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下药后,烂赌鬼的一口气总算是缓过来了,但也许是因为受的惊吓太大,他全身气力涣散,口眼歪斜,只能由一个三佛齐水手背着继续前行。
    走下小丘,地面渐渐变得泥泞不堪。从这里到木屋大约需走一盏茶时间,绝大部分的路程完全没有遮蔽可言。众人的心悬到了半空中,如果岛上真有什么东西对他们不怀好意,那接下来这段路毫无疑问是最理想的攻击地点。
    泥路很不好走,几乎每一步都会陷进去,灌木有时会突然摇曳一下,然后钻出一只巴掌大的飞虫,跟灌木一样,它们不可能随风飘来岛上,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了:这些怪异虫子的祖先都是被船带来的。
    不断有人因为幻听而引起骚动,两个三佛齐人先后陷入痛哭与狂笑的循环,唐弃和薄罗圭不得不用大食药和针灸让他们恢复镇静。然而即使是唐弃也越来越觉得脚下的泥泞不真实,仿佛正踩在一片瘴疠所化的虚浮之上。
    到了这段路的后半程,所有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他们脚下的沼泽似乎深埋着某种古老的恶念,可以诱使人的大脑跟自己作对。淌过脚边的泥浆中带着让人作呕的冰凉,像是这片土地淤沤了千万年的脓汁,每迈出一步,众人仿佛都能听到脚下传来泥塘病态的呼吸声。
    师凝忽然停住脚步。“小心。”她说着抽出“半城霜”,凤目中爆出杀气。
    唐弃也感觉到了不妥,刚才他的眼角猛然扫到有东西正踩着烂泥靠过来,但是当他定睛再看,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他拔出“铁鹤剑”,站到队伍左侧,高镇也抽出腰间铁尺护住后方和右侧,只有薄罗圭提着食盒抄手而立,那十几把弯刀依然安安稳稳挂在他身上,不过考虑到昨天他的飞刀神技,想来也不用为他担心。
    只是苦了那三个水手,他们咕哝着家乡话在队伍中乱作一团,谁都想钻到中间的位置,可是他们只有三个人,不管怎么挤,每人总有至少一面是暴露在外的。
    天色更晦暗了,阴风像刀一样割着众人的皮肤,泥地下面渗出腐坏的味道,刺激得人一阵阵反胃。“这气味不对劲啊。”唐弃喃喃说。“大家小心脚下,可能会陷进去。”捕头示警道,这平常稳如泰山的名捕如今声音竟然有些干涩。众人战战兢兢地向木屋挪着碎步,都生出俎上鱼肉的无助感,只觉得脚下这一段路长得永无尽头。
    “我们是不是已经到岛的中心了?”唐弃问。“就算没到也不远了,”师凝回答,不管她的表情如何严峻,语气依旧带着置身事外的冷漠,“牛鬼蛇神,该来的都来吧。”
    薄罗圭正想着把高镇的提醒翻译给三佛齐人听,不料却已经晚了。冷不防一声惊叫,一个水手失足踩进了沼眼,怪叫着滑入眼中。他身旁的同伴急忙扔掉木桶去拉,另一个三佛齐人因为背上还躺着鱼一贯,只能在一边跺脚呼救。
    “看前面!”高镇忽然低呼一声,唐弃师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一堆烂泥。“高爷,怎么了……”唐弃的话还没说完,那堆烂泥忽然缓缓翻滚起来,然后他意识到不是那团烂泥,而是整个泥塘都在搅动。
    三佛齐水手终于被拉了上来,但是随之露出沼泽的还有一个裹满烂泥的硕大人头,那个人头眼窝里已经什么都不剩,鼻子也不翼而飞,它朝众人张开嘴,像是在无声的咆哮,接着,一只高度腐烂的手缓缓搭在沼泽岸边。
    说时迟那时快,师凝一剑劈下烂手。反手又挑去了沼泽中头颅的下巴。
    “快走!”她高喊一声,三佛齐人像是大梦初醒,赶紧跟着众人朝木屋跑去。高镇现在一马当先,刚才十几步中,他已经成功绕过了好几个沼眼,这一半是靠他过人的目力,另一半靠的是他身为捕头的直觉。不良人脚下生风,每一步都是在间不容发之际找准落点。如今于不良人而言,泥潭已经成了赌场,须臾之间,高镇便将自己的性命押上了无数次,他别无他法,只能告诫自己他是名捕,他最擅长的就是在高压下迅速决断。
    众人踩着高镇的足印一阵急跑,总算得以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唐弃回头看了一眼,那软泥还在漫无目的地翻涌,泥塘里忽而凭空站着无数佝偻身躯的巨大人影,忽而又空空如也,根本弄不清楚什么才是真实。
    高镇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别理那些,你的眼睛在骗你。”唐弃点点头,但是他本能地感到捕头说的话不尽然,那些人都是真的,只是,都沉在沼泽底下。
    当这群人终于到达木屋时,几乎每一个都已经处在崩溃边缘。唐弃走到门前,表情忽然有些迟疑,他无法想象当他把虚掩的木扉推开时,他会看到什么。经历连番变故后,似乎什么鬼怪都已经无法让他们再感到害怕了。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如果是那种情况,说不定,真会有人发疯。
    门打开了,所有人眼中都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最坏的可能成真了:映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乡野人家,两个村夫村妇打扮的人,正无忧无虑地翩翩起舞,无论房子还是人,都是那么无害,那么让人安心,那么……与外面格格不入。
    跳舞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看样子关系非常亲昵。他们打扮有几分像是中国衣冠,但语言唐弃却完全听不懂。这对男女看到一众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就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唐弃等人都是一头雾水,但并没有停下进门的脚步,不知为什么,踏入房间的一刻,所有的疑虑与警惕忽然都被削弱了,大脑执拗地不愿意再去思考危险的存在,一股安全感不可抗拒地填满了大家疲惫的心。
    女主人殷勤地忙前忙后,为众人张罗了一壶热水,就在她闪身到众人背后的一刹那,她猛然变出了一张厉鬼的脸,这张脸如梦幻泡影刹那即逝,只有水手背上的鱼一贯看到,然而,老赌鬼依旧是那副口歪眼斜的模样,一个字都吐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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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在“墨舟”上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发生在直库哥舒雅身上,当时他喝了宁神的药剂,正躺在自己房间昏睡,舱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进来的人是个下级水手,也是坚信独孤元应那些老手下依然留在船上的人之一,这可怜人在故事里连名字也没有,我们姑且就叫他刘三吧。刘三走进舱房时浑身都在戏剧性地发着抖,这种情况下他还捏得住右手的牛耳刀由不得不让人心生敬佩。
    刘三蹑手蹑脚走到直库床前,掂了掂手上尖刀,表情猛地变得残忍无比,他太阳穴青筋突起,嘴角微微抽动,双眼中爆出癫狂的杀机,这一刻的刘三身上嗅不到一丝人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一个人可以平地里化作杀人恶鬼。
    舱房昏黄的灯光中,刘三霍地把刀高高举起,眼中尽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决断,也就在此时,床上人毫无征兆地打起了雷鸣也似的呼噜,这一下可不要紧,刘三顿时被惊得魂飞魄散,险些瘫在地上,之前杀气腾腾的狠相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哥舒雅的鼾鸣持续了没几声就渐渐归于沉寂,刘三得以重新站稳,他右手握刀,左手摸着心口在哥舒雅床头哆哆嗦嗦又站了半晌,总算是把神定了下来。
    可怜的刘三本来就不是什么胆大的人,经此一吓,他感到有些虚脱晕眩,背上也让冷汗浸湿了一大片,要是突厥人鼾再多打几个,他说不定就尿出来了。
    刘三在床边深呼吸了几次,咬紧牙关,左手一遍一遍摩挲着刀刃,看着突厥汉子的眼神也越来越冷酷,杀气已经灌满他的全身,连他的血液都行将凝结。终于,他神经质地昂起头,双眼弹出,五官又扭狰狞地扭曲起来。这一次,满天神佛也无法阻止他杀了眼前的人!
    刘三握紧刀柄正待举起,却听得哥舒雅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一声比之刚才的打鼾又多了一层无形的压迫感,直逼得刘三倒退两步,几乎要夺路而逃,之前积累的杀气再次走得无影无踪,他闭上眼,只觉得万事皆休,自己的一生飞快地在脑海中掠过。
    但床上人仅仅翻了个身,然后咕哝道:“好……渴……”,接着,就又没了动静。
    过了不知多久,刘三才重新拿稳了手中的尖刀,他木然来到哥舒雅床头,脸上已经看不见杀人的凶狠,只有要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悲愤,他再次举起刀,不要命似的朝哥舒雅心脏直刺过去。
    就在电光火石间,壮汉猛一翻身,单手已把尖刀格住,哥舒雅朦胧地睁开眼,本能救了他,但药物还是没让他清醒过来。
    刘三大吃一惊,不是因为目标醒了,而是因为这汉子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力量远远小于自己预期,他恍然大悟,哥舒雅的药效还没过去,壮汉眼下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只能到这种程度。一念及此,刘三是真的不再害怕了,他鼓足余勇,用出吃奶的力气朝床上人压了过去。
    哥舒雅如今已经醒了大半,可恨手脚软绵绵催不出一点力气,眼看尖刀朝自己慢慢探过来,饶是这莽汉子也不免额上渗出豆大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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