海中仿佛有无数画面闪回。就好像过去的时光被被裁成了一段段老旧胶片,飞得铺天盖地:

    她仿佛看见了十三岁的藤川树别着胸花参加国中入学礼;十四岁的藤川树在学院祭上扮演正义方的武士;十五岁的藤川树在垒球场上打出又一个全垒;十六岁的藤川树在阳光正好的午后趴在桌上打着瞌睡,最后被老师掷出的粉笔打中额头;十七岁的藤川树抱着厚厚的书对镜头皱眉,反复抱怨作业好多升学好麻烦。琐琐碎碎点点滴滴,这些都是那么多年她的记忆中熟悉又温馨的场景,没有阴谋没有野心没有家族恩怨豪门争夺,有的只是满院和煦的阳光。可一切的最后却是十八岁的藤川树在平安夜酒会上从容致词,看上去光芒四射,又陌生得仿佛素不相识。

    银座之巅与湘南海岸,兄长最终果然还是选择了前者。

    迹部在门外用指关节叩化妆室的门:“还不想出来?已经十分钟了。”

    藤川凉在迹部看不见的地方哑然,心里五味杂陈。迹部看穿她此刻的心情可谓轻而易举,而他之所以会暂时放下自身的高傲等在化妆室门外,对门内的她不劝慰也不解释什么,不过是为了静看她如何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门,也走出自己的心魔。其实有那么一瞬间藤川凉是想向迹部求助的,但很快又在内心否决。她几乎能够想象到迹部带着怎样的笑容以怎样的目光打量神色黯然的她,告诉她树的选择毫无疑问是两方的双赢:自此藤川律获得想要的自由,而藤川树也将坐上与自身实际力量匹配的王座,因此她没有任何必要为之纠结。想到这里藤川凉深吸了一口气,这些道理她自然都明白,只是……

    “抱歉,马上就好。”

    她所能做的,只有用尽可能平和的声音回答对方。

    灯光明亮的化妆室,背后的窗外是整座城市的璀璨灯光。沿街的树上缀满彩灯,圣诞气氛随处可见;

    而在这里她终于松开手,眯起眼努力看清镜中自己的脸。因为之前将脸遮了许久的关系有些不适应突然涌入的强光,视野中也是朦朦胧胧,光线在瞳孔里温柔地晕开。她不明白在这样一个分明该为之高兴的夜晚,两个兄长都寻得了适合自己的路,家庭间曾经的恩怨也似乎因此被不留痕迹地化解。但为什么现在她不但丝毫不想,或是说不敢重回门外喧嚣和睦的世界,内心更是满是想要逃离的冲动,甚至当她勉强对镜中自己扬起嘴角想要控制情绪时,眼角却会没出息地落下泪来。

    莫名的,心里仿佛一种被背叛的感觉逐渐成形。做不到心平气和,无法从容坦然地微笑,而是只是想逃离。

    在妆容被眼泪弄花前她连忙小心翼翼地擦干眼泪,想了想,起身走到门前去听外面的动静。

    而在这时候,门外的迹部则接到了藤川律的电话。他回头看了看依旧没有动静的化妆大门,走到宴会厅门前,却没有进去。

    “小凉怎么样了?”

    “不怎么好,但我尽快带她回来。”

    “那最好不过,”律叹了口气,“我想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哦?看起来确实挺像。是怎样的误会?”

    “关于树的决定,其中还有一些事,她似乎并不知道。”

    简短的对话后电话被挂断。迹部将手机放回口袋,刚想去化妆室再催促一遍,却惊愕地发现门已经大开,而他所等的人不在这里。

    “那个,迹部先生……”不远处的侍者走向他,“藤川小姐刚才已经走了,她让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

    回过头的时候,看见的只有一格一格往下跳的电梯光标。

    落入手中纸袋里有一枚银色的族徽和一条白金项链,上面还残存着持有人的体温。前者是藤川家的象征,后者则是自己在酒会开始前交给她的。

    “借你用。”他记得自己这样说,“脖子上空空荡荡像什么样子。”

    显而易见的谎言,但或许对方听不懂。可惜他也没有机会再在酒会后点破,在钟声敲响的时候告诉她这是给她的圣诞礼物。

    对derella而言,华服,城堡,王子,璀璨的灯光,永不完结的舞曲,这些终究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沿着高高的楼梯下行,脚趾早已在舞会时被水晶鞋磨擦出血泡。因此最终只能脱下鞋,带着未愈的血痂奔跑。

    跌跌撞撞满腹辛酸,看不清前方的路,身后也没有王子会追上来,给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她的结局永远只有一个。

    落荒而逃。

    宴会厅内的喧嚣仍在继续,楼外的东京则逐渐被大雪覆盖,远方钟声与唱诗班的歌声缭绕在一起。

    而在这个诸神庇护的神圣夜晚,有一些人一些事,一旦踏出那一步,所走的或许就是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再也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文末解释:

    凉的纠结是因为不能接受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的突变,也一时不能接受对她眼里的罪人本家低头

    因为她不知道他哥答应本家要求是经过等价交换的(两方之间有一个协议),而只是单纯认为金钱地位的利益收买了他

    所以尽管不断催眠自己这是个对双方都好的结局,实际内心里她依旧感到被背叛,做不到心平气和,所以想逃

    而树之所以忽然表现得成熟是因为1他本来就有这个能力2当站在那个高度时不做出匹配的表现很难得到尊重,用大爷的话来说就是面具

    以上

    以下开始分线^^两条线在各方面都是截然不同的^^

    ps下一章是无用章节,主要是为文章格式服务的,只有极少的剧透,所以我建议直接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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