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官方法定假日只有三天,万寿节,皇帝的诞辰,冬至,二十四节气之一,元旦,正月朔日,俗呼新年。

    这三天也是外番大肆朝拜明廷的日子,皇帝往往在这三天设大宴仪,款待群臣。

    元旦之日,非但皇帝要设宴款群臣,三品以上诰命妇往往也入宫和贵人宴饮,一般来说,是以六宫之主的皇后为首,但是在万历十五年元旦这天,命妇们赫然发现,今次款待她们的,是新晋皇贵妃郑氏,凤冠霞帔,冠冕俨然,虽未语先笑,却也气度非常,举止毫无失仪,跟往日擦白了脸板着脸颊做菩萨状的皇后王喜姐大是不同。

    这,似乎昭示着一个非同小可的讯息,命妇们虽然出身有高有低,但做到三品诰命,在家中老爷影响下,对朝中变化,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有相熟的,忍不住就互相用眼神交流……当然,皇贵妃郑氏的解释是,王皇后凤体有恙,沉疴多日,她只是暂代之。

    前些日子,人民曰报和京华时报同时爆出十数条新晋官职,按说,朝廷的官职变化也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儿,而且这十数个新晋官职大抵是武职,但是,该死不死的,每一个任职的官员旁边都有任职履历,为首一人,姓秦名良玉,任职广州前卫指挥使。

    广州虽然是市舶司所在,但不管是对于京城来讲还是对于江南来说,都有些偏远了,这个位置说实话,没什么人在意。

    可是,旁边一行履历,却是让天下大哗,盖因为此人年仅十三岁,只是川中一个普通贡生的女儿。

    十三岁女子,何敢为三品广州前卫指挥使?这里面肯定有黑幕。几乎天底下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

    当初阁老王锡爵的儿子中一个榜眼都要被清流上疏弹劾,在他之前,张居正三个儿子俱都是进士,江陵为相可谓权势滔天。还不是有清流弹劾张江陵,何况是一个贡生的女儿做三品指挥使?

    那些地方上的弹劾奏疏一时间还到不了京师,但京官们却是沸的奏疏就如雪片一般,把阁老们弄得是措手不及,一时间纷纷大骂郑国舅。

    人民曰报和京华时报都是郑国舅的产业,若没国舅首肯。可能如此么?定然是用信鸽传递消息,操控舆论,阁老们能不大骂么!

    后世殷墟妇好墓出土玉雕鸽,足以证明天朝鸽文化之历史悠久,世罕其匹。当时广东是大明朝信鸽最发达地区,有史料记载的就有,至于皇宫之中,御马监更是有专门养信鸽的。阁老们能想不到么!

    内阁的确是从国舅爷手上抢了功绩,这是不消说的,但也给国舅爷弥补了好处。大家两厢其美,闷声大发财,岂不是好!你郑国舅一拍两散,捅得天下皆知,如此做人?太也不把阁老们当一盘菜了罢!

    可是,内阁不能把这内幕给揭露出去,那么一来,这权钱交易未免太明显,史书还不得骂死他们。

    没奈何,内阁只能集体请辞。这时候还是万历皇帝给内阁背了黑锅,把内阁三次请辞的奏疏俱都驳回,好歹保住了内阁的面子。

    私底下万历其实很是无奈,曾经苦笑着对郑妃说,乖官这个脾气,太刚烈。真是叫朕无话可说。

    不过他也不是很生气,国舅爷如此,证明国舅秉性率直,没有城府,这等人一瞧就是忠臣直臣的模样,他朱翊钧难道还容不下忠臣直臣?

    内阁爆出这等黑幕,声势一时间大减,北京市井间有好事者,甚至戏称内阁为妇人内阁,这时候女性的地位无疑是比较低的,可想而知内阁威信跌落到了何等地步。

    总之,天下人并不是傻子,很多人却也是猜到了,估计就是内阁抢了郑国舅修路的功绩,怕被人诟病,就塞给了国舅爷一系列的好处,可国舅爷秉性刚烈,拿一个十三岁小娘子去坐了正三品广州前卫指挥使,这是裸扇内阁的脸呢!

    万历十五年就是在这个当口到来的,朱翊钧大宴群臣,看着大殿内济济一堂的无数藩属使臣,心中还是很得意的,历代先皇没做到的事情,朕做到了。

    故此他当真吃了不少酒,大宴仪结束,却是去了郑妃的承乾宫,自有太监宫女服侍,他脱了红地过肩云锦孔雀翎团龙袍,接过醒酒茶喝了两口,又逗弄了一会儿襁褓中的朱常泂,这才让奶嬷嬷抱了下去,看皇贵妃犹自在噼里啪啦拨动着算盘,忍不住就道:“若彤,这帐明儿再算不迟,先陪朕说说话儿……”

    郑妃似笑非笑抬起头来,“是,皇上威加海内,四海波平,万邦来朝……”

    她这话顿时就把朱翊钧给说得脸都红了。

    的确,万历就是想听类似的话,如今东西蒙古来朝,这可是历代先皇没办到的事儿,加上海外九州宣慰司和扶桑诸多诸侯,他自然是得意的,可是皇贵妃这么一说,分明有讥讽之意,想一想,这些事情,无一不是国舅爷郑国蕃帮着办的,他却又默许内阁抢了国舅爷的功绩,脸面上须不好看。

    几个小太监把火盆换了炭,承乾宫虽然有地龙,但北京的冬天当真寒冷,兼之宫宇庞大,虽然有地龙,却也要火盆方才暖和,这炭火乃是上好的红罗炭,皇家惜薪司所出的,这惜薪司,也曾经是能止小儿夜啼的所在,权势更胜东厂、西厂。

    小太监打开火盆换炭的当口,里头红彤彤的炭火就把万历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待到小太监把炭换好,又盖上四兽炉顶盖,光线复又黯淡下来。

    这时候皇贵妃抬手伸了一个懒腰,瞧朱翊钧脸色不好看,她眼珠子微一转,就明白了,当下起身,娇嗔地坐到了朱翊钧怀中,伸臂勾住他脖颈就道:“我不是埋怨你,从我第一次在花园中撞到你。我就认准了你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她先说了几句当初和万历相识的话,朱翊钧顿时想起和她初识,脸上就柔和了下来,不管怎么说。怀中这个女人,是他最爱的女人,这是无可置疑的。

    “你瞧,今儿我代替王喜姐儿款待命妇,光是各色赏赐,就花了将近三十万两白银……方才我在算今年宫中柴炭钱,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今年迄今为止,宫里头共用红罗炭(最上等的木炭)五十五万斤,白炭七百四十三万斤,黑炭三百九十三万金……加上每百斤炭加耗十五斤,这林林总总加起来,今年一年共耗炭两千六百八十六万斤……”

    皇贵妃扳着手指给万历算账,这两千六百八十六万斤顿时把万历给吓着了。“这么多?”

    嗔怪地一伸手指点了万历额头一下,皇贵妃道:“所以说,你呀。就是一个甩手大爷,整天寻思什么四海波平,万邦来朝,没银子,炭都烧不起,你朱翊钧平什么平?”

    不得不说皇贵妃说话是有技巧的,这番话把万历说得脸上愧疚,忍不住就捉住了皇贵妃的柔荑,轻轻抚摸着便道:“是朕亏待了你郑家……”

    “这话又傻了罢!”郑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郑若彤生是你朱家的人。死,也是你朱家的鬼,我只是说,你在外头摆威风做天可汗的时候,多想想你的若彤,正扳着手指头给你当家省银子呢!”

    这句话很是隐晦地拍了拍万历的马屁。天可汗这个词,谁用过?一代明君唐太宗,万历能不喜欢听这句话么?忍不住双臂一揽,就紧紧把皇贵妃抱在怀中,“若彤,你就是朕的长孙贤后……”他说着,双手摩挲皇贵妃腰肢,触手滑腻,手感十足,心中顿时蠢蠢欲动,忍不住就道:“若彤,你却是越来越丰腴了。”

    “朱翊钧,你是在暗指我肥胖了么?”皇贵妃顿时就瞪大了杏眼,“哼v不得这两日也不来我宫中,你说说,又瞧上谁了?”

    万历吃皇贵妃一喝,立刻就苦笑,“朕这两日也是忙得觉都睡不好,哪儿有心思……”可随即便瞧见爱妃脸色不好看,当即改了口,涎着脸儿就道:“再说,若彤你才是我最爱的女人,别人在我眼中,那都是土鸡瓦狗一般,我怎么看得上……”

    不远处一个伺候着的太监闻言,忍不住低下头去,心里头就道,万岁爷在皇贵妃跟前可真是一丝儿万岁的架子都没有,和寻常市井夫妻却也差不多,这皇贵妃的驭夫手段,当真了不得。

    这夫妻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却也瞧不出多大的皇家气度,的确就如旁边那太监寻思的一般,和寻常市井夫妻差不多,可见皇贵妃手段不凡。

    “若彤,你说,乖官的事儿,却是该如何解决?”万历忍不住就把国舅爷的事情拿来和皇贵妃商量,“他这次可是狠狠打了内阁的脸面,害得朕不得不给内阁背了老大的黑锅。”

    皇贵妃闻言也是有些犯愁,“他用信鸽来信,死活不肯接受你给三娘子腹中那个孩子起的名字,说,不好……”外臣私通后宫,在大明律来讲,那是死罪,即便皇贵妃和国舅爷是亲姐弟,那也是一般,可皇贵妃把这话明白了当地说了出来,却等于是告诉万历,我跟外面是有书信往来的,这就免去了一个字。

    万历只有苦笑了,嫌弃皇帝给起的名字不好要求换一个的,历数历朝历代,恐怕也就自家这个小舅子了。

    两人正挠头,殿门口帘子掀起来,就有人从外头匆匆进来,脚步声连串。

    皇宫内法度森严,一举一动都有严格规矩,万历刚要出声呵斥,就听见小暖阁帘子外一叠声喊道:“皇贵妃娘娘,恭喜皇贵妃娘娘,贺喜皇贵妃娘娘,三娘子钟金哈屯生了,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外头的正是小窦子,虽然天寒地冻,可他却是满头大汗,说话更是语无伦次市井口气,可这时候万历跟皇贵妃哪里在乎这个。

    三娘子生的是郑国舅的儿子,那就是万历的亲内侄,日后西蒙古之主,勿论是从公来讲还是从私来讲,万历都必须无比重视。若不然,他何必巴巴地赐国姓,还赐十六字世袭谱表,又赐一个跟他的皇子一个辈分的偏旁字。不就是以此来昭告天下,蒙古亦是大明的地盘。

    郑妃一下就跳了起来,“小窦子,快进来说话。”

    这边郑妃叫进小窦子仔细询问,而万历脑中就开始寻思如何庆贺了,三娘子是西蒙古之主,这份体面是肯定要的。加之又是他的内侄,这就不是普通的事件了,说个难听的,这比普通的皇子诞生还要重大,毕竟普通皇子诞生只能说明皇家血脉绵延,听起来尊贵实际上跟未来的西蒙古之主无法比拟。

    但是,万历又不好做的太出格,容易让群臣误会。故此总要寻思一个妥当的法子。

    给他的亲生父亲加爵?

    万历摇了摇头,不妥,甭说如今乖官有靖海侯的爵位。即便没有,恐怕加了也要被群臣诟病。

    赐银子?

    万历又摇头,这也不妥,他的银子都是乖官给挣来的,能赐多少呢?少了,显示不出体面,多了,他也为难,甭看乖官流水一般给他送银子,可实际上作为一个皇帝。银子是永远不够花的,别的不讲,黄河一个改道,发了水灾,群臣就会集体要求你发内帛,对于一个庞大的中央国家来讲。你就是铁佛,能碾几根钉子?

    他来回踱步,都没想到好主意,这时候皇贵妃却是大喊,叫人伺候她穿起礼服来,她必须立刻前去看望三娘子。

    万历一把就拽住了皇贵妃,可怜巴巴地道:“若彤,你给朕出个主意,这,这,朕该如何办?”

    他话说的不明不白的,但郑若彤明白了,当下白了一眼,“真笨,与民同乐这种事情,还要我来教你?小窦子,赶紧前面领路。”她说着匆匆就离开承乾宫去看望三娘子。

    万历被她这么一提点,顿时心中一亮,当即喊道:“去把张诚给朕叫来。”顿时就有太监去了。

    没一忽儿,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匆匆进来,张诚本是秉笔太监,张宏跪死在仁圣皇太后宫前,他就被抬举成了掌印太监,如今可说是太监第一人了。

    “万岁爷,奴婢也要恭喜万岁爷。”张诚是万历打小就陪伴身边的,对万历的心思还是颇为了解的,三娘子诞子,这对大明来讲,却是有无数的好处的。

    “张伴啊!你给朕来拟旨。”万历被张诚一说,脸上全是笑,张诚答应了一声,赶紧在旁边铺纸磨墨,随即万历就道:上谕,我太祖高皇帝君天下始,法度明备,历代先皇亦然,朕恪遵成宪,令四方无虞,民物康阜,思与臣民同乐。自正月十一为始,其赐元宵节假十日。百官朝参不奏事,有急务与本封进处分,听军民张灯饮酒为乐,五城兵马司弛夜禁,着为令。

    张诚也是内的,等若是太监里头的翰林学士,胸中着实不差,一笔字那也是拿得出手的,笔走龙蛇,顿时就酣畅淋漓写了下来。

    万历低头去看了两遍,满意地点头,虽然没提及蒙古三娘子诞子的事儿,但不提才是体面,提了反倒不好,容易引起市井闲话,这体面是给谁的?给三娘子的,只要三娘子知晓,体面便到了,故此他越看越是得意,当下就道:“用宝罢!让礼部商议着去办。”

    张诚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当即盖了玺,这份上谕便出炉了。

    第二日,礼部迅速处理了这份上谕,颁发了下去,顿时整个北京城都知道了,万岁爷要与民同乐,一时间,城池中处处欢声雷动。这可是新年的当口,谁不想热闹一点,但大明是有宵禁的,夜里走路抓住就要打板子,如今放了十天的宵禁,民间能不高兴么!

    至于朝堂上,却是没有秘密的,大抵都知道了,这是因为蒙古三娘子诞下一子,今上这才颁发了这道上谕。

    一时间,有识之士如顾宪成、星之类,心中忧虑,谁不知道蒙古三娘子肚皮里头的种那是郑国舅的,如今当真就诞下了一子,日后郑国舅的势力定然不可抑止。

    何况元旦这日皇贵妃郑氏代替王皇后款待命妇,这事儿已经传到了外廷,这代表着什么意思?表示那皇贵妃觊觎皇后位置,已经迫不及待了。

    故此,清流间要上疏请立元嗣的呼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礼部尚书于慎行打头,率群臣在朝会上请定国本,立元嗣为东宫太子。

    上怒,下旨夺俸。

    第二日,辅臣申时行、王锡爵、许国、王家屏请立东宫,并请豫教。

    上以皇长子尤弱,待其壮大使出。

    不过,这一切跟乖官没关系,国舅爷在广州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就做我想做的事情,至于东宫的事儿,爱谁谁了,**那个心干嘛!这是万历要头疼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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