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逞凶,时运不济,造化弄人,如今,横祸飞来,众肠寸断,姥姥安静地躺在了小船翘起的一端,被机枪扫射得烂七八糟的残存的几个盛了馍馍、鸡蛋的箢子集中到了船舱中部。她身子底下铺着跟了姥爷二十多年的绵羊毛皮袄,头下只枕了个小坎肩垫着。

    锦秋抗日大队战士浴血奋战的行动,姥姥和乡亲们的遭遇,极大地刺激了天赐,小舅像突然间长大了几岁,他大人似的赶眼色地放下姥爷那两把手枪,事先插护牢靠了船篙,又颠到姥爷前面船头铺好了衬袄,伸手想帮他接应姥姥。姥爷没同意,用头一支示意着他攥紧竹篙。他不愿意因着搬动和拽托而增加姥姥的一点不舒服。

    姥爷呆呆地蹲在姥姥身边,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徒劳的,但还是双手平握捧着姥姥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揉攥着。姥爷鼻子酸酸的,滚烫的热泪顺着脖跟流进了胸膛肚皮上。

    “这,这,……算个什么,什么事?”姥爷百般难受地轻轻捶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停地自责,愁苦地喃喃自语着……

    他潸泪不止地想到转眼工夫天赐都已经八岁了,拴宝也二十二了,可这硝烟弥漫动乱恓惶的饥荒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姥爷泪眼婆娑地于朦朦胧胧之间,看着天赐不该这个年龄出现的痛苦表情和摸刀弄枪的娇嫩泥黑小手,感情一阵悸动难持,禁不住叠影哆嗦,一种对不起孩子对不住自己女人的负罪感和凄凉感群蚁一样噬咬着他结痂的心头,一种无限惋惜、永远追缅的伴着伤痕累累的痛苦匆匆流逝的历史的味道如鲠在喉。

    他依稀看到了就像大量旺盛葳蕤的参天巨树被剧烈的地矿运动掀翻埋葬惊天骇地地向着煤炭生成的社会前进的宏伟悲壮进程,浓重刺鼻的血腥气息仿佛一群急于产崽的造穴毛蟹争先恐后地挥动着巨摮长爪歘歘歘歘钳拧撕挠着他情感纵深那丝丝缕缕最纯粹纤细的神经末梢。

    这时,三愣和安碌碡、宋鲶鱼、刺泥鳅他们也都从结末的战斗中陆续跑过来了。

    姥姥眼神半眯着,姥爷知道她一定看得清眼前着急关心着她的人们,只是已经很难用话语来表达了。姥爷认真地瞅着她的脸,看到她的头稍略一动,像是要抬起的样子,急忙凑上去,对着她的耳朵轻声问道:“你是待……”接着又将耳朵贴到她嘴边,听到姥姥原本清脆的声音变得颤抖沙哑乏孱无力,那平日里轻而易举传递声音的喉咙变得漫长黯哑仿佛浑沉嗡笼的时光隧道。

    她张口气喘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吐出:“赐,赐,天赐……”

    姥爷立起身,“你娘叫你!”

    小舅急忙哭腔声的走过来,“娘,娘,娘,俺在这里呢!”

    姥姥颤巍巍地说:“赐啊,娘不能看着你长大了,以后你要听梁司令你爹的话!”

    小舅哽咽着点头称是:“娘!俺记住了。你不要紧,梁司令,不,我爹这就驾着溜子(小船)送你回村找最好的大夫给咱治疗。”

    血腥掩盖不住姥姥身上一直散发出的薰衣草香味,她蓬勃的内心全然没流露出一丝被岁月掏空和命运作弄的迷惘与幽怨,而只有依旧躁动不已的纯真、优雅。钢琴般的萍滢流水甚至使她忘记了痛苦的折磨,双目炯炯痴痴地望着紫穗顶上颤悠抒怀的苇莺的啁啾……

    姥姥的呼吸越来越细瘦微弱,脸色越来越苍白干黄,芦苇嘉穗紫晖莹莹的苾勃神采里她恍惚最后一次回到了故乡那些童年的美妙时光里……

    弯弯的孝妇河,穿过山谷,淌过田野,在梅家湾村后留下了一片三面环水的蕃芜芦苇荡,波光粼粼,群鸟飞翔,鱼跃虾逐。燕子一会儿在天空中盘旋剪舞,一会儿从湖面点水掠过。麻雀在芦苇腰梢间歇息,叽叽喳喳,婉转浏亮,欢唱不休。三三两两的大姑娘小媳妇,拿出一家老少的被褥、衣物,在清澈的小河边洗涤,一边抒发见闻感想,谈论着家长里短、田园庄稼收成,一边手不停搓揉、清洗,敲打衣服的棒槌在衣服上噗噗地响着,与她们的笑声交融在一起,惊吓得在一边观看的鹅鸭猛地一下蹿出很远??

    自己和小伙伴们三五成群地挎着筐子追逐着蝴蝶、蜻蜓欣赏优美的舞姿,到坡里采野花、剜菜、割草、踢毽子、丢沙包,边干活边玩耍,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撞得花喷香缭绕。一只鱼鹰捕到一条很大的黑鱼,刚升到水面,大鱼一翻身逃跑了,还把那只鹰和前来帮忙的?雌老鸹?的硬勾喙也给掰坏了,渔夫扫兴而归,再也不敢来那里捕鱼了。河边那棵绿得凝重绿得从容的大柳树上住着一窝双腿高大,羽毛雪白,长长脖子的“老等”——仙鹤,它们用树枝筑了一个庞大多层巢穴,预备着繁育儿女,每当空中飞行时,就伸着脖子,拖着双腿,活像一架银色的小飞机,日复一日早出晚归,往返于巢穴与田野的芦苇荡里。

    圆圆的月儿安详地抚慰着秋夜的澄明。追逐岁月沧桑的斑驳水车悠然吱吱嘎嘎唠叨着时光的永恒,她们徘徊在回忆的浓雾里不知不觉走近了那口满溢甘甜曾经采日月之精华吸山水之神奇的老井。那棵雕刻坚韧惬意的老榆树,平静地感受珍贵的清凉和难以抹去的荫庇。

    姥姥微弱艰难地翕动着气息,眼睛掠过紫荧荧的芦穗直直地望着蓝天白云,盯着从锦秋湖深处飞来横贯天际吐纳着鲁中北万籁浸透的空气的高高翱翔的鹰隼,嘴不停挣扎蠕动着,以至大片的血呛住了她的喉咙。

    “我的梦!我的理想,我的伊甸园啊!”?

    姥姥这么激动地想着,胸腔里挤出包含着无数愿望和遗憾的嘶嘶声,慢慢失去光泽的眸子里倒映出了若干只丹顶鹤飞舞的靓丽。

    无数紫荧碧绿的斒斓光点像星云般的萤火虫在眼前缤纷多姿优雅烂漫地飞翔、忭舞着,碰撞得嘉穗奕奕绸直淑郁的芦苇茎叶窸窣作响。

    阳光灿烂卓杰,幻化出七色的华采,敛约了浑成天籁的美妙馈赠和逸扬,巨大的空旷像纶语梵音平和、嬿婉,使周围变得含蓄、蕴藉,煎熬与幸福宛如金针刺眼,让她的泪水不由地溢出眼眶。

    一望无际荒楚蕃庑的芦苇荡里,扑朔迷离的芦穗像紫火苗潇洒温暖地跳动着,一队雪白搽墨的丹顶鹤从大湖深处冲天而起,迎风撒欢然后静凝作姽婳绝伦的大气造型,掠过紫英灼晖,双翅煽动起来,高亢的串鸣被芦穗辉耀得嘹亮宏璉,更加摄魂夺魄,恰如堂皇的交响协奏啄破秋韵,撩起生命纯洁、神圣的本真分野,揭晓一眸星宿栖息地与世俗的距离。

    一阵轻风顺着她额角逸动的摇曳水底的线藻似的发丝和刘海吹过,有层鸽羽般浏亮的乳雾似轻盈的神话表象,碰到阳光随即卷起,透明,单薄,像是一卷卷风干的玉米皮,显露出一片精玉陶瓷样细腻白皙不带一点瑕疵的肌肤,那似乎就是她童年甜嫩幸福的再现。?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白羽黑翎头饰红冠的仙鹤,窈窈窕窕,亭亭玉立于水中;隔着秋水隔着白雾,仰首唳天、引颈和鸣。水草交接的远岸,秋风深了;芦絮已白,苇,如海如涛如云如潮的舞动,默萦于心原。

    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不用逆流而上,丽梦绰约,就在水的中央渺茫着,仙鹤颈修而高脚,赤睛而远视,正在水中捕食鱼虾。

    看见了吗?无数莘莘赤子日思夜想的湖中情依,身体洁白羽翼丰满,食于水而喙长,栖于陆而足高而善舞,翔于云而声闻天,穿透时空云雾的锦秋仙鹤,所爱所恋所迷的锦秋仙鹤??忠恕勇毅抗倭寇牺牲的先烈灵魂凝化,临霜盘旋于头顶。

    天渐渐冷了,你还是将继续向南飞翔吧;飘洋过海到达远方的岛屿,那里,所有的日子都温暖如春,阳光从天空而来,也从水上折射而来;到处是盛开的花朵——对你们的思念我将永远珍藏!

    蒹葭萋萋,

    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

    在水之湄。

    ……

    锦秋湖芦苇荡把寒冷握在手中,站定冬天,记着念着等候我归来。我知道当我对着七十多年前姥爷姥姥倾情演绎的那段可歌可泣的昳美人生故事诉说出那些怀念纠结时,这个冬天,锦秋湖的冬天已经不再寒冷。

    重温是为了更好的进步开拓并图再度复兴,或许谁都能为自己的背叛找到搪塞开脱的理由。但我绝不能那样做,因为姥爷他们那些救民出水火抛头颅洒热血的义勇壮举,与日俱增地透过岁月茫茫云烟,如秋雨潇潇愈来愈猛重地抽打在我的心头,左右着我执拗固执地认定着背叛是可诅咒的汉奸行为。

    我深知锦秋湖无时无刻不在静静地看着我,头顶上方的神明凛然不可违拗,姥爷的二十响长苗大镜面始终昂扬着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他们为之奋斗拼搏、慷慨捐献的锦秋湖,一次又一次向着晚辈向着未来张开母亲般宽容博大的胸怀,鲁中北山水的骄傲,河海拥抱的净土,让被世俗觊觎迷惘了的我更坚定地看到了冰雪尽头,春天花枝招展的队伍已经浩浩荡荡隆重翔回!

    而此刻,亲爱的锦秋湖,多么温馨,睡眠中绽开出了绚丽的花儿了,于甜美的微笑与眷恋中,我要向你忏悔我曾经的过失、无奈与弥补,把我的灵魂寄托在你无言的救赎、爱抚和关切中,唤回那些坚贞懿曼的灵动……

    就像帕斯卡尔说的:“人是一株脆弱的会思考的芦苇。”心里与现实巨大的落差,历经磨难打造,姥姥渐渐读懂了闳约彻窕深邃的人生。若湖中生也勃焉的芦苇,挺拔昂亢,自然宁馨。她柔静秀美的特质展示着天性灵玉嘉美、卓杰别样的神韵,一向善慈内敛、默默无闻,永远地与世无争,从容坦然,皎洁质朴的禀赋蕴含着款款深情耿耿厚德。

    姥姥脱去了世俗的疲乏纠葛,将平素的拔萃不凡超然和高迈归于凝重清明沉寂的平淡安晏,静谧中有一种庄严和安详,充满阳光的绮丽睿智,使她超越了一切悲喜苦痛臻于洪荒与旷达!仿佛那一片片在瑟瑟的秋风奕镏械穆花娉婷伫立于宁靜的水岸边,飄逸淡优雅又典雅庄淑。矜持着一份坐看云卷云舒后大喜大悲后的沧桑气质,坦坦荡荡,行云流水的意念,激情飞忱。

    梅玉莲娴雅地躺在粉荷盛开紫芦奕荧掩映的一条木船翘头坡板上,脸上镶满了鸟儿呢喃、彩蝶翩舞、蜻蜓忭翔扶乩的神秘窈窕图案,像刚刚切开的原璞赌玉新鲜奇朗、润泽靓丽、闳约深美的表情,脸上为我姥爷精心寄留、准备着那份从未绽放过的微笑,一副超拔卓杰、璀璨炯明、心旌撼摇的纯洁高迈、典雅精粹、天真烂漫,脸颊空前绝后地白皙皎净,就像仙鹤幽谷亢鸣激起回音环震缭袅之后漫久的空旷寂静,双眼虽然有气无力但尚一直满怀牵挂、憧憬期冀地痴痴地睁着。

    “好亲,亲,亲娘,你,你,你,千万别走哇!……求求,求求,求求你留下来管俺啊……撂下俺可咋咋,咋,咋,咋办呀?啊,啊……”

    小舅疼得傻了一般,痴乎乎,语无伦次地不停叨念着,婆娑的泪水哗哗合着鼻涕模糊了从他幼小的脸上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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