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风机械和新庆投资的人离开,在另一个房间等候的易茂凯员工重新进场,各找位置落座。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留学生,知道前面的会议只是甜点,现在才是正餐,因为唯一了解全局的只有消息灵通的小老板。今天很难善了,一个不好,易茂凯就要变成历史了。

    会议室里有一股难以言语的沉闷,没人说话。与会者神态各异,或低头想心事,或端着茶杯发呆,或拿着水果啃,或低头翻看工具书,或双手抱臂斜躺在椅子上,或望着窗外。

    齐悦集团不限制内部跨公司流动,如果员工在某家子公司呆腻了,想换个环境,只要资历足够,其他成员企业又有空缺,就可以参选。易茂凯是集团内部的热门话题,因为起薪高,其他子公司的工程师报名者众,自觉能满足要求又有意在汽车领域发展的一个不落。

    让大家都摸不着头脑的是,三轮面试过后,易茂凯迟迟不发录用通知书。内部传言,是集团总裁姜承佑一直没签字。姜承佑的角色大家现在都略知一二,与其说是总裁,不如说是小老板在国内的大管家。换句话说,他不签字,是小老板不让签字。至此,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异样。其他事业部看热闹,汽车事业部则开始查找原因。易茂凯上下再也顾得保密条例,系统地对了一遍。

    41位员工有不少的共同点,比如都在emk至少工作了三年,至少硕士学历,清一色的国外机械强校毕业,都参加过l50的研发等等。最重要的一条是,读书的时候都受过资助。金额虽不等,但基本上是以学校所在地的消费水平为基础的,均来自于海南承杰国际货运代理有限公司及关联企业。

    货代公司投入巨资资助留学生总让人摸不着头脑,受过资助的人起了疑心,调查后发现,承杰货代实际上是以海南天有机械公司为首的一批中小企业的代表。这些企业五花八门,找不到明确的共同点。留学生们接触最多的是天有机械老板孟天有,也曾是留学生,在被问及原因时,坦言只是想结个善缘,以方便未来做生意。

    孟天有没撒谎,培养较高层次的关系圈是“海星计划”的主要目的。简越从一开始就没准备直接找留学生做下属,因为他知道这帮人大多心高气傲,不甘人下。可是有一点他始料未及,emk发展迅速,给了留学生们一种两全选择——如果为emk工作,不仅可以享受发达国家的薪资福利,还能三天两头回国,于是纷纷加入emk。

    海星计划的执行团队一直没把这种不好的苗头当回事,认为97年5月之后的明月系有足够的实力雇佣这帮高材生。简越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留学生们的做法可以理解。现实证明他想错了,金钱买不到威望,至少买不到高学历人才的敬畏之心。这些人跟国内的厂商接触过于频繁,慢慢被不良的习气污染了。

    性格坚毅、执着的易泉鹏没逃过金钱攻势,收下了巨额贿赂。自称阅女无数、料事如神的孙本富最终还是倒在美色上,做了内奸。至于是顺势而为还是被迫,只有他自己知道。也许是早就厌烦了做一个野心勃勃、性格怪异的小青年的下属,也许是跟邹浩轩一样想交下船的投名状,也许是其他。不管怎样,他的立场都值得商榷。这厮很狡猾,没有直接收钱,也没有造成大的直接经济损失,只是有选择性地失明,外加不时打一些擦边球。

    两位大哥不守规矩,其他主管也不甘落后。发动机实验室主任尹子博倒卖沃汽的发动机加工和装配技术,而且是卖给了印度人。零部件实验室主任龚星为没有直接倒卖技术,但暗地里给买家通风报信,外加提供过头的技术指导,非法获利过500万。材料实验室主任强逸更离谱,不仅搀和了政治,还利用职务之便搜集mmi的焊接和材料技术,将其打包,部分发给国内,部分卖给mmi的竞争对手……

    “咚咚!”有人敲门,接着一位戴帽子的敦实的中等个头青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戴半圆大黑框眼镜、留小胡子的高个瘦子。他们进来之后没有寒暄,搬了椅子在简越附近坐下。

    简越盯着刚来的二人看了一阵,转头笑道:“你觉得是寒家子弟靠得住还是富家子弟靠得住?”

    符垒想都没想便说:“理论上因人而异,但生活中富家子弟靠得住的概率远比寒家子弟高,最起码不会轻易被金钱打倒。比如我,别人塞再多的钱都没用。——他们是谁?”

    简越起身将会议室里的人扫视了一边,扬声道:“这两位,你们要么都不认识,要么只认识其中一位,今天给你们介绍一下,他们就是海星计划的执行人,戴鸭舌帽的叫任中杰,戴眼镜的叫孟天有,都是m组的成员。”

    “你到底有几个m组?”孟志涛忍不住了。

    简越诧异道:“怎么你们都觉得我喜欢故弄玄虚,中杰,你来说。”

    任中杰笑道:“他们跟你接触迟,不了解你隐藏起来的原始习惯,你又喜欢张冠李戴,想法变得快,误会难免。——各位,真正的m组只有一个,就是秘书组,m是‘秘书’拼音的第一个字母。我是简董的第一位秘书兼家庭教师,也是第一位驻外秘书兼调查员,很正当的工作,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不准取代号。”

    “为什么要用拼音?”

    任中杰说:“我加入的时候,简董还不知道秘书的英语单词怎么拼,只会拼音。你们早就应该能想到的,有秘书才是小老板的范儿。”

    孟志涛被打败了,周竞芳接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以‘海’开头的计划?”

    任中杰说:“平寺在山区,简董之前从没见过大海。92年开年的时候,我带他去飞霞岛玩,他第一次见到大海,很喜欢,乐不思蜀,还说以后要在海边建一幢别墅,就这么简单。”

    “海星计划到底是目的?”易泉鹏问。

    任中杰望向孟天有,后者说:“我再跟你们重复一遍——结个善缘,以方便未来做生意。可就是这么简单的目的都没达到,还事与愿违。泉鹏,你非要把我这个恩人拖下水吗?”

    易泉鹏从怀里摸出一张卡,丢到会议桌上,沉声道:“3300万,都在里面,我一分钱没动。”

    听众都目瞪口呆,除了简越:“原因。”

    易泉鹏说:“符垒前面没说错,贫寒家庭出身的人更容易被金钱打倒。99年我回国探亲,住在上海金茂君悦大酒店,一个大众脸的中年人找上-门来,给我送了100万美元的现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我必须留在emk工作。我从小到大,只在电视里见过这么多现金,虽然知道对方所图非小,但仍没忍住收下了。第二天就后悔了,想还回去,找不到人。”

    “继续。”

    “对方一直没有提离谱的要求,只要求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心想,我只是个小主管,就算下属出事,我也仅仅是失职,不会坐牢,反正又没有证据。就这样,我收了第二次、第三次,都没有给对方任何手续。到第四次的时候,我发现我太天真了,有些人的钱,拿了就是拿了,他们不需要收条,更不需要玩阴招。让我惊讶的是,对方要的不是我参与研发的l50底盘的技术资料,而是西格尔集团sac3汽车空调压缩机的技术资料。这可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我不是学制冷的,根本没机会接触sac3的研发团队。”

    简越眯了一下眼睛,“这就是你决定回国的根本原因吗?”

    易泉鹏苦笑:“没错,他们很坚持,我没办法,只好继续呆在emk。你任命我为易茂凯总经理后,我发现他们的功课做得很足,并非刻意刁难,而是有深意,接着发现麻烦大了。调集人事资料精心比对后,我发现,易茂凯极有可能不是我想象中的精英俱乐部,而是问题户集中营。你迟迟不批录用通知书,又将荣燕调回身边工作,我基本确定了先前的判断。”

    简越正色道:“易茂凯不是什么问题户集中营,每个人都有缺点。我早就知道你们容易出问题——你们是华人,又是我直接资助的留学生,斯帕多利尼为避嫌,不会看得很紧,容易成为策反的目标。我的生意做得越大,你们越容易出事。我将你们挑出来,只有两个标准,一是你们的技术能力强,二是你们都参与了l50的研发。说得直白点,一是你们能给我一个高起点,二是将你们这些容易出事的人放在我的视线之中,所以我只给易茂凯配了两个高管。我现在问你,你收的钱跟造成的损失谁高谁低?”

    易泉鹏说:“真实损失未知,但日本研发中心马自达部之前主要帮海汽改良引进的马自达车型,如果你不在乎海南马自达,那我们还赚了,少则500万,多则1000万。”

    简越沉声道:“我今天心情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收的钱归公,资历清零,职位等级照旧,三年内只有岗位工资,之后去留自由。能接受不?”

    “能。”易泉鹏起身鞠了一躬,大声道:“你放心,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将功补过。”

    简越说:“我不怕你言不由衷,希望你记得今天说过什么,否则不要怪我下狠手。其他毋庸多言,你是个聪明人。”

    易泉鹏轻轻地叹了口气,坐下开始发呆。简越扬声道:“你们都听到了,我也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一周之内将自查报告交到内务部。如果有任何不实之言和刻意隐瞒的地方,就不要怪我辣手无情。你们有今天的成就不容易,我希望你们珍惜最后的机会。孙本富和强逸留下,其他人散会。”

    与会者都喜形于色,除了被点名的家伙。偌大的会议室很快重新空空荡荡的,简越觉得不舒服,让转到小会议室。话刚出口,孙本富和强逸的脸色立刻有些不自然。

    孙本富说:“这里没有窃听器,很安全,用不着换地方。”

    简越似笑非笑:“行啊,本富,知道我为什么要开掉鲁兆武吗?”

    孙本富喝道:“你想说什么直接说,甭兜圈子!”

    简越哑然失笑,“以前真没发现你脾气这么大,有一点我一直疑惑不解——你的底子很干净,也不是死板的人,完全可以辞职不干,为什么要弄假成真做内奸,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孙本富冷冷道:“你以为我想在emk呆?告诉你,我是没办法,我找了多份工作,别人一听是emk出身的,都不肯要。你居然把政治手段用在人才管理上,小恶魔名不虚传!”

    简越淡淡地说:“这种大而泛的话毫无意义,你找不到更好的工作,真实原因是你的特长。你的综合能力虽出色,但单项能力都不算出类拔萃,研发能力勉强达到一流水准。你的特长emk用得上,所以出高薪,但对其他企业来说,你只不过是一个在海外镀过金的普通博士,不会出太高的薪水。”

    孙本富傲然道:“我再怎么不济,也是汉诺威大学的正牌博士,轮不到一个只会用钱买学位的人来评价我的专业能力!”

    “本富你今天吃枪药了?”强逸埋怨道:“就算你不想干了,也不要连累我啊。”

    孙本富哼了一声,“你以为他那么多钱是凭空而来的?告诉你,他最擅长的就是打探消息。你连我都瞒不住,还想瞒他?你做的那些烂事,估计去年就被他知道了。”

    强逸说:“我当然知道瞒不住简董,一旦做了主管,很快就会无所遁形。我既然留下来,自然有底气。”

    孙本富撇撇嘴,“底气,什么底气,你莫非以为特工之类能唬得住他?我本家孙济如背景够深吧——他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强逸笑道:“我当然不是特工,我爸妈辛辛苦苦供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好不容易到了可以享福的时候,容不得我脑袋发烫去做一些容易惹麻烦的工作。我说的底气,跟简董的家事有关。”

    孙本富欲言又止,强逸调转目光,“简董,emk真的跟smf分家了吗?”

    简越缓缓点头,强逸说:“那我就没什么顾虑了,两天之内,我会把详细的自查报告送到你办公室。如果你觉得我适合留下来,我就留。如果你觉得我不够坦诚,我净身退出,不会让你亏本,保密协议继续有效,行不?”

    “行,去吧。”

    强逸起身小跑出门,会议室里的目光聚焦到唯一留下来的家伙身上。被关注对象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吧!”

    简越笑道:“没想到我的恶名居然传到汉诺威那边去了,难怪赫尔曼教授迟迟不给我弄学籍。”

    孙本富说:“你甭故作轻松,你捅了马蜂窝,赫尔曼快要下台了,你以后再也无法从tum获得技术支持了。”

    简越笑道:“第一,tum是德国高校改革的先锋,80年代就有部分老师推动改革,不是我去了他们才开始折腾。第二,你太小看赫尔曼教授了,他要是这么容易被人赶下台,那他就不是赫尔曼。第三,tum是公立高校,机械学院所有的老师我都认识。你很可笑知道不,捕风捉影,经常想当然,还自我感觉良好,仿佛留过学就真的高人一等。”

    孙本富冷冷道:“你再怎么冷嘲热讽也改不了你的学位是用钱买来的事实!”

    简越忍俊不禁,“我说你想当然,马上就验证了。现在直说也无妨——我通过了德国的高中毕业考试和tum的入学测试,所以tum的保守派才同意给我学籍。接受我比你会读书有那么难吗?就算我不是神童,有这么好的经济条件和这么多好老师悉心传授,也足以拿到毕业证。我不要diplom和magister学位,是因为它们只是德国教育界两派妥协的产物,四级学位体系维持不了多久。”

    孙本富怔了怔,“那tum为什么要提高博士的难度?”

    简越说:“tum实际上没有提高博士的难度,校方这么做主要是三个原因:一是部分老教授需要时间适应新的教育制度,二是提升博士研究生的综合素质,三是创收。说到博士,我今天满足你们的好奇心——我的确没有博士学位,我原本想读纯哲学类的博士,但赫尔曼教授说这种博士含金量不高,建议我攻读doktorphil。我同意了,后来发现没时间按规定完成学业,便放弃了。经济学硕士是慕大硬塞给我的,我考虑到去美国留学用得上,便收下了。简而言之,不是我读不下来博士,而是我不想读,也没时间读。”

    “其他学位呢?”

    简越说:“我在tum学的东西很杂,但完全凭自己的能力拿到学位的只有两个领域——机械工程和建筑,都是硕士。说实在的,我真的无法理解你怎么会在我面前有智商优越感。别的不说,仅语言能力,我就甩你一条街,而这种能力是可以看得到的。”

    孙本富说:“你的语言能力是天赋加成长环境造就的,跟智商没关系。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tum给你机械方面的学位是为了拉订单和捐助,给你建筑方面的学位是怕你继续骚扰他们。我在tum当老师的校友说,教授们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同意给你学籍。在tum老师的心目中,你就是个烦人的牛皮糖,自我感觉良好。如果不是你隔三差五地帮着拉业务,他们早就把你扫地出门了。”

    听众都很无语,孟志涛咳嗽一声,“简董,回归正题吧,外面还有人等着呢。”

    简越笑道:“瞧我,说到得意的事就把工作忘记了。本富,你是不是觉得我想挽留你?”

    孙本富说:“就算你挽留,我也不会留下。我这种人,到哪都可以混口饭吃,用不着委曲求全。我不欠你什么,没有你的资助,我一样能完成学业,这些年人情早就还完了。”

    简越眯了一下眼睛,淡淡地说:“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会不知道你去意已决?估计你不知道我前面为什么要提鲁兆武,或者认为我在警告你不要无礼。现在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他跟你一样,以为掌握了我很多的秘密,我不敢拿他怎么样。蛰伏一段时间后,发现我的日子不太好过,又开始活跃了。区区不才,虽是个小老板,关系倒挺多。有朋友看不下去了,代我教训了一下,他现在乖得像孙子一样。”

    孙本富咬牙道:“我知道你认识的流氓多,早就有心理准备。”

    “流氓?”简越大笑:“我什么时候档次这么低了,跟你直说也无妨,是官场上的朋友,在安全部门工作。——我给你三年的时间善后,如果不把做过的烂事收拾干净,你这辈子都别想安生,明白没?”

    “明白。”孙本富低低地应了一声,木然起身离去。会议室里冷场了一阵,符垒打破沉寂:“这就是你说的痛彻心扉?似乎很轻啊,雷声大雨点小。”

    简越不吭声,孟志涛接上:“不是的,你不了解孙本富,他很多方面跟邹浩轩有些像,但邹浩轩有博诚系撑着,别人就算不给他面子,也得给他后台面子,所以才能顺利完成善后工作。孙本富什么都没有,人微言轻,很难将做过的烂事收拾好。他刚才说那些话不是找抽,而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唉,慢刀子割肉,换到我也怕啊。”

    符垒糊里糊涂的,刚想细问,简越挥手打断他:“阿垒,你以后会明白的。——天有,海星计划损失有多大?”

    孟天有说:“从今天易茂凯员工的表现来看,我们在机械类人才方面算得失相抵。”

    简越说:“没亏本就好,总体呢?”

    孟天有说:“与你想的相反,我们不仅没有血本无归,反而赚了。你稳住阵脚后,m10培养的关系圈全面恢复,他们给我们带来的收益已超过了我们的投入,算是双赢。回国的基本都记得我们,留在美国的跟我们都有联系。假以时日,他们想跟我们摆脱关系都摆脱不了。”

    简越如释重负,“很好,走,我带你们去苹宇花园酒店庆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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