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有话要与您说。”
    襄夫人放下水瓢,拿了婢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看到他神情疲惫,很是关切:“怎么眼睛红红的,一夜没睡?你刚从战场回来,有什么话还是等休息好了再说吧。”
    卫屹之托住她胳膊:“还是现在说吧,迟早都要说的。”
    襄夫人疑惑地看了看他,只好点头:“那去你书房吧。”
    卫屹之扶着襄夫人进了书房,先请她就座,而后忽然掀了衣摆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襄夫人莫名其妙:“你这是干什么?”
    卫屹之垂着眼帘:“母亲,我想娶谢殊为妻。”
    “……”襄夫人的神情僵了半天,渐渐有些崩裂:“你刚才说什么?娶……谢殊?”
    “是。”卫屹之面有愧色:“只是她此生有了缺憾,我只有现在就告诉母亲。”
    襄夫人激动起来:“你也知道他有缺憾啊,他是男子,自然有缺憾!”
    “不是这个原因……是我一直隐瞒了您事实。”
    谢殊并不知道卫屹之离开,她睡到晌午才醒。
    沐白进来伺候她喝了碗药,担心她身体,又将钟大夫给叫了过来给她诊视了一番。
    “公子此番元气大伤,需好好调理才行,这可急不得。”钟大夫又写了副方子交给沐白,却没急着走,反而在谢殊面前行了跪拜大礼:“公子恕罪,此次是小人把关不严,才害公子险些遇害。”
    谢殊叫沐白出去守着,对他道:“我正好要问你此事,你将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钟大夫连声称是,坐回凳子上接着道:“公子中的毒并不常见,小人以往只见过记载,据说汉时衡山国里有人使用此法排除异己,后来多流传于宫中。这法子就是先给对方喝下一味药引,后面再饮一味药,二者相容,牵引毒发,这样不易被人察觉。公子此次中的毒还要高明,无论是药引还是后面的药,单用都是无害的。”
    “那你也不该看不出来吧?”
    “原本是瞒不过小人的眼睛。此毒最后一味药是先前冉公子送来药方里的,我倒是留心了,可公子以前所用的药方里并没有那味药引,自然也就不会中毒,所以小人就放心给公子用了那方子,可是现在看来,显然公子是服过药引的。”
    谢殊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天黑时,光福脚步匆忙地冲进了谢冉的房间:“公子,属下让您出去避一避您不听,这下好了,丞相醒了,要追究责任了。”
    谢冉坐在铜镜前,拿起梳子,丝毫不见慌乱:“替我束发更衣,我马上就去见丞相。”
    谢殊到现在还不能坐起,只能躺着,沐白给她背下垫了许多软垫才让她靠坐起来,又替她梳好发髻,看起来人精神了一些。
    谢冉从屏风后走出来,一段时日不见,竟憔悴了许多,双颊都有些凹陷。他站在几步之外看了谢殊几眼,施施然行了一礼,竹青宽袍披在身上愈显清瘦,姿态却是优雅如初。
    谢殊忽然朝他招了招手,谢冉微微一怔,但还是靠近了一些,在床边矮凳上坐了。
    “堂叔为何不趁我倒下时逃走?”等她开口,谢冉才明白她为何要自己靠近,她说话的声音低得可怜,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
    他一手揪着衣摆,淡淡道:“逃不掉,也不想逃。”
    谢殊勾了勾唇角:“我最欣赏你这点,你做了任何事,被发现后从不否认。”
    她咳了一声,顿了顿又道:“钟大夫已经与我说了中毒经过,我想请堂叔为我解惑,究竟是何时让我饮下那味药引的?”
    谢冉的神情忽而有了些虚无缥缈的意味:“在丞相最为信任我的那段时期。那时丞相根基未稳,还没那么重的防心,刚好又赶上隐疾的事。我虽依附丞相,却终究不是谢家人,总要为自己留点筹码。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真的用上它。”
    “不愧是堂叔,那么早就为自己留下后路了。可是钟大夫没有从药方里看出药引来,是不是因为你当时给我的是另一张方子?”
    “没错,药引那张方子一直由我自己保留着,前些时候才烧掉。”
    谢殊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又开口:“我此次大难不死,想必堂叔十分失望吧。”
    谢冉凄怆地笑了一下:“事已至此,丞相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处置?你可知,为何你之前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我却总是给你机会?”谢殊笑得有几分自嘲意味:“因为你是我眼中最适合做谢家族长的人。”
    谢冉浑身一震,倏然抬头看着她的脸:“什么?”
    谢殊闭着眼舒了口气,似又有了些精力:“可我如今只能和祖父一样,选择放弃你。因为你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做谢家人看待。”
    谢冉激动地站起来:“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谢家,如何不把自己当谢家人看待!”
    “是,你是一直这么说,但你的心里从未将自己当做过谢家人。你始终无法放开自己私生子的身份。长辈们在时,你甚至都不敢进入官场;等长辈们倒了,你又处处为谢家着想,生怕被谢家抛弃。对你而言,谢家只是一个收容之所,谢家人只是利益盟友,你得依靠他们,又拼命防着他们。你不是看不清时局,你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才不得不出面保全家族利益。”
    谢冉怔怔地坐回去。
    “不过你的确比我适合做谢家族长,我是迫于无奈才走上这条路的,城府不及你深,手段不及你狠,世家延续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人,不是我。我本以为,有你在旁,再多几个谢瑄这样的小辈,谢家以后就能长盛不衰,但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自己终究是看错了你。”
    谢冉突兀地笑起来,忽然扑过去揪住她的衣领,“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谢殊,我宁愿你从没回过谢家!”
    谢殊一脸平静:“是啊,那样就没人夺走你的机会了。”
    谢冉怔了怔:“没错,你说得没错……”他手下用力,几乎要将她提起来,眼眶通红,“杀了我!我比你还要憎恨如今的我!”
    “想死?”谢殊慢慢拨开他的手指:“我不杀你,我还会给你权势,让你做谢家族长。”
    谢冉错愕地松开手,跌坐在地上。
    “但是你记着,你永远也得不到实权,所有事情都要经过我才能定夺。”谢殊一手扶着床沿,微微倾身看他,眼光森冷:“你只能做我的傀儡。”
    谢冉踏上走廊时,似被剔了魂魄,浑浑噩噩。
    卫屹之正好从远处走来,看见他这幅模样,又是从谢殊房中出来,心里已猜出几分,与他擦身而过时,手已按上了腰间,想想又忍耐了下去。
    这是谢殊的事,她自己会处理。
    先前说了太多的话,谢殊有些疲倦,刚刚又喝了碗药,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卫屹之在床沿坐下,她睁开眼看到他,自发自觉地钻进他怀里。
    卫屹之抚着她的头发:“下毒的事都处理好了?”
    “嗯。”
    “确定没事吗?”
    “不是还有你在吗?”
    卫屹之笑了笑,扶正她身子道:“明日随我去旧宅居住吧,暂时离开相府好好养养身子。”
    谢殊犹豫道:“襄夫人要是知道了怎么办?”
    “放心,我跟她说过了。”
    “什么?她居然同意了?”
    “没有。”
    “那……”
    “可她也没反对啊。”
    谢殊还想说什么,卫屹之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唇:“这两年大小事情不断,你我聚少离多,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你也不要顾虑太多。”
    谢殊这才点了点头。
    天黑时沐白送饭菜过来,谢殊吩咐他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又让他去知会钟大夫,要把他也一起带去卫家旧宅。
    卫屹之给她夹了些菜,听到这话,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了句:“钟大夫没跟你说什么吧?”
    “说什么?”
    “你身子的状况。”
    “倒是叮嘱了一大堆,沐白都记着呢。”
    卫屹之看看沐白,后者朝他摇摇头,他这才松了口气,又笑着与谢殊说起了别的事。
    吃完饭,谢殊想出去走一走,奈何实在乏力,最终还是被卫屹之丢去了床上乖乖躺着。
    婢女们送了热水进来,都不敢抬头,只装作没看见房里还有个武陵王。
    洗漱完毕,谢殊已经疲乏至极,抱着被子昏昏欲睡,口中道:“你该回去了,难道真的要时时刻刻寸步不离?”
    卫屹之将房门掩好,走回来道:“你当我开玩笑?”
    谢殊掀了掀眼皮子:“我倒是无所谓,只怕很快都城里又有流言蜚语了。”
    卫屹之在她身旁躺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那这次就说本王挟功报复,反过来囚禁了谢相,如何?”
    谢殊吃吃而笑:“求武陵王手下留情。”
    “想得美,你还欠着我一笔账呢。”
    谢殊从被子里探出脑袋,茫然地看着他:“什么账?”
    “那次陆熙宁来试探,你与我做戏,之后答应我的事都忘了?”
    谢殊脸红了红,闭上眼睛装睡。
    卫屹之笑了一声,替她理了理鬓发:“睡吧。”
    已经是渐渐炎热的夏季,谢殊却因为在病中而身体发冷。睡到半夜她到处找被子,却又疲乏地动不了,忍不住哼哼了一声,身旁的卫屹之立即被惊醒了。
    “如意?”
    谢殊被他急切的语气弄得愣了愣,反过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我没事。”
    卫屹之将她揽进怀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谢殊干脆也不找被子了,就在他怀里窝了一晚,却再也睡不着,听着他的心跳,一整夜思绪万千。
    ☆、八四章
    卫家旧宅里早已派人打扫了一番,仆人却没增加,卫屹之只调了几个伶俐的婢女在内宅伺候,主要的事还是交给沐白和苻玄去做。
    好在战事平定后暂时没什么大事发生,谢殊向皇帝告了假,安心在这里住了下来。
    宅子里开始成天飘荡着药香,她休养了几日,渐渐有所好转,偶尔也会在院中走上一走,直到蝉鸣喧闹,日头炎炎,才安分地待在屋里。
    卫屹之这几日只要不上朝就待在这里,谢殊顾忌着襄夫人,屡次劝他回大司马府,他却照旧我行我素。
    谢殊到底做惯了官闲不住,几日下来就唉声叹气。卫屹之叫她养病时别再束胸,她也不听。一早起来整装完毕,她展开竹骨扇挡着太阳去了内院池边,喂了会儿鱼就觉得无聊,干脆坐在亭中发呆。
    花丛后面站着几个人,襄夫人探头探脑,左看右看,嘴里直念叨:“不可能吧?不可能啊,绝对不可能啊……”
    贴身婢女一头雾水:“夫人,到底什么不可能啊?”
    襄夫人拉着她的胳膊往前拽了拽,指了指亭中坐着的谢殊:“你觉得丞相怎么样?是不是个英俊男子?”
    婢女羞红了脸:“哎呀夫人,人家是觉得丞相好看,可从没说过什么啊,您是怎么知道的?”
    “好了好了,你一边儿去!”襄夫人扒着花丛又看了一阵,心里仍旧犯嘀咕:怎么会呢?虽然长得是女气了点儿,但言谈举止的确是男子的模样啊。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襄夫人一看是苻玄,知道他耳力好,怕被发现,带着婢女匆匆离开了。
    苻玄走入亭中,朝谢殊行了一礼:“禀丞相,陛下留郡王在御书房议事,今日宫中还有宴席,他要晚归,请您不必等他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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