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有着良好口碑的虔诚的天主教徒,“一溜边河崖”的教友们全在家的九十多名大人都陆续来到了姥姥的葬礼上。罗伯特牧师嘘唏不止,痛心疾首,脸上泪珠涟洏,深邃凄楚的灵眸,如怨如慕,他一次次按捺住内心的喧嚣泣诉领唱着安魂曲——

    “至仁至慈天主,生养救赎吾侪(chái)。咸欲为得天上永福,恳求怜视(默尔爵)赦其在世时,凡有获罪于主,或思或言或行。命天神圣弥额尔,保护指引。于身后险路,使魔鬼不至肆害。免堕地狱,获升天堂,享主圣容。亦赐我将来同伊在天上,觐(jin)主圣容,睹万善万乐之美好。阿们!”

    他的领诵使众信徒瞬间找到了强大的精神力量。大舅他们也相信相信罗伯特唱咏的经文必会让姥姥的灵魂一路平安前往天堂……

    罗伯特呆呆地站在挖掘出堆起的新土上,眼泪从这位雅利安牧师湛蓝的大眼睛里流淌出来,漫过他饱经锦秋湖风雨洗礼虽历沧桑却依然白皙透红的脸颊,和着啜泣的鼻涕滴到他破烂的黑色长袍上,滴到他胸前那个沉甸甸的青铜十字架上。他一遍遍祈祷着:“主啊,拯救这些受苦受难的灵魂吧……”

    和锦秋湖父老相濡以沫的牧师一边虔诚地告白着,一边轻轻发出深刻的唏嘘和痛苦的啼哭,随着胸脯颤抖起伏,一声比一声浑响,一声比一声高苍,一声比一声厚重,一声比一声急骤,渐渐地整个人痉挛摇晃起来,他觉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仿佛站在了穿越波涛起伏的小船上,不由自主地弯曲了一下身子,头重脚轻,飘乎乎如醉酒一般,害怕失足摔倒,右手赶忙抬起扶住额头。

    安碌碡把罗伯特牧师从土堆上扶着拉下来,不无关切地说:“老罗,平心静气地歇会儿,你到那边坐坐吧!”

    在一片风起云涌波浪滔天的痛哭声中,挥锹挖穴筑丘的街坊们开始往墓穴里填土,罗伯特牧师不规则跳动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上,他脚步踉跄地小跑过来,最后再深情地瞧一眼姥姥。他知道眼前经历的刻骨铭心的发生是何等的弥足珍贵,姥姥从此乘槎凌空去,玉丽寄琳宫;将天谁共启,绮情藏九闳;景慕何由达?落寞向秋风……

    任凭洞洞乎其敬,属属乎其忠,匆匆乎追慕,废寝忘食,心兢力争,然苍茫人世间将再无法找到姥姥了,他的日子蓦地又陷入了天地未形前的冯翼混沌……豆大的泪花像两盏高高挂起在桅杆上的航灯,被颠簸的小船似的他带动着,漂弋在茫茫黑夜的大海上。

    日薄西山,湖雾眼见着从水面上稀拉拉浮起,罗伯特这位虔诚的德意志基督徒身怀他柏拉图式的至爱,清泪淋浪洒衽,举目荣旷衍野,皋阳沃流,悢悢的心情影子一样愔愔地拓印在沚涘璇花草荆上,拖得很长,很长……

    秋光恻恻,芦花焕亢,硕大火红的夕阳带着周围赤霞流澜,璘辉泽泽,紫磨金钿,一个个坟头涌现在了鱼龙湾东北,孝妇河南大堤胡子鲶沙隈中部向阳的黄土岗崖上。闻讯赶来的“一溜边河崖”各村里的抗日救国会的代表、北海军分区代表等分别简单发言、默哀致礼。

    接着,安碌碡强忍住汹涌感情潮水的拍岸狂涛,招呼着旁边的队员和死难者家属们长跪在坟前磕了三通头。

    唢呐声声,弦断笙裂,铁迸玉碎,像锋厉的虎爪刻薄地撕扯着每一颗心,吹得人们肝肠寸断,泪如雨下,哀洒胸襟,泣血嵇桑。喇叭声哭声混成一团,整个芦苇荡都笼罩在一片悲哀肃穆的氛围里。尖锐的唢呐号啕着,沉默的大湖呜咽着,悲痛的渔农们啜泣不止,整个空气越发令人窒息。

    天赐、拴宝裹着周嫂匆匆借来的不合体的孝服哭得惊天动地虎骇鹗溺,蜷跪不起,趴在茅草丛生的沮洳地上,声嘶力竭,捶胸顿足,惊天动地,使每一个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热泪涔涔。

    姥爷双膝跪地,朝空放枪,一口气打空了跟随他多年的二十响的两把西班牙大镜面。队员们纷纷效行,锦秋独立自由抗日大队队员高高举起手里的各式洋土枪炮朝天燊鸣,噼噼啪啪,轰轰隆隆的枪炮声震耳欲聋,火焰的喷射,一时间如同年除夕的鞭炮撼动了半个天空,响遏流云,山倾海沸的喧腾映红震撼了锦秋湖西北夜幕,阻滞了千百年汤汤奔腾的孝妇河水……

    姥爷对天发誓,注地盟咒,砺志飚威,一定要为不幸捐躯的人们报仇雪恨!等抗战胜利了给他们追赠发个回龙殡!

    那年锦秋湖八月的反常气候真是有点古怪,连阴放晴后的太阳一出来就燠热得像是酷暑,大山似的乌云一飘过来遮挡,则好像有冬天冻得人起鸡皮疙瘩的凛寒味道。

    姥爷和弟兄们全都伤神落魄无精打采地往回走着,在他们的身后,千年淙淙流淌的孝妇河畔那一大片开阔的高亢地上,那刚刚筑起了的二十二个小坟墩,每个顶部都倒压着一摞厚厚的黄表纸,那是村子里好心的街坊们攒来的“纸钱”,那萧索的景象看上去无比揪心凄凉。

    此刻,姥爷脑子里山崩地裂云窜雾罩,一团混乱,作为肩负重担的抗日将领他努力让自己想点别的什么以分散过度抑郁的注意力,却什么也记不起来,思维也全不听意志的支配了……他显得异常憔悴而且邋遢不堪……

    啊,姥姥要看见眼下他这副模样,定然会肝肠寸断的!他那衰弱的神经蓦地悸动起来,像一双纤巧的手在竖琴上弹奏出一串高山流水之音,美若仙乐般的协奏里,一个倩影忽扇着双翅在五彩虹霓上的云霞中迎着灿烂的阳光翩翩飞翔着……哦,“梅玉莲!我心爱的妻子!”他在心里急切地呼唤着姥姥的名字。

    送葬队伍迎着血红的熬铜落日,涉过波寒雁恍的幽野返程。这时,轻微的风不知何时停息了,浓厚的云层压迫的人们透不过气。寒凛的悲伤戾气依然呛得人们鼻子发酸,行行热泪顺着人们的脸颊流下,谁也顾不上去擦一把。凭空一声闷雷,在遥远的天边撼动了沉默的人们,深秋稀罕的第一场冷雨为逝者洒下。轻盈纤细至柔的牛毛粞香雨濡湿了送葬人们的头顶、脸颊,大家迈着灌了铅的步伐一步三回头地艰难回行。周嫂和姐姐们恋恋不舍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边,雨水与泪水交织着,顺着她们的脸颊,滚落下来。

    罗伯特生硬地晃动着高大的身躯被一种永远揖别的凌厉流连牵扯着,心情晻晻地坠在最末尾。断断续续的人流时而淹没在郁郁纷纷浓芦绵濛的羊肠荒陌间,时而彳亍在萧索纶囷的河崖上,逶迤鱼贯拖了足有二里长。

    人们泪迹斑斑地挪动疲惫温厚的身影,闪晃着倒映进到清澈湉湉澔涆的湖水里,趑趄地溶入疏慵黄昏无边的橙赧晏寂里,拖着着沉重的脚步声,晚风从紫芦花上掠过,传来绸缪轻眇的呢喃。

    西南天边再次隐隐地滚过一串推碾似的闷雷昏响,坟地上又飘过一声声老妪楚切沙哑的号哭声……

    金刚堰焦家桥渔屋南面那棵锦云猎奇凌虚、昂霄拔莱的大柳树上一只养尊处优的猫头鹰王惺忪乍醒后的第一声哀怨的长唳使人们心烦意乱,毛发挓挲倒竖,头皮发麻紧箍。

    周嫂停住脚,眺望毛白杨和刺槐掩映下的墓地,看到那里拧得出奶汁的暮岚烟霭间升腾着依稀娴凤矞龙般的紫宝石轩岚。

    睟面盎背的罗伯特牧师紧赶了几步弯下腰,将天赐抄了起来,端端横搂在怀里,扑朔着蓝冰之上碧玉明贶,炭火燃烧的双眼说:“可怜的孩子们……”

    这么说着想着尽量逃避心里绞疼难挨的伤感,却无奈鼻子惯性地一酸,两行浊泪,又“咕嘟嘟”滚了下来,“吧嗒哒”砸在脚下踩明了的硬泥裂纹草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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