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人子嗣可不是小事,那可是比杀人放火还重的罪。而且亓家和裴家还份属君臣,坐实了,定个诛九族都够了!你毕竟是裴家之女……你可想好了?”老苍头风别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吴小桐,面容平静,声音平和地问道。

    “爷爷,我想好了。”吴小桐毫不迟疑地回答。然后又补充道,“我没办法看着他死!”

    老苍头叹了口气,再不说什么,只站起身来,伸手将面前的女孩儿扶起来。

    这丫头聪慧伶俐,行事大方,没有一般女孩儿的扭捏作态,年纪不大,却看事透彻,处事沉稳,他对自己收的这个孙女儿是极满意的。但,女孩儿终究是女孩儿,这心地软也就罢了,偏偏对那小子……罢了罢了,女大不中留,她若愿意,就依了她,又何妨!

    桐城,现代的时候,吴小桐只知道这个皖南小城,风景秀美,人杰地灵,名人辈出……

    庐州之战后,桐城就成了新的前沿。同时,也是裴家大哥裴旸驻守之地。再后来,亓惟孝发桐城……如今,桐城却成了小亓可能终结生命的地方!

    她跟老苍头风别城没有坐车,骑了快马一路疾驰,但毕竟是风雪交加,道路难行,又入了夜……等他们赶到桐城的时候,距离小亓受伤已经过了差不多是个时辰。

    颤抖着手指,触及到皮肤的温热,吴小桐的泪水滚滚而落——还好,还好,她来的不算太迟!

    也不知该说小亓幸运还是不幸。那一箭几乎贯穿了他的左胸,但稍稍偏上了一点,躲开了心脏和左肺!

    真是不幸之万幸!也真是命大!

    军医已经为小亓清理过伤口,并上了药进行了包扎。可小亓仍旧沉睡不醒,气息都越来越微弱起来。

    吴小桐无声地看着老苍头,满眼恳求。

    老苍头瞥她一眼,暗暗叹了口气,活动活动刚刚恢复知觉的手指,上前给小亓诊脉、拆了包扎检查伤口。

    吴小桐没有往前凑,她背转身,双手合十,微微低着头,嘴唇无声地开合着。

    从不信鬼神的吴小桐这会儿真是病急乱求医,嘴里不断地祈祷着,什么如来佛祖、救世观音、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只求小亓平安无事!

    仿佛过了半晌,老苍头才诊查完毕,回过头来,吴小桐连忙送上一块温热的帕子。

    老苍头一边擦着手,一边淡淡道:“伤口处理的不错……只是伤药一般,换成我们带来的药吧!再喂一颗大还丹!”

    吴小桐认真地听着,眼睛都不敢眨的,连连点着头,将老苍头的吩咐记下来。

    最后,老苍头道:“……上药后,就是你的事儿了!”

    吴小桐愣了一瞬,随即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一路疾驰,一路风雪,吴小桐的手指冻僵了又缓过来,通红肿胀的犹如拎了十根小胡萝卜。她抬起手动弹了一下,试了试,还好,终究是能够活动如常了。

    她洗了双手,用自制的酒精消了毒,然后拿出自己的药包,先拿了一颗大还丹出来,化在半碗水里,給小亓喂进去。接着,就开始清理伤口……穿针纫线,开始给小亓缝合伤口。

    因为箭头有倒刺,军医取出的来的时候,割裂了皮肉,经过一段时间后,皮肤外翻着,露出里面的肌肉……触目惊心!

    吴小桐在模型上练习过,在动物身上实践过,在其他人身上也实践过,她确信自己的缝合技术搁在现代也能称得上一流。

    但,面对眼前的人,她的心仍旧忍不住颤抖!

    深深吸了口气,压下从心底涌出来的颤栗,吴小桐克制着自己的思想和视线,不想不看,全神贯注在伤口之上,然后,银针落肉,一针一线地将呈开放状的伤口缝合起来。二三十针的伤口,实在谈不上大,但却耗尽了吴小桐最后的一丝力气。最后一针缝完,打好扣,剪断线,吴小桐一口气吐出来,整个人就颓然堆萎了下去,意识陷入了一片黑暗。意识消散前,她想到的是,伤药还没敷上呢!

    这一昏足足过了三个多时辰,吴小桐才醒转过来。

    她只是太紧张,又一路赶得太急,天寒地冻的,让她一时撑不住倒了下来,身体却并无大碍。

    睁开眼,老苍头淡淡的声音就在身旁响起:“你的脸和手脚都冻伤了,你自己注意些,不小心落下瘢痕,可是哭都来不及了!”

    吴小桐眨眨眼,转头看向老苍头,缓缓扯动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爷爷,他怎样了?”

    “哼!”老苍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个没良心的丫头,就不知道问问爷爷我?”

    “嘿嘿,爷爷您就在我眼前嘛,看着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的,还能骂我,哪里像有事儿的嘛!嘶……”吴小桐活动着僵直的身体,用手臂撑着缓缓坐起来,一边涎着脸笑道,笑的大了些,就觉得鼻梁和两腮的肉都是一疼!

    她吸了口冷气,抬手抹了抹……好么,她的脸上竟然包扎着,她都不用要镜子看,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被包成木乃伊了!

    看着吴小桐摸了摸脸,却一言未发,老苍头心里一软,开口宽慰道:“也不是多厉害,只是涂了药膏子!”

    吴小桐点点头,转眼看着老苍头笑道:“没事儿,这样包着,挺暖和的,还省了我戴围脖了!”

    很快,吴小桐就知道了冻疮的厉害。

    疼倒是其次了,关键是痒,钻心挠肺的痒,偏偏还不能抓,那滋味儿……这次第,怎一个*了得!

    好在,吴小桐很快给自己找到了事情做。

    有战场就有受伤和死亡。特别是这个冷兵器时代,那一刀一枪拼杀的可都是血肉之躯。一场大战下来,死亡数以万计,受伤的更多。大批的伤病得不到及时医治,或者有效的治疗,最后只能失血过多而死。或者治疗之后,因为没有特效的抗菌药和治疗措施,许多伤兵死于伤口感染、破伤风……

    吴小桐恢复了男装,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黑色粗布棉衣棉裤,脸上裹着绷带,一头扎进伤兵营,就出不来了。

    伤口清理、缝合,她是练的很熟了,但诸如截肢之类的大手术,她却从来没接触过。甚至,连详细的教科书都没有,她却被赶鸭子上架,直接进入实践状态!从第一个战战兢兢,浑身汗透,很快,她就摸索出了经验,手法熟了,那种恐惧紧张的心境也渐渐消除了。她已经能够不想其他,全心应对各种伤口。

    除了吃喝拉撒,她一天睡觉的时间只有三个时辰。其中还包括洗漱。常常是闭着眼睛洗完手脸,往床上一栽,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了。

    三天后,她正在给一个腹部受伤的士兵手术,刚刚把内层缝合完毕,就有个人跑进来:“姑娘……我们公子醒了!”

    吴小桐捏着缝合针的手微微一抖就稳住,还好,针未落肉。

    做了个深呼吸,稳住心神,吴小桐回头看向跑进来的人,是小亓身边的护卫,叫什么东平的。

    “好的,我知道了!”

    说完,她就转回头继续给那士兵缝合伤口。有老苍头在小亓身边照料着,她回去不回去,又有什么作用?!

    东平目瞪口呆了半天,再不见吴小桐有何回应,满脸喜悦变成不可思议,然后,很是悻悻地离开了。

    进了腊月,吴小桐头上的绷带早就扯了,脸上的冻伤也好了,尽管她没挠,也还是留了一道淡肉色的疤痕,横贯在鼻梁和眼下!

    拆绷带的时候,吴小桐照过一次镜子,看着脸上的疤痕,她心里暗想,搁在现代倒是能够模仿模仿王菲的晒伤妆!

    吴小桐一直穿着男装,行事举止大方从容,没有人认出她是女子。直到,东平跑进来喊了一声姑娘!

    现在,伤兵营里都知道这位医术高超的吴郎中是个女子!看着她清瘦窈窕的身段儿,不是没有伤兵暗暗猜想,吴郎中包裹在布条下的容貌……

    但,看到了吴小桐拆了纱布之后的疤痕,伤兵们也不由叹息,多美一张脸蛋,就这么毁了!

    吴小桐反而跟没事儿人一样,该做啥做啥。

    南齐和北宁在桐城北打了一个月,各有死伤,也各有胜负,战事一直持续,双方从最初的激烈、艰苦,渐渐地麻木了,心不在焉起来,战局也进入了胶着状态,打了一个月,战场还是在桐城北,没有丝毫变化。

    也或许是快过年了,双方更加怠战,几乎连小摩擦都没有了。

    战事暂歇,自然也就没了新的伤兵。

    伤兵营里,重伤不治的死了,命硬的挺过来的,只需要慢慢养伤了,军队里配备的军医也就差不多够用了。吴小桐不需要伤兵营了,回到大哥裴旸在城里的府邸,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这才恢复了精神。

    洗漱,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为了行走方便,吴小桐仍旧选了一身青色的棉布男袍。头发高束在头顶,戴了同色的头巾子。

    站在镜子前,吴小桐以手支颌,微微仰起下巴,瞅着镜子中的人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要不是脸上这道疤,倒是个俊秀少年嘛!

    拽拽衣角,吴小桐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转过几道院落,吴小桐来到府邸西路的一个院落。这里,是亓惟孝的居处。

    院子里外仍旧安静,寂寂无声,与之前几乎不见人影不同,这会儿却看到许多侍者无声地出入着,如蚂蚁一般,纷纷忙碌着,却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一点。

    吴小桐站在门口看了一会默片,这才出声招呼过一个小侍者来,让他进去通报。

    很快,同样是小亓身边,名字叫西安的匆匆迎了出来,隔着三五步就停住脚步,躬身行礼道:“公子正睡着呢,裴姑娘还是过些时候再过来吧!”

    竟然吃了闭门羹!

    吴小桐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咧咧嘴,吴小桐笑的轻松自然:“其实没有大事,只是,我准备回去了,过来跟公子辞行。既然……那就劳烦你转告一声吧!”

    脚步轻快地离开,吴小桐脸上仍旧挂着微微的笑,但心里却浮起来之前老苍头说的那一番话!

    小满赶着车,载着裹了珍珠皮袄子的吴小桐缓缓驶出裴府……然后,就在裴府大门口,‘巧遇’了正要返京的公子小亓!

    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不再是躺在床上,安静的几乎没有气息的模样。

    恢复了往日风采的公子小亓,一身靛青色精绣长袍,裹着一件银白的貂皮大氅,眉目似画,面容如玉,缓缓地一步步走来,竟让人完全忽略了他身周的众人,包括英武俊朗的大公子裴旸,也完全褪色成了背景!

    吴小桐穿着一身靛青棉袍,裹着一件珍珠毛的斗篷,相比之下,跟只鹌鹑一样,呆愣愣地看着那人走至马车前,看到东平在车辕下放了脚踏,然后,那人即将上车前,缓缓回过头来,目光越过送行的众人,落在裴府大门一侧的马车,还有车旁那个靛青色的人身上!

    两个人,四目相对,周遭一片安静。

    许久,公子小亓未动,吴小桐却终究忍不住走上前去。

    微微仰着头,看着小亓仍旧苍白的脸色,连唇瓣都因为失血呈现出一种樱白的颜色!

    “你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怎地这么急着回去?过年还早着了!”

    熟稔如他,她装不出矜持,关切地询问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口。

    小亓的目光一直胶着在她的脸上,看似深沉如海,细看却又平静如水。

    微微牵动唇角,一抹微笑在他的唇畔浮现,他缓缓开口:“……都是时事所迫,你不必当真计较!”

    微微一顿,他看住她的眼睛,淡淡吐出一句:“珍重!”

    前一句,太过突兀,吴小桐愣怔怔地还没想明白,眼前的人已经道了声珍重,登车而去。

    她下意识地倒退几步,给马车和一众随行人员让开路。然后,眼睁睁看着,那马车在众人簇拥下,渐行渐远。

    吴小桐的车子也很快出了桐城,她一上车,抱着被子翻滚了一回之后,很快就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睡着了。

    那人神神叨叨的一句话,她想的头疼也没弄明白,所指为何,那就干脆不想了。爱咋咋地!

    回到双溪镇,正赶上腊月初八。

    吴小桐被霍嬷嬷端上来的美味的腊八粥堵住了嘴,欢快无比地吃饱喝足,舒舒坦坦洗洗睡了。至于桐城还是什么,都被她抛到脑后去了。

    战事再次停歇下来,双溪镇的人们也放松下来,杀猪宰羊,捞鱼捕虾,欢欢喜喜地准备过年。

    除夕夜,要延请祖先归家享受香火祭祀。

    下午申时末,日头还没落下去,吴小桐就惯例地跟了老苍头一起,带着用油拌好的松木屑往山坡上的胡家祖坟而去。

    按例,要一路将松木屑洒在路边,点成一堆堆星点的篝火!

    胡家大宅的废墟清理了一部分,在后院子那个小院的基础上,又扩建了一进大一些的院落,胡家祖先的牌位就被安置在那里,一层层排列着,显示着这个家族曾经的人丁兴旺、家族繁盛!

    从祖坟一路撒好松木屑小堆,天色也黑了下来。

    吴小桐又在老苍头的陪伴下,一个个点燃松木屑小篝火,在她身前,通往镇子里的路隐在黑暗里,在她身后,却有星星篝火清晰地勾勒出一条路,一条回家的路!

    一边点着篝火,吴小桐一边暗暗琢磨,好在她不胆小,也不相信所谓的神鬼之说,哪怕她诡异地经历了一次重生,仍旧不相信所谓的鬼神真的存在。要不然,这种风俗仪式,还真是……够让人毛骨悚然的。

    这算什么?天黑了,请鬼回家?!

    好了,她赶紧收拢思绪,把心中的笑意压下去。

    不管怎样,此情此景,若是突然狂笑起来……还是不要吓人了!

    一路回到镇子,然后穿过镇子,到达胡家大宅近处的时候,吴小桐突然站住了。

    原本黑沉沉的胡家废墟仍旧没有半点儿光线……只是,她仍旧能够清楚地看到,胡家废墟前头停着几匹高头大马!然后,几个人影站在旁边,却没有任何声音。包括马匹,都没有半点儿声息!

    麻蛋,这是说鬼鬼到了?

    这黑影瞳瞳的无声无息的,说不是闹鬼怕都没人相信!

    但,她心里其实很清楚,那些是活生生的人和马,只因为无声无息,只不过是因为训练有素,连马匹都能保持静默罢了!

    “七匹马,六个人!”老苍头的声音淡淡响起。

    吴小桐转头看了看老苍头,仿佛寻求什么答案一样,却并没有真的想要得到什么,转而就抬脚往胡家大宅里跑去。

    老苍头没有动,看着吴小桐欢快地跑进胡家大宅的废墟,跑进胡家祠堂的院子里去。然后,他就缓缓摇摇头,俯身,继续点燃,一堆又一堆的小篝火。

    ------题外话------

    小梧桐不明白,亲们是明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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