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孝妇河鱼龙湾中央,仿佛倒立过来的湖水翻卷着一团团黑白色的浪花,形成一个个巨大的漩涡,手榴弹向下爆炸的反作用力激发带起的垂直竖崛的巨大水柱和被气浪斜侧着掀到空中的温水,接二连三“哗啦啦”喧响着砸落在水面和芦苇荡上,撞开遍地梨花烂漫,冲得蒲苇倾斜,莼菜圆圆的铜钱叶子翻覆凌乱。

    一股股香喷喷的硝烟和河水倒翻湖泥上天水草凌空狂舞所协奏的浥浥腥芳扑鼻而来。南头的孝妇河上,“轰隆隆”、“哒哒哒”、“叭叭叭”……一幕激烈的炸响难分难解着,宛若过年时万家炫耀势力的烟花钻天鞭炮齐鸣的宏大场面。连绵起伏的芦苇和濛濛灌木丛中,成群的黄鼬野兔子四散奔逃。

    这时,跑在最前面的那艘流氓汽艇上的日本兵发现了她们,“花姑娘,花姑娘!”但耽于禽兽船队正在执行着押运任务,这些凶恶的鬼子没法停下来撒野,以施淫威,接着,他们就发出了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邪鸷奸笑,“哗啦啦”拉动了枪栓,趴在汽艇顶上在跑风中有些瑟瑟发抖蜷缩着,拉下军帽上的耳帘挤在一起的两个鬼子率先向站在桥下船上的艄公开了火。

    紧跟着“突突突”猖獗地开起了机关枪,打出了毁灭的火焰,箢子和包袱顿时被扫射得成了蜂窝,鸡蛋崩溅爆裂得流的没里带外金汪汪、油亮亮的蛋黄蛋清沥沥洌冽的粘液,臃肿白饱的馍馍们打进了黑乎乎脏狗牙咬过的枪眼。密集的弹雨将木桥射得树皮木屑炸飞起来,旋曳掉进河里?

    伴随着大人孩子惊恐万状的哭喊,三十几个打烂的箢子破肚子断胳膊折着翅膀的大鹅一样歪歪啦啦昏倒在水里被浮托着流去,胖乎乎的戴着粉红色的喜戳子印花的白面馍馍,晃晃悠悠,一路漂去,放眼望去,一百六七十个馍馍像天上的繁星撑着梦幻的翮羽坠落,又似乳雾色的玉兰花洋洋洒洒地洒了一河,有的挡到了浮萍好、苲草和挺拔的荷叶、芦苇之间,与红黄紫绿等背景花朵、草叶相映成趣,动静呼答,如不是贩卖着伤亡的战争的降临,人们或许还因为是一厢湖区民间风情的表演呢!

    那些凝聚了渔农妇女们姁姁劳作莹莹心结、善良寄托、崇高巴望和现实蓬勃充盈人情味的馍馍军团,仿佛一队温和恬静的白鸥银鹇安详怡然地顺着流水一直漂到了宽阔激荡的孝妇河心,春风骀荡着毫无歹意地闯入了硝雾弥漫、枪弹横飞的交战场,惊慌失措地颠簸在激烈的枪声、爆炸声和汽艇呜咽早乱歇斯底里的乌烟瘴气的涂鸦气氛里,神色慌张地荡到了激烈交火的队员们的掩体跟前,像骇怕了的鸽子似的一漾一颤的,蹀躞着糟糠竖羽,拱靠在浅水的葱翠的辫巴草、绿黄的葡萄藻和粉卉紫穗高挑枝叶婆娑的水蓼旁,不住地打着哆嗦。

    沚崖掩坝周围的芦苇被一阵歪把子机枪们的暴风骤雨喧雹般狂射得七零八落东倒西歪一塌糊涂。子弹吱吱叫着直往泥水里钻,激起黄黑的土屑飞迸和热气缕缕飘起。

    那送客的艄公猛被机枪子弹打得痛苦地惊悚着肩膀,打摆子似的直挺了几下又颤抖了着身子“噗通”?、“噗通”歪倒在了河水里。群鸟哓哓乱飞,残羽烂毛翩若污雪,码头上的老老少少的妇女们吓得没人声地呼娘叫爹手捂着头,扔了箢子,掉了鞋,托大拉小,一咕噜四散惊逃,拥挤着的,张倒了的,到处躲藏,恨不得平地里生沟,立马趴下去,有的滚到了桥膀子南边的沟坡里,正好依靠高高的走道遮挡掩藏起来,站着的、颠的慢的却纷纷中弹倒下了。

    亲人们之间是有着神秘的生物磁场感应的,灵性的拴宝大从中午便魂不守舍悸虑难持,一直觉得似乎要发生什么不测,后脑勺有种说不出的阴云般的忧悒纠结,在隐隐盘旋着不肯离去。就在第一眼瞧见最前面那艘疫癘快艇野兔子般疾窜过去的时候,他忧心忡忡的感觉也骤然爆燃了起来。

    持久沉重担心的事情就那样紧跟着发生了,尽管匆忙着应对眼前刚刚接上火的战斗,他却同时不由自主地向着李家桥子码头那边张望着,终于,鬼子突突的机枪震响了,凶残的戾气毛茸茸的野兽厉爪似的撅住了他提到嗓子眼上的心,随即他不顾一切地跃出战壕,一头扎进左侧茂密的芦苇荡向码头那边跑去救急。

    他一边狂奔着一边没人声地远远呼喊着:“二娘啊,快趴下!”飞身向姥姥扑了上去。

    “娘!……”他一把逮住右手搂住枣花腰猛跑的姥姥左胳膊就往树后躲去。

    可姥姥牵挂地转身吆喝道:“还有谁还在船上?枣花,我去拉……!”

    这时,又一阵枪子打得脚下泥皮迸溅苇叶烂飞,慌乱中侄女枣花吓得从她怀里掉了下去,梅玉莲弯腰伸开双臂去抱枣花。

    一串子弹叱咤着射了过来,她“哎呀!”一声惨叫,一个跟头晃荡着,在她即将栽倒的当口,姥姥显然是有意识地抱了孩子一把,把小枣花拽到了自己前面,牢牢地罩趴上,将她扑抱着护了起来。

    透过硝烟和河上蜃气混合的缥缈霭障亲眼目睹到姥姥仆倒在眼前,惊心动魄的天赐不知从哪里来了那股子劲头,安碌碡一把没拽住,他像一头勐勇狂躁的野马腾地爆发蹿起。

    那是房倒屋塌砖瓦迸溅檩条飞扬,轰轰隆隆尘烟喧突,才会爆发出的罕见的狼嚎马啸般声嘶力竭的哮喊,天赐放开大步狂奔过去。

    大舅这边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他气愤地牙齿咬得咯嘣响,顾不上隐蔽举枪便发疯似的还击。他不顾一连串的动作牵动了上次战斗未彻底痊愈的伤口,咬牙抗着直冒冷汗的疼痛,搀搂着母亲转身弯腰卧行,掩着中弹的姥姥就势使劲往最近处蓬蒿草菜丰蔚纶连的一片树林里滚去,刚刚在柳树后面稍微隐藏好。

    孝妇河上鱼龙湾那边,姥爷见其他鬼子汽艇也吐吐进了伏击圈,他一个个点精确点射,一下子打哑了几挺鬼子的机枪。队员们跟着轰轰烈烈干了起来,“咚咚”的大抬竿发着脾气,“啪啪”的枪声、“轰隆”的手榴弹爆炸在耳边交响回环。突如其来的围猎,吸引去了前面鬼子作恶的注意力。大舅因而得以召唤着码头上的妇女们起身躲避开。他一把抄起姥姥斜插进一条逶迤蛇陌,蹿向了通往木桥去路右侧几棵榆树葳蕤的崖头下枪打不着的芦苇荡里去了。

    芦苇缜纷的滩窝里,姥姥一个趔趄差点张倒,她扶扯着身旁的树枝和苇草,慢慢瘫坐着,抬起手像平常要出门一样轻轻一把将耷拉到眼前的两绺秀发撩到了右耳朵根子背夹里,然后,两手伸到腰部的地上往后稍微用力扶撑执持着,一边对着扑上来的小舅说道:“赐儿,拉娘一把,咱们回家去。”

    梅玉莲一边使劲运展着欠欠身子,打算直起腰来,她依然鲠持着建立在以往正常生活秩序之上的思维模式,姥姥起先觉得就像跌了个筋斗似的,或者那一阵子枪弹横飞的猛烈袭击,就是过年时节各家各户噼里啪啦的鞭炮齐鸣,自己和那些妇女大人孩子的嘀喽咕噜的躲避逃命经历不过是梦中闹腾着的游戏,毫无大碍。

    她不相信自己会出大事,爬起来打拍一下衣服上的尘土,就要迈开步子往前走,可是,钻心的疼痛乱刀子旋转般散开,两股鲜血却即就势激骤地冒了出来,浑身疲软突如其来地像掏空了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这才知道自己严酷的现实中伤得相当厉害,无可奈何,只得向着就近的蓬蒿红茅丛轻轻斜躺了下去。

    于是,不得不作有些近乎残酷可怕地去面对,她渐次开始惋惜地慨叹自己还有那么多善美的理想没能来得及去努力争取实现,真的难以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祸舛骤至,猝不及防,竟那样内外交困地让她即将吞陷于灭顶之灾,一如妖风狂啸巨大的黑暗遮天蔽日裹挟着弱小无助的生灵。

    在让人恐慌发瘆的长久沉默之后,姥姥强忍着万箭钻心的剧烈惨噬试探着努力猛喘一口气,歇息片刻,极其艰难地半摊着带血的手掌抚慰着天赐凑上来的头顶,趁着勉强还能挺得住,嘴唇哆哆嗦嗦,上气不接下气地叮咛天赐道:“赐儿,你看,娘……这是怎么了?咋就……赐!长大了一定要争,争,争口气,千万不能忘了咱是穷苦,穷苦,穷苦……人家出身!”

    天赐原本甜蜜任性地躲在大人们撑起的童话世界里,牡鹿一样天真无邪地游乐着的,可骤降的灾难让他跨越式地长了,遂泪眼婆娑泣不成声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回答:“娘!你没事,你咋说俺咋办!俺这就去叫俺叔。”

    姥姥焦琴羽颤恻柔凄清、奄奄一息地挣扎着,弱不禁风地絮叨:“俺,俺,俺,俺知道老梁,老,老,老梁他们正在打鬼子,给乡亲们报……报,仇,那,那,那。那是你生身亲……爹,爹,爹,爹啊,你亲,亲,亲,亲爹!先甭去惊,惊,惊动他,免得他分,分,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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