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诙谐、逗趣的老声常谈式诲导,如今却变成了饱含深切情蕴,依依惜别,难舍难分,姁姁相诉,无限牵肠挂肚、凄凉哀伤的缅怀和回忆,就像傍晚烟霭滂沱弥漫的孝妇河雾缱绻地打开了凉嗖的低声部,呜咽的流喧啼血的杜鹃一样惆怅地忭舞着,浸渍着他的疲惫情绪,涤荡着人们内心深处疤痕累累的灰色记忆,雨燕一样奋起冲动,直翩蓝天彤云间,剪破迷惘的机杼经纬,磨砺着对于美好明天的神驰向往……

    大湖里安静了下来。橘黄的夕阳将曾经沸腾的芦苇荡漂染得金碧辉煌,丝绸的水面一派高贵温婉,丰稔姁媮,神采奕奕……

    看着打扫战场的队员们不紧不慢地行动着,姥爷总算松了一口气,随手掏出怀表要看时间,却又吃一惊,原来不知哪会儿,左胸被打了个孔,正中怀表,蒙子玻璃碎了,走字针儿歪了,机械部件和向后凸起的不锈钢底盘蜷起扭曲得不成样子,亮晃晃的像块拱起的银元。

    他抖擞着愣怔了一下才觉得左胸肋间隐隐发痛,伸手摸摸,急速咳嗽,却都没有异样,才知道是罗伯特牧师赠给他的,每次出门二姥姥都要仔细检查戴上了没有的这块瑞典造金十字架铭图怀表救了自己一命,不禁自祷告道:“上帝保佑!以马内利!”

    只是倍感惭怍和惋惜,自己的队伍真给教堂添了不少麻烦,日寇不灭,命不该绝……大舅他们不知就里想扔掉那表换成刚缴获的东洋手表,被他拒绝了,遂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包起又揣进了左上衣里口袋中了。

    “司令,你,你干啥去?”看到悲痛万分的姥爷低头朝水边而去,安碌碡担心地问道。

    “别管我,没事啊,荷塘边走走!”

    梁司令在心里这样说道。他强忍住万箭穿心的疼痛,紧咬着牙表情复杂地芦苇深处走去,艳阳高照,薰风骀荡的七月里正是粉红色的莲花静静绽放的佳期。那水灵灵的花,柔嫩嫩的花,姣媚高雅,光彩芳馨,肥硕的玉瓣流淌着优美和怡的时光,灵美潇潇里一个人将荣欣地听到天堂的琴音,彤云溶金,瑶韵飚徽,洋溢出一股天姿奇韵、豪勃生机、神丽灼灼的荷塘啊渐次就勾起了他和姥姥多少不堪回首的甜蜜回忆,还有尽地主之谊陪同曹参谋长、董夫人结伴游览的幸福时光……他越发煎熬难当……

    姥爷紧皱着沉重的眼肌,微睐到几缕特别明亮刺目的光线,从葱茏高颀的艳丽紫芦花间射下来。一幕幕血淋淋的战争凄惨景象在脑海里漂流浮动翻滚着,他的心就突然如遭到了数只飞虻袭扰的牛眼一样,痛苦地激打了起来,两大滴浑浊的蓖麻粒子泪珠跟着快速迸了出来,“吧嗒嗒”砸在了脚边的草丛里,惊得三五只搬运香气的花蝴蝶偏瘫了既定的优雅姿势,纷纷落荒而逃。

    此刻,他头脑发胀的耳朵里,跳脓似的“嗡嗡嗡”回荡开了驴戏舞台上稀里哗啦乱七八糟的情结穿插混合嫁接,“咣呔咣呔咣呔”——“咣咣咣当当当”……一窝滥麻般理不出头绪,却急促震响着急急如烽火的锣鼓声,宛如千军万马急切奔腾,而喇叭若东洋草驴们歇斯底里的叽唳哇啦,唢呐悲凉长鸣,更牵扯出了一缕缕连绵不断循环往复的晦暗回忆。

    这些阴信进一步冻僵着了他余烬之后的疲惫,却虱子多了不感觉咬得慌般钝化了他心中的锐痛,犹如鲁西南那一座座抹去尖峰填平了万丈的沟壑的崮顶大山,使他的疼苦暂时变成了麻木的平突徘徊。那些从大湖深处飞来的曾经见证了他们铁骨铮铮浴血鏖战的成群喜鹊叽叽喳喳随着他心音的啸鸣,做着各种花样安神慰伤的飞翔。

    他瓦蓝色的内心开始飘来了一片团团游弋、旋转的绵羊流云。他手扶着柳树干,踉踉跄跄,艰难地站立,怅然若失地长叹一声,摇晃着脑袋,一脚踢碎了一块碍势的大坷垃,嘣丢丢,落进了前面的湖水里,溅起数朵小浪花,圈圈涟漪。

    双脚跺地,姥爷举目眺望鱼龙湾,水面上破船犹大火熊熊咕嘟嘟冒着黑烟,这狠毒的东洋d毛绿眼小日本鬼子如今你们葬身鱼腹可等来了今天,只可惜我的父老兄弟渔农队员牺牲得悲壮凄惨呐!

    姥爷拱出了芦苇荡子,抡起那把血胶凝结的雁翎龙瞳玄铁大刀,指东打西,挥南舞北,砍得空气七零八落,皮开肉绽,钐得蒿草荆棘肢体迸飞,哭啼连连……

    “小日本鬼啊!你你,你,你们心如蛇蝎丧尽天良杀我妻毁我父老兄弟姐妹,害得多少主儿家破人亡罪不可恕恶贯滔天,血海深仇这才报了九牛一毛,沧海巨浪一点点……”

    姥爷他越想越气,热血湓涌直冲脑穹,登时血管涨成蛐蟮,红光满面,气喘嘘嘘,烈焰哓哓,咳嗽不断——“咣咣咣咣咣——里格咙格里格咙”——“大仇不报完,我非站着尿尿的男子汉!”

    他漫无目的地高举抡削着大刀,跌跌撞撞地扑向了孝妇河。锦秋湖水漫过了大腿根子,浸到了溜腰肚脐眼,

    这个季节的锦秋湖水温温和和舒舒服服,可是,在姥爷眼里日寇肆虐之下,四周早已麻凌开冻,一派彻骨寒冷,但是他浑然不顾舍身拼杀勇往直前,复仇的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烧,锦秋湖上长大的他力大如牛,身手矫健,由西南汤汤流淌来的河水如成群的鬼子兵,贼眉鼠目,气势汹汹,刺刀明晃晃,“叭叭叭”射击着,子弹黄蜂狂噬乱攒,围猎着他,阻击着他。

    梁司令他横冲直闯,雁翎龙瞳玄铁大刀挥舞得呼啦啦朔风呼啸,竖刀断水,平刀打水皮,悄无声息入骨三分,砍得水体残破不堪,“啪啪啪”拍击得波涛声声,泼刺刺,哗啦啦,水花四溅——好似那虎入狼群,声威赫赫,直杀得惊涛骇浪、天昏地暗——水花溅到他的脸上,呛进鼻孔,一片迷蒙,一片灰白,一片血流成海,“小日本啊,老子就是催索你们那魔鬼狗命的无常、判官!”

    发泄够了,他蹀蹀躞躞涉过茳芷、臭蒲葳蕤的滩涂,弓腰走上了大堤,跪倒在地,抚着地上杂草间尚未完全干涸的众兄弟们的血迹,撕肝裂肺苦肠寸断……

    他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却依旧怒火熊熊,手指攥得“嘎巴巴”直响,雁翎龙瞳玄铁大刀扎进硬地两拃半。姥爷的手上沾满了和着鲜血的泥土,不远处燃烧未尽的船体、芦苇、树枝子,依然“噼噼啪啪”烟火缭绕,释放着灼人的热浪,黑白灰屑,被大火苗子催促着高扬上了半空,弥漫了大半个湖野鱼龙湾。

    姥爷仰天冷笑,发疯般嗷嚎了数声,渐渐地喉咙里腥甜苦咸,低头就喷出了一口鲜血,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阵身上刀枪颠搭得叮叮当当的撞响声,三愣几乎一溜小跑着上来,见姥爷正站在荷塘里面的大坝上愣怔怔的发呆,气喘吁吁的他就一手扶着一株旺盛的荷伞站稳了,沉了一会儿说道:“报,报,报告司令,总共消灭鬼子五十九名,伪军二十三人,缴获军火、物质一宗……可是,咱,咱,咱们全大队也总共牺牲了七十七人,伤着了十四人,接下来如果没有药品和及时手术估计重伤号也难以熬得住!”

    姥爷满脸烟熏灰抹,沉默了半天猛地抬起头轻轻说了句:“惨——胜——啊!全力以赴抢救伤员!”

    他回头看到经过六年血与火洗礼越来越成熟起来的弟弟黑脸透着红晕,刚毅英俊地挺立在自己面前,想到和三愣一样那些在战争锻造中健康成长的渔农子弟们,沉痛之下心间不免升起了一些欣慰、自豪、激动和鼓舞来,他感慨万端喉咙里哽咽着喧翻腾着想说什么,却冒出一句:“妈的!老子的表打坏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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