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风流学子们看美人不算,还美其名曰‘鉴芳会’,看过之后,还依照科考的样子,评出状元、榜眼和探花来。

    桐城凤栖山的芙蓉赏花会之俗由来已久,初始已不可考,只知道至少能够追溯到前朝去了,却是在本朝发扬光大,空前兴盛,但乱世一至,诸事颓废,这赏花会也有许多年名不副实了。

    今年,南北和谈,熄了战火,百姓安定下来,这赏花会也就再次热闹起来。虽不能跟战前太平盛世时的规模相比,但相对于这些年的冷落萧条来说,已经是久违的盛事,众人热情却是空前高涨的。

    这些人所在的亭子,恰好把着上山的大路,也守着官宦贵介们停车下马换轿子的所在,是个真正的咽喉要地,能够看到所有登山赏花的女子。

    若是,搁在战前,贵族女子下车都会佩戴帷帽、幂篱,遮掩面部不肯示人。经了几年战事之后,原本那些处处矜持清傲的高门贵女不多了,倒是新晋的官宦人家多了,这些人家的女眷就没有那许多规矩讲究了,带动之下,风气也开放了许多。别的不说,女眷们虽不至于高声喧哗、四下顾盼,却不至于因为下车上轿的转眼工夫,还戴什么帷帽、幂篱的了。

    裴府的车辆停住,珍珠和琥珀先踩着脚凳下了车,然后回转身来照应着吴小桐下车。

    已是辰时末,日头升起来,早上的雾气散尽,秋阳明媚,不但不冷,还略略有些热了。

    吴小桐就将披巾搭在胳膊上挽着,一手轻轻提了裙角,垂着头下了马车,站稳之后,放下裙角的同时自然地抬眼往山上望过去。

    却见山并不高,山势却极有气势,雄奇险峻,越过眼前的山头去,还有连绵的陡崖峭壁作为背景,很是有些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意境。山上的植被极好,此时,山林已染了些秋色,明黄、赤金、枫红……山林尚未尽染,颜色明快俏皮,还没有深秋的萧瑟,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妹妹,这边!”赵娉也下了车,正站在车辕旁含笑招呼。

    吴小桐微笑着迎上去,俯身自然地牵住裴驰裴骋的小手,跟裴旸、赵娉招呼一声,就有小软兜轿子过来,吴小桐抱着裴驰,赵娉则抱了裴骋,分坐了两乘轿子,轿帘子一放,小软兜颤颤悠悠抬起来,一路上山去了。

    那边亭子上的众人仿佛一下子回了神,纷纷道,“今儿的头名、榜眼都有了!”

    自有人击掌附和:“那妇人芳华绝代,富贵无边,却是夺了今日的头名去!”

    旁边立刻有人反驳:“那妇人虽容貌殊丽,却毕竟年纪不饶人,论起美貌、气度、仪态来,还要说那位小姐,那真是目如秋水,一回眸,魂魄消!”

    “呃,有这等绝好容貌?我怎地没注意到……”

    乱纷纷一阵议论争执之后,众人也待不住了,有人提议上山寻机再次目睹芳泽,立刻得到了众人齐声回应。这一干人如蚊子见血,蜜蜂见了花丛,那真是一刻都等不得,乱哄哄往山上去了。

    后边,又有许多或清丽或娇艳的女子到来,却像是花开寂寂,无人欣赏了。

    依据裴府如今在桐城的势力,青云观中最好的敞轩自然非他莫属了。

    这一处位于观中最深处,山坡之上、周边掩映着竹影婆娑,将敞轩遮掩了一半去。人在其中,凉风习习,视野开阔,只要视力好,能一眼看到山脚去,更不用说这观中观外的景色,还有那些赏花游玩的客人了,无不尽收眼底。

    轿子一直抬到敞轩外方才停下。吴小桐抱着裴驰下了轿子,会合了大嫂赵娉一起进了敞轩。

    这敞轩却是名副其实,极宽敞、豁亮,已经摆布好了二三十个矮几竹席,竟是依了旧俗,席地团团围坐的格局。

    之前还疑惑这敞轩附近没有芙蓉,等进了敞轩再看,才发现敞轩内四角里摆的几株盆栽芙蓉,植株谈不上高大,但花盘却个个如小面盆一般,而且颜色、品相无不是珍本,或富贵或娇艳或妩媚……竟是将那最美最好的都收拢在这四角的屋檐下!看过此处,其他不看也罢!

    吴小桐转眼看向赵娉和裴旸,二人神色如常,没有半点儿讶异之色——特权享受的习惯了,已经不觉的特别了。倒是她,显得有些大惊小怪了!

    随着进了敞轩,自有提前到达的人家,纷纷上前来迎着寒暄。

    吴小桐只需牵了裴驰的小手,跟在大嫂赵娉身后,微笑、点头、曲膝行礼就好,若是不愿意,甚至都不用开口说话的。

    未出阁的女孩儿嘛,都是害羞的、矜持的!

    这些人,大多都是吴小桐跟着赵娉见过的,也有少数的几个是初见,年纪大的自然上前寒暄夸奖一番,娴静啊、漂亮啊之类的,然后随手送个镯子啊、手钏啊、钗子之类的做做见面礼,年纪小的,她就对人家笑笑,曲曲膝互相见个礼。

    亏的人不多,统共也就二十几个,很快就寒暄见礼完毕,各自序了位次入座。裴旸和赵娉自然坐到了首位,吴小桐作为裴家的姑娘,正要坐到大嫂赵娉的略靠后的位置上去,却走过来两个漂亮的小姑娘,一人一边牵了她的手,其中红裙子的小姑娘圆眼圆脸,一脸可爱娇俏地对赵娉行礼道:“就让依依姐姐跟我们姐妹坐在一处吧,我们说好了,过一会儿要行酒令、作诗玩呢!”

    不等赵娉开口,吴小桐先头大地摆手道:“我可不会做什么诗。还是你们去玩吧,莫让我扰了你们的兴致!”

    她是上了十几年学,也背了好些个诗词在脑子里,可说起诗词的什么平平仄仄,什么对仗之类的,她就完全不懂了。再说了,她也受不了闺阁女子们扭扭捏捏,酸文假醋的作态。试想,人家一群女孩子笑一笑都拿小手绢捂着嘴的,她自然谈笑的置身其中,还不立时就‘粗鄙’起来?她可没兴趣当那个衬托红花的绿叶!

    赵娉本来还想着让她去跟女孩子们熟络熟络,可一看她这副模样,也知道勉强不得,也就笑着道:“我这妹子性情腼腆,你们且去玩吧,等她熟络了,自然就去找你们了。”

    那圆脸小姑娘明显稚嫩爽直些,一听赵娉这话,也就松了手。

    另一个身形瘦削,生着一双丹凤眼的姑娘却颇为坚持,不但没有松开手,反而紧了紧手,笑着道:“夫人且放心,我也不爱那些诗词,正想着怎么应对这些小妞子闹腾呢,有了依依妹妹,我总算有了伴儿,也不怕她们玩的热闹,落我一个形单影只的没趣儿了。”

    她这么一说,赵娉也没话可说了。吴小桐看这情形,想一想,这敞轩里坐着还要端着,还是跪坐,……规矩礼仪众多,倒不如跟着小姑娘们去,说笑自在随意些。若是小姑娘们没趣,她大可以随意去观中走走看看,相对于高层宴会和小姑娘们的诗会,她更喜欢去赏赏景色,看看登山游览的百姓民情。

    唉,她果断还是当惯了平民百姓,受不了这一派高高在上的贵族范儿啊!

    心中计议已定,吴小桐就含笑跟大嫂赵娉曲曲膝,规规矩矩地辞了出来。留在敞轩外头的珍珠琥珀连忙跟了上来。

    圆脸的小姑娘笑着自己介绍:“我姓杨,闺名儿丽音,今年十五岁。这位是同知陆大人家的曼影姐姐,比我大一岁。”

    一说姓杨,吴小桐就知道这个小姑娘的身份了。应该就是桐城知府杨大人的嫡女。

    来到桐城这些日子,吴小桐虽然交接不多,但对几个主要的官员的家庭背景还是做了下了解的。比如知府杨大人就有一名嫡出两名庶出女儿,两个儿子却都是嫡出。由此可见那位知府夫人也是有些手段的。从杨丽音的娇憨天真也能看出些端倪来,她的母亲将她护得很周全。

    与杨丽音不同的,陆同知家里却是复杂的多,同知夫人只有陆曼影一个女儿,膝下无子,陆同知的两个儿子都是由一名贵妾所出,另外还有三个庶出的女儿……妾母凭子贵,指使陆家妻不妻妾不妾,争执吵闹几成家常便饭……这种家庭里出来的,陆曼影的心机算计,自然不是杨丽音可比的。从刚刚两个人的表现也能略见一斑。

    且不说这两人怎样,还有另外七八个女孩子如何,吴小桐都置身事外,无欲则刚,对杨丽音微笑以对,对陆曼影同样不冷淡,对其他人也是一样,不近不远,就出一双耳朵听着一群小姑娘唧唧咯咯说去就好了。问到她,她也回答一两句……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自己跟一群花季少女真是隔了深深的代沟!有一种看着幼儿园小盆友做游戏的意思。

    女孩子们聚会的场所在一片台阁之上,就在敞轩不远处,不同的是临着一个一丈多高的落差,台阁恰好修了一弯廊子,扶栏挑台,人站在其上,就如凭空而立,尽可放眼眺望,看脚下行人来往,看远近精致错落,别有一番意趣。

    吴小桐跟一群女孩子说不到一处,那些小姑娘不是聊衣裳聊首饰,就是聊诗书棋画,吴小桐没有一样能插上嘴的,很快就了无兴趣,信步走出台阁,来到挑台之上扶栏眺望。

    珍珠心思伶俐,悄悄地抱了一个鼓凳过来,吴小桐于是得以坐下赏景。

    “天高云阔、秋日暖阳,此情此景,若是弄一个软榻或者躺椅,半躺半卧地靠着,再能弄一壶美酒,蒸两只肥蟹……就更好了!”吴小桐暗暗琢磨着,想着回去双溪镇要不要去山坡上也修一个这样的庄子去,也弄个挑台出来,白日可看层峦叠嶂,山村景色;夜来也可赏月看星,听风遥想……嘿嘿,那等境界才是文艺青年追求的至高境界!比起眼前这个扭捏的小姑娘蹙眉捧心的凑几首诗词来,可是有趣的多了!

    “嘻嘻,这里没有美酒肥蟹,却有点心、八宝擂茶……我去给姑娘拿过来?”珍珠听着吴小桐的喃喃自语,小小声地笑着提议。

    吴小桐这才恍然,自己竟然将心中所想低语出来了。

    挑着眉笑笑,吴小桐还是摇了摇头。八宝擂茶,弄一些果仁果脯各种乱七八糟煮成的浑汤子,那股子味道……她还是算了!就不凑那个热闹为难自己了。

    “咱们自己带了茶的,你去给我沏一杯吧!”吴小桐淡淡吩咐。

    茶叶、点心,自己都有带的。沏一杯清茶,品茗赏景,虽不及美酒肥蟹尽兴,却也聊胜于无了。

    若是能够自己寻一个清静地儿就更好了,或坐或卧,自在随意的。这会儿却不成,不远处的阁子里,那一群小姑娘还在苦思冥想作诗作词的,说不定哪个心血来潮走过来,她太自在了,不怕丢脸,万一吓到小姑娘们就不好了。

    琥珀曲曲膝,抽身去了,片刻就带回一壶香茶,同时还拿了一个点心匣子来。竹编的点心匣子是老苍头亲手做的,里边装的也是霍嬷嬷亲手装的点心,都是吴小桐喜欢的口味。

    与之同时过来的,还有陆曼影,她身后也跟着两个小丫头,各人手里都捧着果盘、点心。

    “依依姐姐倒是找了个好去处,却怎地不招呼妹妹一声,独自个儿躲到这里图清净么?”陆曼影颇有些自来熟,两人也不过只说了几句话,她说话却颇像是相知老友的意思了。

    吴小桐对这个心机颇深的小姑娘谈不上喜欢,却也算不上厌恶。这位只要不给她下绊子、使黑手,她也不介意跟她应酬一二,说说话聊聊天,哪怕对方是幼儿园的小盆友,有时候也挺有意思。

    吴小桐只是笑笑致意,陆曼影就很自来熟地在吴小桐对面落座,并将小丫头手中的点心果盘子往吴小桐眼前送了送,一脸笑道:“依依姐姐,来尝尝这个芙蓉酥!”

    “芙蓉酥?”吴小桐略略惊讶着,依言取了一小块酥饼放进嘴里品尝。入口绵软,又有些酥脆,微甜清香……没有特别浓郁的香气,却自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清新!

    “不错,是芙蓉花做的?”

    “是呢,就是取了这盛放的芙蓉花做的。姐姐尝着味道还成?”

    “还不错,挺清新,不腻口!”吴小桐中肯评价。

    一般花卉入食,多取其芳香之意,例如玫瑰饼、茉莉茶……这芙蓉花没有太浓的香气,却取了其清新、绵软之意,这份心思倒是颇得吴小桐之心。

    由一款点心,吴小桐跟陆曼影算是找到了共同话题,由吃食聊到吴小桐的茶,陆小曼笑道:“曾听人说过,金陵城流行了一种清茶,其气清,其意远,没想到,从姐姐这里有幸品尝到,还真是妹妹的福气了。”

    吴小桐笑着摇摇头:“我不也尝到了妹妹做的芙蓉酥么!”

    渐渐聊起来,吴小桐觉得这个小姑娘固然有心机,说话也多有夸张,但作为一个偶遇的聊友也还将就了。

    正说到花露制作,陆曼影称之为‘淘弄花汁子’,挑台下一阵人声喧哗,却是两个小道童捧了两个篮子,里边装着满满的各色芙蓉花,正朝着姑娘们待得阁楼走过来。

    “哎呀,姐姐快看,今年的攒花就要开始了!”陆曼影叫了一声,原本白皙的脸颊因为兴奋透出一抹红晕来。

    她的声音未落,阁子里的小姑娘们一股脑儿涌了出来,都来到了挑台之上。

    吴小桐懵懵懂懂地,也不好坐着了,站起身来,往旁边让了让,给小姑娘们倒出地方来。

    陆曼影说的‘攒花’吴小桐是不不知所云的,但看两名小道童后边跟着的一大群年轻人,一个个兴冲冲,满眼冒光的样子,她隐约也猜到了些什么。

    这游山赏花的活动,大概也是给适龄男女们一个互相认识见面的机会,所谓攒花,大概是谁有了意中人,就……上前攒花?那些年轻人一股脑挤到阁楼上来?

    念头一闪,吴小桐就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不说男女大防,只说阁楼局限,那许多人上来根本挤不开,也乱糟糟有失体统……倒是两个小道童,年纪小,腿脚灵活,做个楼上楼下的送花使者刚刚好!

    还真是被她猜中了,那些跟上来的年轻人都在台下停住了脚步,仰着头,满眼冒光地往上观望着,两个小道童却没有停步,一路上了楼来,各自依着托付,将一朵朵芙蓉花送到被选中的小姑娘手中。倒不是真的由他们攒发,自有姑娘们的跟着的丫头婆子,将那一朵朵芙蓉花,火攒戴到发髻间,或戴在衣襟、手腕之上,各有不同,各显心思!

    很快,吴小桐发现了一个令人费解的现象。

    得了花的小姑娘虽然也娇俏可爱,但总的来说,不论容貌、仪态都不是最出色的,诸如陆曼影和杨丽音两个拔尖儿的,却空空如也,一朵花都没收到。

    珍珠伶俐的很,刚刚一会儿工夫已经跟陆曼影的丫头熟稔了,这会儿,自然将打听来的消息低声讲给吴小桐听:“这攒花如殿前点三元,第一拨得了花的相当于同进士,第二波是进士,最后才是当年的头三名:探花、榜眼和状元!姑娘看那芙蓉花也明白,这一回送上来的花,都是些普通货色,都是单瓣小朵的,进而是些重瓣花……等到状元攒花,可就是青云观独有的珍本芙蓉——贵妃醉!那花朵跟脸盘一般,娇艳非常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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