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太好。
    不知为什么,船明明没有向北走,海上却似乎冷了许多。北风卷起阴冷的海水,在船周围打着漩,天空和大海都收起了昨天的湛蓝,换上了没有一丝暖意的灰色。
    那个叫做“禹王岛”的地方已经可以用肉眼眺望了,岛上覆盖着苍翠的新绿,但却无法让看到的人心生喜悦,它就像是坟头前新插的柳枝,明堂上供奉的花束,只让人感到一种近似仪式感的压抑。唐弃迎着海风扶舷而立,他几乎幻听到了从岛那边传来的微弱哭泣声。
    鱼一贯走到唐弃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比咱们预料的还要快。”唐弃正要问他所言何意,发现老赌鬼正望向船尾,他顺着鱼一贯的视线远眺,看到了海平面上的一豆灰白。
    “按这个速度,两天后那团海雾就能赶到我们前面去。”说到这里,鱼一贯忽然凑到唐弃耳旁压低声音:“知道吗,高镇今天也要上岛。”
    唐弃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听说是他强烈要求的。”
    说话间,唐弃看到一个打扮精致的中年妇人,手捧着个长条形包袱正缓缓向他俩走来。唐弃从未在船上见过此人,但看她笑吟吟地注视自己,竟似与自己熟识。
    “庞琴,人们都叫她庞菩萨,”鱼一贯小声道,“独孤元应的首席贵客。”话音未落,那个妇人已然来到唐弃面前,含笑朝他盈盈一拜,“妾身庞氏,见过铁鹤道爷。”
    寒意无声地窜上唐弃脊背,不在于对方点破自己的身份,而在于那妇人开口时那种举重若轻的散淡,唐弃的眼睛上下打量妇人,却发现在对方的脸上既没有关切,也没有厌恶,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如同被她捏在手中的一个蠢顽死物,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这女人的掌握。
    “夫人认错人了,在下……”
    “我们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庞琴悠然切断唐弃的话头,“真唐弃早在去年就已经死于一个无名刺客之手。后来的唐弃,都是那名刺客假扮的。道爷,妾身今天找你,是为了交还你两样东西。”说罢,她将包袱恭恭敬敬递到唐弃面前,举手投足间既不做作亦不粗鲁,端庄得无懈可击。
    包袱没有系实,唐弃接过来手指一挑,包袱皮就解开了,露出里面一把剑和一本剑谱。这两样东西,唐弃实在是太熟悉了,以至于他不用看第二眼就已经认了出来。
    “你们在哪儿找到的……”唐弃问完这个问题,有一种冲动想要摸摸下巴,好确定自己的嘴已经合上了。
    庞琴淡然道:“隐元会要找的东西,一定能找到。”她没有流露一丝得意之色,笑容犹如微风拂过大地,柔不见力,却又不可阻挡,唐弃再次认识到了自己与对方的云泥之别,他狼狈地道了谢,目送菩萨离开,直到妇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前,他都觉得给人死死攥住一样的难受。
    庞琴走后,薄罗圭与师凝也上了甲板,前者一直试图跟白衣女子搭话,仿佛看不见后者的白眼。让唐弃哭笑不得的是,大食人提着一个华丽的大号食盒,还换了新衣服,完全是把上岛当做了有钱人家的一次踏青。
    接着高镇也上来了,看他深陷的眼窝就知道他又没睡好,如果不早点上岸,这位恐海名捕一定会被折磨出病来。走上甲板时,高镇别有深意地看了唐弃一眼,又摸了摸腰间铁尺,直把后者看得心里发毛,不良人未发一言,唐弃却好似听见了他阴冷的声音:“你猜对了,我就是为了你上岛的。”
    哥舒雅跟在三名三佛齐水手身后,他再三要求加入这次探索,但是被赵事头一口回绝,理由是“墨舟”一刻也不能离开直库。
    然后赵登儿回头面向即将上岛的诸人:“找到水就立刻回来,没找到水,天黑前也必须回来。”他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闭上了嘴。唐弃立刻听懂了事头的弦外之音:“墨舟”不会等他们的,天一黑船就会走。
    至少从面色上看,即将登岛的所有人都很平静,只有薄罗圭新修的小胡子微微颤抖了两下,似乎在表达大食人内心的不满。“风太大了,我想要一件外袍,”他撅着嘴自言自语,“我开始怀念猎杀美人鱼的那段岁月了。”
    之后这几个人就依次登上小艇,薄罗圭和三个外邦水手坐一艘,其他人坐另一艘。三个高句丽人看到三佛齐人下船后,都难掩幸灾乐祸之色,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很快会出乎他们的意料。唐弃上艇时看到薛团正拼命向自己挥着小短胳膊,一边的木芳则只是象征性挥挥手,然后趁人不注意偷偷拿出葫芦又猛灌了几口。唐弃忽然觉得自己开始喜欢上这些人了,“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这老东西还没醉死。”他愉快地心想。
    三个东瀛水手也在送行之列,他们唱起家乡的民谣手舞足蹈,唱完还不忘朝唐弃高喊“勘兵卫”。唐弃有些心生同情,看那几个人的兴奋劲,他们一定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何处。
    所有人登艇后,两只小艇便一前一后驶离了“墨舟”,每艘小艇上都带着两只水桶,水桶并不是很大,即使全部装满也不能解决“墨舟”的问题,但是只要找到水源,之后再来取水就容易了。
    虎裘客远眺着小艇远去,冷不防问身边的东瀛人:“你们所说的那个勘兵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英雄。”
    也许是被虎威所摄,三个东瀛人霎时间张口结舌,过了半晌,其中最伶俐的那个才结结巴巴回话:“他找了,不认识的武士,加上他,七个,七个武士,为一袋米,打败山贼,二十多个,拯救穷人,大英雄。”虎裘客摇了摇头,放弃了弄懂这些番人的打算,管他什么七个八个,跟他又没关系。
    另一个目送众人远去的是独孤元应,他还是留在自己的舱房中,死死盯着渐行渐远的两艘小艇。
    “把水给我带回来!”他喉咙口发出恶毒的“咕噜”声,“等我有了水……”纲首转过身,迈着木腿走到面相船尾的另一扇窗前,眼中射出的目光像是要把海平面处的那团雾扯成碎絮,“等我有了水,咱们就可以好好聊聊了。”
    赵登儿回到房间,迫不及待地打开柜子。海图上越来越清晰的佛像把他乐得晕头转向。佛像的身体几乎已经完全显现出来,看看这庄严宝象,谁还敢说它不是真佛?
    遗憾的是,佛的头部还只有模糊的五官轮廓,所以赵登儿尚不知道它的具体身份,不过双手部分已经浮现出了八九分,它的左手在胸前打着结印,右手则指向汪洋大海中。如果有人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佛像所指之处就在“墨舟”附近,大约一天半航程。当然了,谁都没有他赵登儿看得仔细,因为他赵登儿是最虔诚的人。
    当初,只有他注意到了佛像右手的不寻常,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只是夺下海图,偷偷修改了“墨舟”的行进路线,佛祖保佑,即使独孤元应也被他蒙在鼓里了。
    事头放下海图,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脸上露出狂喜之色,他的参拜,很快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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