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蓝,很高。秋风飒爽。

    官道上尘土飞扬,一眼望不到边的车队正朝着猎场飞奔而行。一面面皇家旗帜刺目地铺展开来,迎风飘扬。路上偶有跋涉者,一见此景,纷纷避让,惊惶地跪拜路边。

    车队早已在驿站用过午膳,现下已是申时,距离猎场越来越近了。

    车内的安康公主叫陈初兰把纸牌收起来,然后一手掀开窗帘,向外望去。她嘴上不说什么,但面上已经越来越兴奋了。

    虽说今天是狩猎的第一天,大半时间都耗费在路途上,到达目的地后,可做的也只能是安营扎寨。不过萧玉宸说了,晚上会差人点起篝火,好好地热闹一场,为安康公主“接风洗尘”。安康公主自是无比期待。

    篝火对陈初兰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对安康公主这种自幼呆在宫中,见识过最热闹的事也无非是元宵放烟花的人来讲,从未接触过的露天篝火,确实是个极大的诱惑。

    盼望到达的地方就在前方,时间便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熬起来,一分一秒都仿若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就在安康公主忍不住抱怨“怎么还不到啊——”的时候,马车行进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萧玉宸掀开窗帘,向外一望,说了一句:“到了。”

    这个猎场距离京城有四个时辰的车程,虽然颇远,但还是归属顺天府管辖。

    萧玉宸先行下车,把一心急着下来的安康公主给抱了出来,接着,他转身,对上了陈初兰的目光。

    按说,原该是陈初兰先下车,然后伺候安康公主下来的。但偏偏安康公主和萧玉宸都不按理出牌,陈初兰便给留在了最后。她弓着背跟在安康公主后头,本打算扶着车沿自己下去,却不承想,一抬头,对上萧玉宸那如潭深幽的双眸。

    萧玉宸的双眸仿佛波光微动,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里头。

    陈初兰不由地愣住了。

    萧玉宸双目闪了闪,好像有心思在百转千回,却不过下一秒,他就嘴角一勾,轻笑了起来。然后,他伸出了双手。

    陈初兰怔了半晌,接着,居然鬼使神差地,也把手伸了出来。

    萧玉宸握住了她的。

    陈初兰砰然心跳。

    十六岁的他相对于九岁的她,手很大,也很暖。陈初兰依然记得三年前共生死的那个夜晚,为了欺骗劫匪,萧玉宸将“害怕”的她搂进怀里,那时,他的双手还非常冰凉。而今,他的手不再冰冷,那股暖意仿佛可以通过掌心直达心底,就如他陡然间变成大人一般,带来的安全感也是无限倍增。

    莫名其妙地,脑中一片空白。而下一秒,陈初兰只感到萧玉宸一个用力,她便被扯了过去,接着,她被抱了起来,而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腾到半空,再过片刻,她人就已经站在马车外头了。

    “哎,傻啦?”安康公主一只手在陈初兰眼前挥啊挥。

    陈初兰呼吸一紧,赶忙低下头:“公主。”

    安康公主一把牵过她的手,道:“得了吧!这回出来玩,我最大!你就不要在人前低头顺眉的!之前我们在车里玩的不是挺好的吗?”

    陈初兰听了她这话,笑了笑。别开玩笑了,人前当然要低头顺眉,不然叫人告她一个对公主不敬之罪吗?

    安康公主牵着陈初兰的手,贴近了她,轻轻用肩膀顶了她一下,小声笑道:“被我宸哥哥抱了一下,就吓傻啦?”

    “……”

    “我宸哥哥是不是长得特别好看?”

    陈初兰睁大了眼睛。

    安康公主眉眼弯弯的,夕照的阳光之下,笑得好似一朵灿烂的鲜花。

    陈初兰脑中乱了,她不知道安康公主突然对她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是安康公主看向萧玉宸的方向,笑容竟然渐渐不见,她重重地“哼”了一声。

    萧玉宸早就走到前方千户长*大人身边,两人也不知在交谈什么,而阿娣就在两人交谈的时候,走了上来。瞧起来应是有事要禀报萧玉宸,或是有事要请萧玉宸示下。

    安康公主捏了捏陈初兰的手,一边盯着阿娣一边小声地说道:“我讨厌阿娣!一个小小丫鬟,言行举止都装得像个千金大小姐一样,她还以为她能代替当年的顾大小姐呀!”

    顾大小姐,定国公府的大小姐。萧玉宸的青梅竹马。英年早逝。——这个安康公主曾经同陈初兰讲过。

    这算是个人的私事吧!陈初兰无法做评。安康公主也仅是需要一个倾听者让她发泄对阿娣的不满罢了。

    “什么事都要指手画脚!”安康公主极其不悦地说道,“虽说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伺候着宸哥哥,但也没得让她越过头去管这管那呀!”看来安康公主看不惯这阿娣很久了,却是安康公主这般说着,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郁闷地道,“偏偏宸哥哥觉得她做事很可靠,极其重用她!”

    陈初兰一眨不眨地看着安康公主,等着她继续发泄。

    果然,在停顿了一会儿后,安康公主狠狠地跺了跺脚,道:“偏生这几天都要见到她!不见都不行!”

    陈初兰顿觉好笑。难怪以前未曾见到安康公主这样说阿娣的不是,原是以前见到阿娣的可能性比较小,现在可好,出来狩猎十日,阿娣跟随,贴身伺候萧玉宸,安康公主跟她可算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了。虽说安康公主有权说:“不要阿娣出现在我面前。”但阿娣是萧玉宸重用的人,这样说了,岂不是叫萧玉宸心里不快吗?

    阿娣跟萧玉宸讲了几句话,便福身告退了。萧玉宸再同那*大人寒暄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安康公主和陈初兰身边。

    见到萧玉宸沐浴在火红的夕阳中,整个人像是融在天地之间,无可名状的气势一目了然。陈初兰不自觉地就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她突然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心理上根本就是成年人,这种事没什么好欺骗自己的。

    只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异样的感觉呢?分明……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呀!

    那两个字陈初兰根本就不敢在心中说出,就算她已经明白自己面对着萧玉宸这频繁的悸动是怎么回事。陈初兰突然想苦笑。“搞什么嘛!怎么就突然有了这种感觉,他十六岁,我九岁,现在排队等着嫁给他的适龄女子都可以绕京城三圈了,我这个年纪小小的算什么。”

    瞬间一种无力感淹没了全身。陈初兰抬着头,静静地看着萧玉宸。

    “怎么了?”感受到陈初兰别样的目光,萧玉宸不禁看向她问。

    “没什么。”陈初兰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淡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萧玉宸不解,不过没有追问,因为安康公主已经忍不住问他方才阿娣过来是为了什么事了。

    陈初兰看着像小雀一样的安康公主,以及始终宠溺着对待她的萧玉宸,心中想:“小苗而已,这种不可能的事还是赶紧掐掉算了。”她按了按捏了捏拳。还好,有了这般觉悟,心似乎并不会痛,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难受而已。

    “阿娣过来说,红雀晕车晕得厉害,今晚需要换人伺候。”萧玉宸对安康公主说道。

    安康公主嘟起嘴来:“多大点事,这也要跑过来讲!”

    明显感受到安康公主的不快,萧玉宸便伸出手来,摸摸安康公主的脑袋,却是只笑不语。

    安康公主觉得没趣,便把头扭到一边。不过才下一秒,她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地叫起来:“哎呀,宸哥哥!那边,那边是民居吧!我看见炊烟了!”

    久居深宫之中的安康公主,首次见到民居,竟然兴奋得不能自已。

    他们此行狩猎的围场在一处山脚之下。方圆三十里没有人烟,平时就是一处禁闭的场所,只有狩猎季才向京城中的王宗贵族开放。这处地,背靠青山,前方一马平川,更遥远之处,是一条奔驰流淌水浪湍急的大江,而渺渺的大江对岸,则隐约可见袅袅的几缕炊烟。

    萧玉宸笑道:“是民居。但你过不去。”说完后他又添了一句,“就算你可以过去,我也不会让你过去。”

    “哼!”安康公主冲着他嘟起了嘴。

    萧玉宸勾起手指,在她的鼻子上划了一下:“快撅成小猪嘴了。好啦,”他安抚她道,“想看民居的话,等回去的时候我们找处民居稍作歇息便是,现在你就乖乖去营帐里歇着,等篝火准备好了,我再派人叫你。”

    萧玉宸既是这样说了,安康公主当然就只能乖乖地去营帐里歇着了。毕竟,现下刚刚到达,一大群的人马需要安置,她这个做公主的,唯一能干的便只有这个了。

    营帐驻扎之处离他们下车的地方还有好一段距离。

    四个太监抬来藤轿,可安康公主坚决不肯上去。陈初兰便陪着她一路走向营地。安康公主依然坚持牵着陈初兰的手,两人肩并肩。陈嬷嬷没有陪同,她还有其它事情要做,倒是站在后头看到这一幕,脸上不知不觉就堆满了笑。

    安康公主是个精力旺盛的小孩。坐了这么久的车,常人谁不是被颠簸得七荤八素的,偏她像个没事人一样,不过哀嚎几声说自己屁股要裂了,便活蹦乱跳起来。人到了营帐里,也不安静。先是幻想着射雕猎虎,然后便要人将弓箭给拿过来。唬得伺候的年长的宫女太监们连连说这种事须得先向骁王殿下请示。安康公主便就不高兴了。请示萧玉宸不就等于“没门”吗?萧玉宸会拿弓箭给她玩才怪。于是安抚这位小祖宗少不得又花了一番功夫。最后,还是陈初兰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起武松打虎的故事,才令她渐渐高兴了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太阳不知不觉就下山了。营帐里点起了琉璃灯。而才是安康公主捂着肚子说有点饿了的时候,萧玉宸就派人过来通知她。——篝火已经准备好了。

    安康公主激动地跳了起来,拉着陈初兰就往外奔去。

    露天篝火就在营地内。散落的营帐中央是一块偌大的空地。安康公主和陈初兰到达的时候,一堆高高的柴火已经架了起来,燃油也泼了上去,就等着萧玉宸一声令下。

    夜是寂静的。没有虫鸣,没有兽叫。深秋季节,山中颇有些寒冷。安康公主和陈初兰都披上了厚实的大氅。两人用大氅包裹着自己。安康公主坐在萧玉宸的身边。陈初兰坐在他们下方,和陈嬷嬷一起。

    每个的面前都是一张长桌,桌上摆了酒品果实,就等着篝火一起,表演开始,便开始上菜。

    陈初兰很好奇萧玉宸为安康公主安排的表演是什么。安康公主可不是那种喜欢软绵绵歌舞的女孩子。

    一个太监来到萧玉宸身边。萧玉宸对他说了什么,那太监点了点头,便领命下去了。不过多时,一个拿着火把的年轻士官出现在柴火堆旁。紧接着,突然锣鼓阵阵,竟是一队打扮着奇装异服的人从暗处跳了出来,然后便开始给点火造势。想不到只是一个点火而已,萧玉宸就想出了别样的花样。这还只是开始,当那年轻士官把火把往那高高的柴火堆里一扔,灼热赤红的大火猛烈燃起,瞬间蹿高的时候,营地四周,陡然炸响了烟花。“砰砰砰”五彩的烟火在天空中撒开,火树银花不夜天!

    安康公主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由吃惊到狂喜,她差点就尖叫了起来。

    连陈嬷嬷都不住地拉着陈初兰的衣袖激动道:“骁王殿下对公主真是太好了!”

    烟花散了下去,篝火熊熊燃起。却是节目刚刚开始。

    谁能想到,这只不过是一次外出狩猎而已,萧玉宸竟然找来了一些杂耍艺人。而这种东西,偏就是安康公主爱看的。

    安康公主兴奋地连连从位置上蹦起,就差没手舞足蹈地又叫又跳了。

    很快地,上菜了。于在宫中王府相比,这里的菜色自然简单平常了许多,但陈初兰尝了一下,便知道,还是出自大厨之手。萧玉宸明显是借这次外出狩猎之名,来给安康公主办个小型的无名无义的宴会。

    安康公主高兴地喝酒了。且……喝得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多。陈嬷嬷原想阻止,后想想便还是算了。

    喝了有那么一点点多的安康公主突然一手指向陈初兰,道:“初兰,明天陪我去打猎。”

    陈初兰笑着应声说遵命。

    安康公主把手一挥,嘟着嘴:“是真的打猎哦!我才没跟你开玩笑呢!我要骑着我的那匹枣红马,去射雕!”

    陈初兰没有说什么。陈嬷嬷显然怕安康公主到明天还会记得她今日的醉话(想当初萧玉宸是怎么说的?——“虽说是去狩猎,但我还真能让她钻进林子去杀虎猎豹不成?我只不过带她出去散散心,玩玩罢了,至多……在河边搭个帐篷,抓抓鱼就行”),陈嬷嬷赶忙找个借口想让安康公主打消这个念头,她急急忙忙地说道:“公主,兰丫头可不会骑马,这怎么能陪你去打猎呢?依老奴看,还是算了吧!”陈嬷嬷把陈初兰拉来当借口了。不过她说得也对,陈初兰确实不会骑马。

    陈初兰笑了笑。对于陈嬷嬷的借口,安康公主会如何作答她倒不甚在意,反正安康公主说的是醉话罢了。她相信,萧玉宸绝对不会让才年纪十岁的安康公主去打什么猎的。

    听了陈嬷嬷的话,安康公主斜眯起眼睛,很自然地一手指向身边的萧玉宸,道:“初兰不会骑马,叫宸哥哥教她便是了。”

    安康公主的醉话,谁会当真?

    却想不到萧玉宸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托着腮帮,慵懒地看着陈初兰,双唇轻启,瞧起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行,明儿就由我教初兰骑马吧!”

    “哎?”陈初兰一愣,继而呆掉了,“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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