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湾塘穿越芦苇荡,水刚刚没过了膝盖,清澈透明,蓬勃的香蒲留下了密错婆娑的倒影。芦苇挓白毛的根部生着许多长长的粗细水草,梳理得很整齐的秀发的模样。

    一阵风吹过,青纱帐“沙沙沙”摇曳的声音冲进耳鼓,远处偶尔传来苇莺的鸣叫声,愈发显得大湖的静寂。在苇田蒲地里隐藏潜伏,既要烧火做饭还得白天不冒烟晚上不发光,确实成了一大难题。

    开始,利用晨雾笼罩的时候赶紧用船上一口小锅煮成半生涩硬的饭,难吃甭说,主要也不够吃。作为走南闯北的市侩油子,从社会底层搓搓着熬出来的老江湖,安碌碡毕竟是艰苦日子里摔打大的,谋生的手段精到,实用得很。他捡回河岸树底下的干枝枯叶,又找来一根长骨节芦苇戳成吹火筒,嘟嘟着腮帮子使劲一鼓突,蒸煮时火旺烟少饭易熟,花同样的时间可做出比原来多的熟香饭,全体队员分着吃裕阔了。

    他给别人盛饭是满满的,给自己却是浅浅的。他还深有感触地说过去打光棍比这累多了,赶上青黄不接连盐也吃不上,闻到咸味跟过年似的,人面黄肌瘦,形销骨立,干巴得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还见谁的衣服破了,就拿出针线包给补好,慈母般的模范行动深深打动和激励着大伙。可他就是痞子气太重了,好耍弄人,一句话机灵过了头。

    老安在抗日大队里当粮台(土匪黑话:掌军需后勤的),一窝笸箩子匝活,精打细算,把有限的伙食费通过“烟台老一”平价买回粮、盐、干菜,从不侵犯渔农利益,还挤出一点钱买回烟丝来,解决猞猁孙和一些个弟兄们当杆子时惯历起来的“特需”。

    晚上,天赐、萍子在船舱里睡觉,他总是好几遍把草席垫上草绒、干玉米秸,再铺上自己舍不得用的狗皮褥子,拿黄油漆布塑遮盖好溜子舱口,以免侵进湿雾,不让蚊蛾捣乱。不仅如此,他自己更撑舟到荡里警戒、查哨以防万一。

    一蔸香蒲那边生铁牛露着个一撮长毛头顶,哼唧着《小放牛》,捯腾着那几条花子水蛇。

    “我说牛牛你待娶媳妇了还是咋的,看把你高兴的,鼓捣啥啊?”

    生铁牛还是不搭话,安碌碡不耐烦了,变高了语调道:“连阴天日牛啊,大唬隆?”

    一根棍子从那边伸了过来,上面挑着两条刚扒了半截皮的花子蛇和青黄蛇,白亮亮的,来回摆悠着,吓了安碌碡一跳。队员们中这才想起刚才生铁牛说过要给大家弄点没吃过的野味儿,“这头野牛,怪瘆人的,净整些别样的!”他埋怨中带着夸奖。

    而生铁牛不管别人咋说,撤回蛇杆子继续低头忙活着,他从裤荷包里掏出用包装纸裹着的简单调料,撒了些盐粒,辣椒、孜然粉,“刺泥鳅,还不快给我打下,拾些苇叶、小干枝子来点上?”

    不一会儿,“呼呼啦啦”的火苗子窜了起来,开始烤得蛇白条子“嗞啦啦”冒着深漫的黄油,食盐粉在“噼啪”炸响着,他还不时地含一口酒喷在燎得渐次焦黄的蛇肉上。那一缕缕喷香味儿便开始缭绕起来,蹿进了围观的和不屑一顾的队员们的鼻孔,那诱人的焦黄成色和挡不住的气息,滋扰得各个味蕾炸竖,攫住了队员们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盯着美食蛇肉出神。

    “赐儿,大哥考考你,知道什么烤出的肉才是最香的?” ??

    “火烤出的!”

    他苦笑着白了天赐一眼,“废话!傻瓜也知道,我的意思是用什么材料烤才最香?你小屁孩,也怨我没说具体了。”

    天赐转悠了半天小脑袋仍旧疑惑地道:“不知道啊!”

    生铁牛睁着非常鄙夷的眼光看着他说:“小鸭鸭,告诉你。用薄荷柴!就是现在我拿的这一小把。嗯……咹!那个叫香啊!”

    一袋烟工夫,蛇烧好了,“弟兄们,开吃了!都来啊,人人有份,尝尝多带劲,趁热吃,凉了可就不香了,小心蛇骨头,和鱼刺差不多!”

    毕竟北方人,大伙都不敢吃,一个个皱眉拧嘴地往后躲闪着,生铁牛就是好人,他举着烤好的蛇肉来到天赐、“瓶子底”和大伙面前。他俩经不住撺掇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焦香味伴随着浓烈的佐料味,入口劲道的肉质,焦黄下的嫩白,让他俩由畏惧进而快慰,越嚼越香,馋涎倍爽,引得队员们争相品尝了。

    生铁牛又拿了一个单饼,把手里的蛇肉卷上递给安碌碡。安碌碡咬了一口便叹:“这么强的美味,怎么早不知道呢?天赐、刺泥鳅你俩小娃子一定得吃完,正长身体呢,保证体力!”

    安碌碡最爱调弄些戏谑光景来驱散大伙的寂寞和沉闷,用琴书吕剧来现场改编锦秋湖竹枝词成为大伙喜闻乐见当然有时也是俗不可耐甚或色情咪咪的兜售些男性咖喱、开心什锦五味爽歪歪“呱拉”(或拉呱素材)来取众哗宠,还结合生产劳动唱些渔歌号子,哼唧着浓重的齉鼻子音独唱?蛤喇悠?:?“笼水(即孝妇河)清,乌河浊,小妹子来送情郎哥,哥哥前方去打仗,妹妹在家多干活。”而像鼓舞斗志的顺口歌谣也不少……

    “好儿男打鬼子,日寇最怕泥腿子,抬杆响大刀抡,赴汤蹈火杀敌人……” “红旗飘飘战鼓响,哥哥参军打东洋,消灭干净日本鬼,回家抱你到炕头上。”

    “哥哥参军已三载,军号一吹就要开,把奴丢在十字街,若要夫妻喜相会,打败倭魔再回来。”他的幽默大师般的爱说笑话甜腥伎俩感染、操纵,也更鼓舞着队员们的行动。

    对于饥寒交迫生活困苦的人们来说,侃吃无疑是大家都感兴趣、勿庸整合的不二话题,究其原因,起码有两条,一是现实的物质空萎折磨使本来智慧发达的人们无论如何都按耐不住向往憧憬飞翔的魅力;二是长期受蹂躏虐待的基础**急需哪怕虚拟的本能情节的释压、抚慰和提升。

    刚才生铁牛的烤蛇把几个大胆的人吃得解馋恣剛,没敢吃的队员就后悔了,侃吃的情绪自然越发冒腾了起来。于是乎,就像平常干活之余,或者猫闲晒太阳的工夫里,街坊们难免涉及到这方面的问题一样,眼下,遂你一言我一语地拉起了“吃呱”来。

    山珍海味自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财主饭食,而皇上老子成天吃什么更成了可怜的愚氓之辈相互之间百思而不得其解“拱执”的问题,似乎用井底之蛙鄙薄硗瘠的心理视野极尽豪奢之能事,挖空心思地想来想去都揣摩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难怪有个成天睡不惺忪的“二杆子”瞪直了眼珠子,抹着腾愣成块的鼻涕,半天冒出了这么一句:“一顿喝两瓶子香油吧?!”

    当下“朝廷吃的那饭唻——一顿咕噜两瓶子香油。”便公推为经典揶揄俚语,被糙吞粗出、歪吞斜出、脏吞秽出、邪吞恶出、空吞整出的无数志士仁人不敢恭维的市井呲牙臭哄、贪得无厌、无知无聊的咧大嘴一堆(恕不用一族)嚼舌头一摞,迅速扩张打印了+∞份,在落后狡狞、荒凉倾轧的乡间作市侩性地广为散发。

    又被后来正统善良作民俗探求的文学赤子富有情感地塑造成大美矿脉的无辜闾里“五香面”,权当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被传播开来了。这不?长期青黄不接饥肠辘辘面瘦尜牙似的安碌碡们又在大搞“辉煌精神会餐”虚拟庆典活动了,自然先是有人提起了香油典故。

    安碌碡乌鸦嘴一张打了润滑油一般,可来了劲头——说有一户大家主儿子娶媳妇,亲戚来了多少?相当于“一溜边河崖”好几个村的,光安排筵席用的盘碗碟盆是借完了整个博兴县的又借了大半个桓台县的,还得勉强凑合着、倒替着使才够用。来的客屋里自然是坐不下了,只得四十里地扎客棚。?

    刺泥鳅狡黠地插话发问:“那菜凉了咋办?”

    老安铁板钉钉地说:“十里地一烩勺啊!”

    接着,他继续拉道:“一条大街盘炉灶开火,请了一溜边河崖’?外带黄河北喽借来的三百口子大师傅(厨子、厨师),两把铡刀切葱花,打光了整个锦秋湖的鱼,鸡鸭鹅猪杀得半个博兴县听不到了叫声了。”

    “那送菜的咋办啊?”

    “一百辆大胶皮车,外加一百匹骡马。”

    “那不晃出汤来吗?”?

    “一色的干炸丸子。”??

    “一赶到了了不就凉了吗?”?

    “十里地一烩勺。划拳行酒令的嗷嗷武痴的,隔着锦秋湖桓台县和挡着凤凰山的南鹭山县都能听得见,光盐就使了两大瓮,花椒一地排子,辣椒一船,酱油一湾,最后上的大杂烩汤吃饭,还怕不够,又想到跑堂送菜的累了,就早挖好了一条沟,干脆用簸箩盛着顺流而下,飘到哪个客棚哪一桌自己抬上来舀着吃??拉断了五十副寿光封箱杆子,炒菜的炉火烤化了三尺厚的冻冻(冰)”

    ?

    “啧啧啧,哈哈哈,好,好,好,好大拉头嗳!”梁拴宝早就听得耳朵胀得痒痒钻慌了随口便说。

    安碌碡正在兴头上,不用卖票就很愿意表演,他抹一把嘴唇还要进一步提炼、深化主题来着,倒是王鲫急了:“安大哥!大家吃得太饱了,要是撑着了,不能动弹了,梁司令准找你算账!你不要再上菜了,好不好?!”直逗弄得伙计们哄堂大笑,泪眼飞睐,纷纷弯腰捶胸捋喉结,“嗒嗒咔咔”咳嗽起来没有个完了。

    第二天,船队在栖息地生火,开饭后,稍事整理,养精蓄锐后的队员们便伴着初升的太阳继续向目的地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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