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烟瘾大,人缘也强,可快三十的汉子了就是找不上媳妇,全家上下急得够呛,为了给他攀亲,两位老人是托东家子拜西家子,急得火烧火燎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有一天,陈家庄的媒婆领了个大姑娘进门,说是赶集顺路要瓢水喝,实际上是要先偏见个面儿,大体相访一下。他正吞云吐雾地抽到半熹空高妙里,忽听飞来了神仙,一睁眼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还了得?他怕人家一见他大烟鬼吓跑了,慌忙之中,一激动把烟袋锅插入靴子里。

    进入屋后,与媒人沏茶倒水,寒暄奏对,搭讪了?半天?,可烟锅把笨袜子引燃了,痛不可当。待送走媒人俩人,他呲牙咧嘴地脱靴,已是烟焰蓬勃,脚踝肌肤焦灼了。好在媒人只是说喝口水,不是来吃饭的,否则,后果难料。

    后来,他的大烟袋锅忽然丢失了,他对人说:?不用着急,?只要每天去通济桥集上寻找就行了。果然,几天后,在桥集上以二斤蜀黍的价钱把烟袋又赎了回来。因为那东西太胖又简陋还难武挓,别人拿去不稀罕也用不了,所以,很容易就找回来了。?

    提的几门子亲据说都嫌他太能抽烟,而他试着十几次就是戒不了,实际女头主要是都瞧不起他家日子穷。

    倒是本村的街东他老姑家一个外甥女被打家劫舍的土匪糟蹋了,还抠了一只眼去,可总算留了口气,一直老闺女着,没有出阁。大人们撮合着说给他,也是?弯刀借就那瓢切菜吧!好歹比没有强,就娶了她。

    才勉强凑合成了个人家,顶搭着垛湖泥圪垯盖起的里外开缝龟裂,大有倾倒危险的破旧屋子,只得借助于烂瓦、秫秸、麦杆和泥巴糊弄着,用棍子支撑着的低矮茅草屋过开了光景。

    转眼十九载风霜雪雨一呼噜就过去了,单门独丁的儿子也已讨来媳妇一年多了。快到年关子跟前了,儿媳妇张小桂执意要儿子出去干活挣点钱好过春节。为此,姜大烟袋心疼独苗苗,犯开了一根筋。

    姜疙瘩强忍住痨病抽筋般的咳嗽,把烟袋锅子在门框上砸得响,耷拉着眼皮满是愀然地说:“老涛媳妇,大半年的农活刚干完,爷们也得多歇歇才是,哪有紧赶着打发去干活出力的?”

    踏到别人家的媳妇一点事都没有,而葤破了大瓮的小桂听了这话,心里自然撅了砣,平常别看好好的,但思想上的病大着呢,不仅没有最起码的道德修养底线,而且一句话不对心就起火发作,比一些不开化的男人们还孬,真个女中夯货。

    她翘着张薄嘴唇说道:“不干活,喝西北风咹?喂头猪还牵过来杀了卖钱呢!”

    你瞧这哪里是人话?跟有精神病似的,可有本事不如摊不上啊,既然摊上了有啥法子?

    “哎!咱家境寒酸又娶不起媳妇,休了她,老涛还不打光棍?到那时更二大娘肿脊梁了。啊!是难道是命吗?就当是遇上了一只疯狗吧。”姜疙瘩在心里说。

    小桂把手里的包袱顺手往门口的凳子上没好气地一撂,回转身进院道:“掂量着,以后还想回这个家不?”

    真他妈的死牛蹄子不开瓣,不懂不解的,到了吓人的程度,整个莲花村缺钱的主多着呢,可谁家媳妇这样犯上作乱,不走正道的?

    老涛父子是同病相怜,她从小在娘家老生子闺女娇惯得没正性儿,又因为李家弟兄们多惹不起。落后的农村就是这样,几根小伙子硬棒着,往门口那么一杵,一块劲头子出不来,总抱怨街面太窄,遇事难免使“牴道”,欺负单丁小户的。

    而谁家实力弱了,就忍气吞声,不了解乡下情况的可能会说了,“告他去!”那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知道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小日子哪里经得起打官司折腾?即使豁出去找人,你架得住人家家大业大的花费送礼打点吗?而退一千步,即使是官司打赢了,同住一个村子,天长日久过日子,没有马勺不碰锅沿的,你架得住他们人多势重旮旮旯旯明里暗中倾轧排挤,变着法儿掐亏给你吃吗?衙门里总不能拴上个捕快前后左右跟着给你评理吧?这不,穷人啊活得憋屈得很!

    “是我自个儿要出去干活的,跟她个女人家有啥关系?”老涛到底是受老婆“压迫”过来的,思前想后终于打掉了牙往自己肚子里咽,并且,为了在爹面前兜个面子,竟创造性地来了个故弄玄虚装腔作势地演绎,只听他闷声道,“她敢指使我,还不老大的耳刮子伺候着?”

    知子者莫若父,姜大烟袋“嘿啦!”一声狠嘬了一口,站起身来,极不情愿地附和了一句:“扇她没得商量!”

    他在心里这样圆成着自己:这人家嘛就得将就着过,吊着墨线说话办事显然不行,软不拉挤的,实属无奈,依着认真非得散了伙不行,那样俺老涛不就掉到地上了吗?自己和老伴又上了年纪挣不了来了。真是神人无治啊!于是他就自言自语的安抚和欺骗自己一阵子,也好咽下这口窝囊气。

    末了,无可奈何道:“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你出去折腾,可一定注意安全?”姜大烟袋这么说着,不禁鄙夷地朝小李氏翻白了一下眼睛,却迅速撤开,免得被她瞅见,再猛不丁地爆出口粗来,自己实在是生不了气啊,正不压邪,又有啥方子妙药?于是,他塞了一烟袋锅子的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提了磕得漓漓啦啦后尿了一路的木桶要去倒泔水喂猪狗。

    老涛也站起身道:“老四明春要说亲事,梅子也得开始备嫁妆了,我寻思着出去学点儿木工手艺,挣多挣少的,以后自家拾掇个啥的方便。”?

    他说的老四和梅子都是自己最亲的堂叔弟妹。

    姜大烟袋眼睛一巡还想说话,自己的老伴从屋里出来道:“你心里可别跟孩子逞凶,稀罕孩子对,出去挣光景也没错,不都是让日子逼的吗?遭了这世道都一个样,庄户人家谁家松缓过?老涛家说得也是个理儿,只靠那土里刨食儿的,年年省不下几个子儿。就是这年根子底下,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凡事多长个心眼!”

    然后对老涛道,“我去找你婶子说说让你老四老弟跟你一起去,兄弟俩做伴也好有个照应,上个月桓台穆家寨你老姑捎信来说她村巩老爷家缺壮工,就先去那里问问。那天你爹清晨‘颤惊’砸冰叉得那条鲤鱼,咱没舍得吃,还挂在窗户跟墙上,你提上给你大姑。千万别给她添麻烦。你大姑也很不容易。你们年前要早赶紧回家。”

    老婆截了的话,真得体,虽是妇道人家,可声声入情,句句在理,比自己的儿媳妇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人家嘛可能就是这样的,强弱互补,不是冤家不聚头的!

    姜大烟袋暗自高兴,儿媳妇黑了天,老伴给照进了曙光,他这才好受了一点,一袋烟也抽完了,他手里的烟袋锅不磕了,既欢喜又佩服得一吹烟灰便火星四溅,嚷道:“内当家的做主带劲,他娘,真有你的!”

    他烟袋锅子里飞的一塌糊涂,把老伴陈氏的鞋面落出好几个黑点儿,只是不烫,她斜他一眼笑着嘟囔了句:“净坐着坛子打呱啦——想不开的老东西!”

    久年的痨病咳嗽得厉害,折磨得姜大烟袋浑身难受得像剥了一层皮,他一会儿一抻脖根,像快速带搭风箱杆子似的,猛重的急速咳嗽一阵,不等咳嗽得好受了,就又抬起脑袋来,端着手里的鸟枪密切注视着阵前的敌人,然后,迅速迷上左眼,凑上去瞄准,他多么想喝点水压压呀,即便几口也行,那样他会更好受些。往常他从坡里一回家,不等放下柴草,或摐下锄头,刚满四岁的女儿就蹒跚着端过一碗水来,他感觉双眼发热一潮,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下去,慢慢感觉从头到脚舒坦了许多。

    可是,眼下,正在打仗,他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憋得老脸激胀通红,脖子两侧两根青筋暴挑着褐色干皮一震一振的,干嚎了几声,总算吐出了一口带着一半血丝的黑痰来,便对身旁的梁拴宝说:“我喘得不行,我得躺一躺。”

    梁拴宝看他这般痛苦就说:“姜大爷,你回去歇着吧,我们能顶住!”他一摆手,摇摇头,就蹲下去躺在了潮湿的草丛上。

    刚躺下,就又爬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杀完了鬼子你再去喘匀挺气吧。”说完就转身提着土枪向树林里对射的鬼子那边靠了上去,身后留下了一串串低沉憋坨呜咽的长长漾血咳嗽声,梁拴宝急皱着脸,忍不住落下泪来。这是他与梁拴宝的最后一别。

    往事历历在目,飞快地倒读着,然而,这时痛苦混沌中的大烟袋最牵挂不下的是自己尚未出世的孙子所支撑的姜家烟火,乡村人实在,瞧事也准成到了老根子上,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子孙绵瓞在那里上升到了人家家看苗的竹壮,日子的过头,光景的巴结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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