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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十九日,大名府城下,一辆马车由八名骑手护卫,出现在南城崇礼门下。跨越护城河的大石桥已被层层拒马阻绝,就留出人行通道,可见到这马车和骑手,守桥的兵丁忙不迭地挪开拒马。

    骑手身着明黄马甲,马车更招展着明黄令旗,民人粗看还以为是官老爷,可再看马甲上绣着“递”字,马车令旗上是“顺风”二字,才明白这是急递。

    急递业这些年在南北蓬勃发展,除了团结拳和民间贼匪之流,只要是在南北官府控制之下的地域,便是战时都能通行无阻,无人为难,最多不过被盘查下有无违禁品而已。原因也简单,急递跟镖局不一样,主要为民人送信和小件货物,不分什么立场,就如医院收治伤病不分南北,本着与人方便也是与己方便,满清官府也都不视急递为敌。

    相比北方的急递,南面的急递更是横行无阻,毕竟人家已发展多年,财大气粗,规矩森严,信誉卓著。而这顺风急递就更招人眼球了,不仅是急递业鼻祖,其明黄标志色在北面更是大大违制,可当年英华与满清暗战江南,顺风急递承担起双方的非正式沟通渠道后,满清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来的不仅是顺风急递,还是一整队人马,兵丁放行时还暗道,不知是送什么贵重货物来了。

    马车所载确非一般,却不是东西,而是人,一位少了一条胳膊的老者,顺风急递北方区总执事刘弘。

    十多年前,英华与满清暗战江南,就是这独臂孤胆的刘弘以信使身份直入苏州,从年羹尧和李卫手中撬开了工商口子,更成了满清官府沿路护送的尊贵使者,而后行于北方的黄马甲都是他的手下。大名就在南北传开了。当年的精壮汉子,已成鬓发花白的半老头子,可一身气质更为洗练,如磐石一般无人可撼。

    马车在崇礼门瓮城里停下。接受守城兵丁检查,这检查也只是过个形式,带队千总见是声名远扬的“独臂戴宗”,和善地打着招呼,随口道:“是什么要紧事,要劳动刘执事亲自出马啊?”

    刘弘道:“是给你们高大帅的信。”

    千总摇头道:“大帅和少帅都不在……”

    他犹豫了一下,再道:“这也不是什么军情机密。前日少帅和大帅就带着西山大营的兵北上了,好像是退到了顺德府。现在城中作主的就是知府,不过这知府老爷……不太好说话,刘执事要办的事恐怕难成。”

    几句话不仅通报了高起父子和西山大营残部的动向,还提醒刘弘,大清的知府老爷还控制着大名府,如果刘弘是来劝降的,多半成不了。这千总的倾向在话中已表露得很清楚了。

    英华北伐军势骤止,但红衣在河南已到新乡,在山东已到临清。大名府夹在中间,已无可守之势,高起父子不得不北退顺德,大名知府能靠个人手腕维持住局面,冰层之下的人心却已开始溃散。

    刘弘呵呵一笑:“总爷误会了,我们顺风急递只送信,不管南北事。”

    千总脸上闪过遗憾之色,却听刘弘再道:“我带了两封信,高大帅的送不到,还有另一封。唔……委托人很讨厌,都没写明白收信人,只说给……”

    在千总变幻不定的脸色中,刘弘道出了三个字:“光复会。”

    光复会不是才有的,前几年南北事务总署就通过各方面渠道渗透到了北方绿营中,以各类隐秘会党吸纳绿营中心向英华的积极分子。光复会是发展最快的一个会党,渐渐扩散到各省绿营。英华在河南、山东和山西一路高歌猛进,不少州县都是光复会推动当地绿营配合献城的。

    但因为满清搞了栋梁论和汉军绿旗制,而英华又以讨满令威逼所有满人,满人跟旗人混在一起,绿营中层以上军将都入了旗,因此光复会只能影响到基层军官和一般兵丁。

    刘弘提光复会是为何,千总自有理解,极短时间里,他就完成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理转折,绽放笑颜埋怨道:“刘执事还说不管南北事,你们顺风急递竟然也入了同盟会。”

    光复会因扩散太杂,不仅英华南北事务总署已不能直接控制,尚俊的天地会都没办法一一掌握,基本成了自发自治的组织,再纷纷自主搭线,跟英华在北方的商会、善会等组织联系上,就成了同盟会的一类成员。

    千总决然点头道:“河南三标被少帅留在了大名府,炮营里有光复会,刘执事可容小的带路?”

    一个骑墙派就这么抓着了机会,不过这么一来,尚总舵主的委托就更有把握了,刘弘这般想着,微微颌首。

    城中兵营某处偏僻营房内,河南督标炮营管带,游击向文急步而入,朝身后部下施了眼色,营房四周就被严密遮护起来。

    接刘弘的信时,向文的手都有些发抖,他已意识到,这是命运转折点。

    绿营中的炮兵部队是滋生光复会这类会党的温床,多年南北对峙,满清在火炮装备数量和覆盖面上也有很大增长,尽管对绿营猜忌更甚,绿营中的标营承担起了城市和关隘的守备任务,也不得不必须装备相当数目的火炮。

    在这个时代,炮兵就是高科技兵种,不识字不懂算术之人是当不了炮兵的,而会识字懂算术,就有了接受英华思想的基础。这些半知识分子又没读书人的出路,没受过清儒的入骨洗礼,如一张白纸,不,如一团海绵,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南面的新思想,向往英华之心比他人更烈。

    看完信,向文原本昂扬的脸色黯淡下来,有些踌躇地道:“这信……不是尚总舵主的,是以同盟会名义发的。”

    刘弘点头道:“此事尚总舵主不好出面,同盟会来担更合适。”

    向文叹道:“既不是南面朝廷愿办的事,我们去办,合适吗?”

    刘弘笑道:“向游击,你们是想领献城之功?”

    向文没说话,就微微点头。在他看来,这一功才是实在的,而信上所说的事,连天地会总舵主都不好自官面出手。还不知是个多深的坑,他怎么敢把前程押过去?

    刘弘表情未变,继续淡淡笑着道:“红衣还在乎这点献城之功么?从山东山西到河南,献城者芸芸,你们不献,自有他人献。”

    向文一呆,刘弘接着道:“献城是还在以清人自居。若是在献城前就能举英华之义,不就是先入了英华么?”

    向文呼吸有些急促了,他喃喃道:“可同盟会只是民人,南面朝廷会认这功吗?”

    刘弘摇头道:“向游击,不,向会长,你还是没明白我英华大义么?民心所向,君莫能逆。就连那讨满令,都是以两院所代的民心为底,民人认。朝廷会不认?陛下会不认?其中是有一些关节,我都看不明白,不过救同胞于水火这事,只会有功,哪能有罪?”

    左右的光复会成员都意动了,目光殷殷地投了过来,向文还在权衡,刘弘再道:“我们顺风急递受托联络同盟会各方,仁义当先,这委托都是义务而为。这些话也是我肺腑所言。不管向会长有何决定,我就只求回信交差即可。这封信也不止送给你们光复会,还会送给同盟会其他人……”

    听到自己不是这封信的唯一接收人,向文心中最后一丝顾虑被抢功之心轰然压垮,他毅然点头道:“这事……我们办了!”

    刘弘此言可不是虚的,就在他入大名府与向文会面的时候。正有数十黄马甲快骑分持这封信,向成安、永年、邯郸等县飞驰而去,接受者不仅有绿营光复会,还有地方商代甚至满清官员。

    不仅有黄马甲,还有其他急递行的紫马甲、蓝马甲、绿马甲,以磁州县城为中心,方圆数百里内,地方各色势力都纷纷接到类似的信件,号召他们响应同盟会的倡议,拯救正陷入绝境的同胞。

    行动的不止是急递,还有形形色色属于同盟会的组织也正向磁州县城靠拢,四月二十日,磁州县城东面四十来里的临漳县,满清临漳知县面对一群穿着青色医士长袍的男女,一脸正在油锅中煎熬的痛苦之色。

    “磁州正有数万百姓受难,伤病者不知几许,我们要去磁州!”

    “那里还有数万贼匪和官兵,哦,鞑兵,先生们这一去就性命难保啊!本县还有不少伤病百姓等着先生们救呢。”

    “先急后缓,磁州近在咫尺,我们岂能置若罔闻!”

    这些来自英华江南医士会的医生们大义凛然,就想去磁州,他们已接到同盟会的消息,决意尽自己的一份力。临漳知县尤平志苦口婆心,力劝他们留下。他这个汉军绿旗人,光献城还不足免罪,还想攀着这些医生的关系再挣些口碑。

    “县尊既担心我们的安危,就把县中乡勇组织起来,护送我们去吧。”

    探明了尤知县的心意,一个年轻医士笑着提了建议,让尤知县脸肉一僵,组织乡勇去磁州,只是护送这些医生?怕就是去救磁州被围的民人吧?这般闹着,其实就在这等他呢。

    尤平志抹着额头的汗道:“下官只求守住本县,待天朝大军来到,免了一场杀孽,磁州的百姓……呃,天朝的红衣不都还没去么,又怎么用得上我们。”

    年轻医士姓赵名学敏,是叶重楼的学生,他沉声道:“北伐大军为何止步?是因为直隶百姓受满清蛊惑,正在自相残杀!”

    这一点尤平志也心有所感,团结拳在他这里也曾冒过苗头,是他软硬兼施打压下去了。

    “磁州也是一样,都是同胞相残!直隶**不分,红衣北上是何等威势?洪流席卷,倾巢而覆,不知要株连多少无辜。陛下仁心,希望北人自起,敌我之势分明,如此大军才好继续北上,避免更多无谓杀伐。”

    赵学敏看住尤平远,眼中光彩摄人:“磁州的百姓,是心向我英华的同胞!他们正被鞑子兵和贼匪围攻,眼见数万生灵涂炭。于此时节,谁是敌,谁是我,挺身而出,天下人都看得清,尤知县,你既已下决心南投,为何不愿再向前一步!?”

    尤平志已汗如雨下,讷讷道:“可、可那是数万贼匪和鞑兵,本县这点乡勇能济何事?”

    赵学敏的笑容自信满满:“又岂是靠县尊和临漳一县之力,我们同盟会各方都已朝那里去了,去得迟了,就没位置了。”

    “太爷!”

    “县尊!”

    县里的练总,县衙的班头们已听得热血澎湃,齐声催促着。

    尤平志叹道:“这般大仁义,竟非朝廷之力,而是民人自起,亘古难见啊……”

    他猛然顿足道:“若是今日不往,他日要悔终生!好,一并去罢!”

    一匹匹红布搬出布行货仓,裁作一条条红巾,临漳县不仅上千乡勇臂缠红巾,商会组织的近千丁壮也扎着红头巾来了。红巾之潮簇拥着青色医袍,朝西面的磁州滚滚开进。

    几乎同时,磁州北面的军营里,几个军将正厉声叱喝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书生。

    “把你下了油锅,看你悔不悔今日跑这一趟!”

    “还来当说客,以为是苏秦张仪呢?一张嘴皮就能说反我们,读书读傻了吧!”

    “别啰嗦了,送他上路吧!”

    那书生不过三十来岁,博冠宽袍,一脸云淡风轻,听军将喝着将自己下油锅,还哈哈大笑起来。

    “我嵇璜可不敢自比苏秦张仪,祖辈嵇康风采在前,便是油锅,也只作等闲……”

    他还吞着唾沫道:“嵇某从未吃过人肉,更没吃过自己的肉,几位是不是先煎我一腿,让我尝尝是个什么味?”

    军将们一怔,见过不怕死的人,没见过不怕死的变态,而这家伙嘴里提到的祖辈嵇康,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嵇康?竹林七贤啊!”

    “广陵绝响之嵇康……”

    帐中的文吏们赶紧出声解释,实际是为这个书生求情。这南面书生直闯军营,来劝这股河南绿营倒戈反正,拯救磁州百姓。可主事军将全是汉军绿旗人,自觉已不容于英华,更不可能被一南蛮穷酸说降,就当是打发耗子一般,要随手处置了他。

    却没想到,这书生一发癫,竟是气度不凡,古风盎然,还以嵇康后人自居。

    嵇璜在地上撒泼打滚道:“来来来!速煎我!呃,先等等,等我作下绝命诗,晋时有广陵绝响,英时有我嵇璜绝笔,不负先人矣!”

    众军将一怔,这到底是疯子,还是狂人?再想到文吏所言的嵇康,心中略略忐忑,难道真有大来头?

    从地上扶起来,试探着一问,嵇璜昂首挺胸,目光似乎能焚透军帐:“嵇某平生不做官!可嵇某背后有千千万万兄弟,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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