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过了冬月,又进了腊月。

    今年孵的九十七只小鸡,伤损了三只,八月十五的时候杀了五只小公鸡过节,这会儿还有四十二只公鸡。

    程充和徐褚熟门熟路地带人上了一回山,进了深山,来回花了三天时间,带回来十八只野兔,二十二只山鸡,还猎回了两只狍子,三只岩羊,还有两头野猪。十几个汉子好不容易抬回来的。

    这些猎物,整个镇子上的人也吃不完,将参加狩猎的,每人分了一只野鸡一只兔子,又将一头野猪剔骨分了,剩下的就准备送到山外卖掉去。

    这一年,吴小桐带着妇孺们也采了许多山货,山菌子、木耳不说,猴头都得了四对,另外,老苍头上了几次山崖,摘了许多岩耳回来。留出一些自用、给裴府做节礼,剩下的都要拿出去卖掉。

    收拾一番,竟装了两车。

    吴小桐琢磨一回,跟老苍头说了,第一次跟着车队走出双溪镇,往霍山县城去了。

    一身靛青的及膝棉袍,里边穿着厚棉衣厚棉裤,哪怕吴小桐身形清瘦,裹了这许多之后,也少不得臃肿了。吴小桐也不在乎,又拿了让碧桃给她编制的棉线围巾,连头带脸地裹了,双手揣进袖子里,与小臭儿、拴住一起,跟在两辆牛车后边,慢悠悠地出了镇子,一路又出了山口,踏上了去霍山县城的路。

    经过一年的修整,山口以内的路都铺上了卵石,脚踩车轧之后,卵石嵌进泥土,基本都固定下来。吴小桐又带人将主要的几条路拉了沙子填充了石缝儿,就没了卵石的颠簸感,平整地多了,牛车走在上面也不会太过颠簸了。

    出了山口,路面上没了卵石,变成坑洼不平的土路,道路中间凸出来,两侧则是天长日久留下的深深车辙。

    路两旁除了山石就是冬季萧瑟的草木,寒风呼啸着吹过来,顺着衣领子只往脖子里灌进去,把身上的热乎气儿一点点驱散,只将冰凉一点点透进骨子里去。

    吴小桐对路两旁的景致没啥兴趣,对县城的种种也没多少向往,她之所以跟着出来,不过是想着去县城打听打听外边的局势,然后,看看县城的情形,琢磨着做点儿事儿。山里资源丰富,只要肯吃苦受累,许多山货都能拿出来卖。另外,她还想着再买些人回去。

    吴大壮三家子,说起来人口不少,青壮却只有四个人。

    来年,山上种的茶树就多了,施肥、浇水、养护,得至少一个人常年盯着。她想多养些猪、羊,这个倒是能让妇人们做。今年种了冬小麦,来年就要收两回秋,壮劳力不够是不行的。她还想种油菜,建油坊……

    当然,她买人除了需要劳动力,也想着算是变相地多救济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尽量让一些家庭能够不卖儿女……更不说易子而食的惨剧,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与吴小桐的沉默不同,小臭儿和拴住却是兴奋地满面红光。两个孩子都是第一次出山,更是从没去过县城。对于他们来说,能去一趟县城是非常伟大的事情。

    自从出了门,小臭儿就没住声,一直不停地说着,说镇子上谁谁谁羡慕红了眼,说谁谁谁托他买什么……又说他娘嘱咐他什么什么……说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根本停不下来。拴住还好些,虽然也一脸兴奋,却总归没有变成话唠,只是随着小臭儿偶尔附和一句什么。但他居然一点儿没觉得小臭儿烦,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显见也是满心兴奋的,按捺不住了。

    牛车不快,却也要一步不停地走才能跟上。

    如是走了大半个时辰,吴小桐才看见第一个村庄,房屋低矮破旧,也荒芜凄冷,但却遥遥能听到鸡犬之声,略略透出一点点生机来。

    吴小桐走在赶车的程充身旁,低声道:“这个村子倒是房舍整齐。”

    程充瞥了那边一眼,摇摇头道:“去年也都逃出去了,许多屋子都是空的,只有几户回来的,十户能有三户就不错了!”

    吴小桐默然,又看了看那个荒凉的山村,默默地转回头赶路。

    一路上,这般贫穷荒凉的村落又经过了四五个,倒是没有放火的痕迹,但仍旧处处萧条,罕见人迹。走了三个时辰才到县城,路上竟然遇上了三四回路人,大都神色疲惫,衣着破旧单薄,像吴小桐一行人这般牲畜车辆,衣着整齐的竟是一个都没见到。

    半路上,程充几次要吴小桐上车,都被她拒绝了。

    这一年多来,得益于天天上山、下河的,她的身体倒是结实的很,跟着牛车走,完全没问题。

    到了霍山县城已是过午时分。

    程充徐褚和老苍头来过县城几次,对货栈、行作都挺熟悉的。一车干货、猎物分门别类送熟识的店铺里,很快就脱了手,皮子送去熟制。约申时两刻,两牛车货物都处置完毕,吴小桐笑嘻嘻地晃晃手里的钱袋:“走,吃饭去!”

    程充笑着道:“我带大壮去将投店,并将牛车存了,再去找你们。”

    “好啊!”吴小桐笑应了,拿出五两银子来给程充,却被程充拒绝了。

    “哪用得了这许多,咱们人多,也只需一两银子足矣。”

    吴小桐对这个世界的酒店行情毫无所知,听程充这么说,也不了解情况,拿了约莫一两碎银给他,然后大家伙约定去半月斋吃冬笋鸡之后,就兵分两路。程充和吴大壮去投店存车,老苍头和徐褚则带着吴小桐三个孩子逛街。

    家里的棉花没有了,要添置;过年做新衣服的布匹要购买,各种油盐酱醋要买,还有其他有的没的,也有许多东西要买。

    霍山县因为没遭兵火,街市仍旧整齐。尽管时逢乱世,街面上萧条了许多,街上也多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乞丐,小臭儿和拴住两个第一次出山的小子仍旧眼睛不够使,四下里张望着,看到街上的两层小楼也大惊小怪,赞叹不已。吴小桐也不着急,任由他们看个够,只盯着路上的行人车马,不撞到不冲散了就好。

    临近过年了,街上却远没有现代街市的繁华热闹,偶尔一两个小摊子,大都是卖鞋米花儿、小百货的,远没有吴小桐想象的满街小吃,甚至一路走过来,都没看到一家烧饼铺子……也没有,被舌尖中国广而告之的徽州‘毛豆腐’……

    其实,县城里就是一条不长的商业街,各色铺面也就几十家,走到中间路口的时候,终于看见了一家卖包子的,蒸锅里摆着一只只雪白的大包子,热气蒸腾着,在冬日里特别温暖。

    吴小桐招呼一声,带着两个孩子跑过去,点着笼屉里的大包子道:“给我包十个包子!”

    那老板本来揣着手缩着身子躲避寒风的,一听这话,立刻兴奋起来,“好咧!”

    答应一声,伸手拿出几片干荷叶来,捡了十个大包子分作两包递过来:“承您惠顾,一共二十文!”

    “二十文,好贵!”小臭儿双手捧着包子正吸溜鼻子呢,一听这话立刻咋舌惊叹。

    二十文啊,他攒了两年,都不够二十文呐!二十文,能买三十颗鸡蛋了!

    拴住也面现迟疑:“小桐……”

    那老板一看有些着急,连忙道:“咱们家的包子可是用的上好的五花膘肉,咬一口吱吱冒油哦,两文钱真心不贵啦!”

    吴小桐朝两个小伙伴安抚地笑笑,低头从钱袋子里数出二十文钱,交到老板手中。转身招呼老苍头和徐褚:“都来吃个包子垫垫呐!”

    徐褚举举手中拎的各色物品,笑着摇头:“我就不吃了,我等着去半月斋吃席面了!”

    吴小桐也不勉强,笑着递了一颗包子道老苍头嘴边:“爷爷,这包子闻着还不错,你尝尝!”

    老苍头手中也拿着东西,原来也想说自己不吃的,但看着吴小桐笑靥如花地将包子送到嘴边,终是不忍拂了她的一片心意,借着吴小桐的手几口将包子吃了。旁边的徐褚看着眼热,又实在不敢让吴小桐给他喂饭,转而瞪了小臭儿和拴住:“你们俩就没有半点儿眼力劲儿……哼,甭想我带你们狩猎了!”

    那俩小子为了能跟着上山捕猎,可不止一回向徐褚程充恳求了,一直未能达成心愿,这会儿得了这话,那还不抢着表现呐?!登时,两个小子一起举着包子,你争我抢地喂进徐褚嘴里去……

    喂得太快,两个大包子几乎是被填进去的……可悲的徐褚差点儿被肉包子噎死!还是小桐将随身带的一只竹水桶送上去,才算救了徐褚一条命。

    说说笑笑地一路走来,申时三刻,几个人才走到半月斋门口。

    这是霍山县城最好的酒楼,位于中心街街口,对面就是县学,斜对面就是县衙……也算是行政中心了。

    这一次,不仅是拴住和小臭儿,连吴小桐也当了一回土包子,充分发挥了一把围观精神,将传说中的‘县衙’和‘县学’——大门,参观了一回。

    参观完县学,吴小桐回过头来就拍了小臭儿一巴掌:“回去就交你们识字读书,你们也争取到这里来上学。”

    小臭儿缩着脖子,“我哪能行!要是你……指定能来!”

    要是小桐不是‘姑娘’,还是兄弟,就凭她的学问,考个县学绝对不在话下……可姑娘,人家不让考哇!

    拴住也苦了脸,觑着吴小桐也是一脸惋惜之色。

    把个吴小桐看的又是好笑又想吐血。这俩臭小子,就是知道了她是女孩儿也没表现出异样来,没想到,心里其实挺在乎的!

    又拍了小臭儿一巴掌,吴小桐笑着道:“走啦,这里进不来,半月斋却是能进的。吃冬笋鸡去!”

    冬笋鸡,据说是竹林里养的鸡,吸取竹林清灵之气,吃蚂蚱饮山泉……咳咳,而且是当年生的童子鸡,配上品质最好的嫩冬笋,选用秘制调味料,精心烹饪而成!

    吴小桐一马当先,带着两个孩子走在前头。三人虽说年纪不大,穿着也简朴,但吴小桐一身素茧绸的短袍衣衫,连脚上的靴子可都是上好的靛青茧绸做的面儿……

    那半月斋既然是霍山县酒楼界的头一份,往来的自然不乏贵客。伙计们的眼光也练得刁了,一打眼,就看出吴小桐这不显山不露水的一身衣裳价值不菲,手工精湛,绝非普通小民能够穿戴的。再看吴小桐身后跟着的小臭儿和拴住,虽然形象有些憨,但同样一身靛青棉布的袄裤,都套了崭新的靛青棉布褂子,收拾的也是整齐利落,明显就是大户公子的跟班形象。后边的徐褚本身就是裴府里出来的,衣着用度自然不凡,就连老苍头,如今也几乎看不出当年打更老汉的畏缩模样,一袭黑色棉布直缀,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面色红润,双目有神,往那里一站……呃,怎么也是忠心耿耿老管家之类的人物!

    吴小桐不知道小二给他们一行人做了怎样的定位,只是看着人热情无比地迎出来,心里对这家老字号酒楼就有了个不错的印象,略略颌首,率先进了酒楼。

    一楼是大堂,二楼,也是卡方式的格局,只不过,相对于一楼的,二楼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临窗而坐,还能凭栏俯瞰街景市情,倒是让小臭儿和拴住新鲜又兴奋。

    因为不是饭时,酒楼里很清静,一楼坐了两桌散客,二楼更是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

    那小二一路弓着腰引着众人上了二楼,吴小桐随手指了个临窗的桌子:“就那边吧!”

    这张桌子恰好位于二楼街角处,临着向东向南的两个窗户,坐在这里,差不多能够看小半个县城的光景,视野相当好。只是冬季,窗户都关的严实,遮蔽了视线。

    吴小桐问那小二:“可有火盆子?”

    小二微微一怔,随即连声道:“有,有,有,有上好的紫铜火盆!……客官还真是问的巧了,前儿掌柜的刚刚得了半篓子银霜炭,据说是专供金陵城贵人们用的好物事儿,烧起来不带明火,不起一丝儿烟气的!”

    这话一落,徐褚脸上就闪过一抹不以为然,吴小桐看在眼里,知道这小二的话怕是有些夸张,却也是人之常情,笑了笑,正要开口,那边小臭儿和拴住忍不住已经推开了窗户,就在此时,突然有一匹快马疾奔而来,在县衙门口勒住缰绳跳下马飞奔进去了。

    “哎哟,那人骑马起的真快啊,一阵风样的……”小臭儿一脸敬仰地感叹着。

    徐褚却已经站起身来,望着隐没在县衙中的身影,皱紧了眉头。

    那小二也踮着脚瞄了两眼,笑着宽慰道:“几位客官想来初到,有些事儿不明白。其实客官们不必忧心,这是县老爷打发了去探听军情的,三日一趟,往返回报。去年也还每每惊慌的,就怕叛匪打过来。可自从景王在金陵城登基,大齐军队一路北伐,节节胜利,这探马抱回来的就都是捷报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彻底平定叛乱,天下太平了!”

    “这位小兄弟倒是好见识!”吴小桐微微挑着眉梢看着小二,赞叹一声,转而摸出一两碎银子扔给小二,吩咐道,“暂不提这些,你且送两只火盆来,再上几盅热茶来,我们再好好盘桓不迟。”

    那小二得了银子,脸上笑的灿烂如花,连连哈腰应承着,一溜儿小跑下了楼。

    吴小桐再转身看向窗户外面,衙门口的马匹已经被人牵进去了,只有两个衙役半倚着门框懒散地站在那里当值。衙门前行人三三两两,各色不同,却没有人多看一眼……之前那个快马而来之人,似乎只是幻觉一般,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

    转过目光看向徐褚,他已经重新落座,只是眉头皱的紧紧的,不同于平时的笑嘻嘻模样。

    吴小桐心里过了几回,终究不得其解,到底忍不住开口:“徐大哥,你怎么看?”

    徐褚转回目光来,在吴小桐脸上停顿片刻,皱着眉开口道:“只是远远一个照面,我也吃不准……不过,我看见那人跑进去的时候,左腿似有不便。马匹颈侧也有紫黑印迹……嗯,颇似沾染了血迹!”

    吴小桐真是吃惊。刚刚那人快马而来,飞奔进县衙,前前后后也不过几息之事,徐褚竟然注意到这许多细节,还能做出相对应的判断……就这份观察力和细心,也绝非等闲人可比的!

    “徐大哥好眼力!”吴小桐忍不住赞叹了一声,随即也皱起了眉头,“左腿不便,马匹沾染了血迹……那人必定是经了刀光……”

    至于是遇上了零散匪徒,还是遭遇了兵祸匪祸……却不是能够凭借一眼所见能够判断的了。这个,脑子在好使也不能凭空臆测。

    徐褚觑着吴小桐的表情,略一沉吟,便自请道:“姑娘,不若小的去打探打探。若是有什么乱象临近,咱们也能绸缪着!”

    这话可谓正中吴小桐下怀,立刻眼睛一亮,“那就有劳徐大哥了……不过,探听消息固然重要,徐大哥的安危更重。徐大哥切记,安全第一!”

    ------题外话------

    昨夜莫名失眠,大睁着眼睛躺了一宿……照理说,秋天,不该如此呀!

    咳咳,更晚了,亲们见谅!

    知道,接下来该谁出场么?嘿嘿,亲们猜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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