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德一行人到军部地牢里的目的,并不是想要听什么故事,但肖开了口却也没有人阻止或者打断他。

    菲尔德预感到这大概会是一段冗长的陈年旧事。果然,肖声音低沉,沙哑的嗓音磨砺出的是一段并不美好的往事。

    “看过我的外貌就会知道,我是莫尼安克人。我出生的村子,是法兰托利亚极北的荒芜之地。那里气候寒冷,却盛产着整个大陆最为精纯的铁矿石,因此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都以打铁为生。”

    “可我们一族并不像矮人那样,能够锻造出强而有力的武器,制作的仅仅是生活用具,装饰品或者雕塑这些小东西,但就因为如此,世人一直看不起我们莫尼安克人,称呼我们为下等人。因为族人多是黑发黑眸,所以我们的外貌便成了身份低微的象征。呵呵……”

    他扯着沙哑的嗓子笑了好一会,才断断续续地接着说道:

    “好在大部分族人都安于隐居生活,也并不在意世人的偏见。我的父亲,当年是莫尼安克的族长,他从来不认为我们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更不觉得我们的外貌有什么可耻的。莫尼安克一族天生心灵手巧,能制造出最为精巧的机关和铁具。即便不如矮人的武器贵重值钱,却也能让我们一族人过得安稳。”

    “我的族人们并不稀罕富贵的生活,也不在乎世人对我们的偏见和误解,只要别人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村子的人便可以一直安稳地生活下去。”

    “可是,有一天,几个衣着光鲜的男人不知怎么找到了村子里,并且提出要见我的父亲。那时我藏在柜子后,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们似乎想要跟父亲定制一件铁具,并且给了父亲沉甸甸的一袋子钱作为定金。”

    “我当时很高兴,有了这些钱,就可以给姐姐买漂亮的裙子,给妹妹买甜甜的糖果。可父亲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非但如此,从那天之后他就整日把自己关在锻造房里,几天几夜不出房门。父亲是族里最厉害的工匠,我那时还以为大约是买家想要订制的东西太过精巧,而难住了父亲。”

    “然而不出几日,东西就做好了,可父亲依旧神情严肃。八岁的我天真地问父亲为什么不开心,父亲只是摸着我的头说,‘肖,我们自己不做亏心事就好了。’”

    “那几天,母亲日夜对着神像祷告,我听见她不停地说着‘求主神保佑我们这些无辜之人’。到了约定的日期,那几个男人果然来取货了,全村的大人们都聚到了我家门口。我是后来才明白,那时候他们不是来围观身份尊贵的客人们的,而是所有族人都觉察出了危险。只有我和尚且年幼的妹妹不停地缠着母亲问‘那些人是哪个种族的?他们好像和我们不太一样,他们也会打铁吗?’,母亲艰难地笑着,将妹妹抱在怀里,悄声说,‘那些是国王的使者。’”

    肖说到这里,用发肿的单眼看着西蒙,似乎嘲讽地笑了一下,但因为脸变形得厉害,也只看到了肌肉的抽/动。

    “可这个世界没有神,也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我父亲按他们的要求打造了铁具,甚至还归还了定金,只要求他们不要再到村子里来。那几个男人笑着拍着我父亲的肩膀,毫不犹豫地许下承诺。说他们出了这个村子,就再也不会记得来这里的路。”

    “我父亲和老实的族人们丝毫没有怀疑,却不知道分文不取的买卖不但没有换来感激,反倒带来了灭顶之灾。当天晚上,我们的村子遭到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的袭击,偷袭者显然有备而来,我们一族虽然善于制造铁具,却从来未曾想到会手持着自己制造的铁器卷入无端的暴力中。就算被唤作卑贱的人种,可我们并非真的是下等人,我的父亲、母亲乃至每一个族人都是鲜活的生命,他们比那些出尔反尔阴险毒辣的所谓身份尊贵无比的贵族要高尚得多,可就算这样,善良的他们甚至来不及呼喊出不甘就倒在血泊中,我的姐姐为了掩护我和妹妹,被那些禽兽士兵抓走……”

    “我们世世代代生活的村子,一夜之间就被大火吞噬。无辜的人,就是这么轻而易举就能被毁灭得一干二净的存在。”

    他转过脸,凄惨的面容却露出诡异的微笑:“所以说,我善良的菲尔德大人,世上哪有什么无辜的人,杀人又哪需要什么理由,杀我的族人的时候,哪有人曾空出手装模作样地给他们安上一条条的罪名过?”

    说着,他笑容加深:“对了,这些话听着是不是有些耳熟?”

    “不错,德雷弗里克一族可不就是这么灭亡的么!只不过相比起身份尊贵的德雷克里克,我们低贱的莫尼安克一族的消失显然不值一提,哈哈哈……”

    整个牢房里,都回荡着他嘶哑的笑声。

    “我其实很同情阿瑟子爵的儿子,他背负父亲的骂名,忍辱负重,却没有一击必杀,让那个虚伪恶毒的皇帝活到了现在!”

    “你说什么!”盖尔啪地抽出剑,指着肖。

    菲尔德上前一步,冷冷地与肖对视:“你没有资格提起他,他和你不一样。”

    肖回了他一个冷笑,漫不经心道:“有什么不一样,他不过是没有脑子。”

    蛮干之后只能逃走的人,也没什么资格谈报仇雪恨。

    菲尔德这一刻才认清自己的这个侍卫,他不是那个爽朗温和的青年士兵,也不是阴险狡诈的无情背叛者,他背后杂糅着仇恨、绝望、不甘、怒火、无处发泄的悲情以及退无可退的复仇之路。就像一头困兽,压抑着怒火拖着残破又疲惫不堪的身躯,却仍旧不肯停歇般地怒吼嘶叫着。

    心情有些复杂,菲尔德看着肖伤痕累累的脸,冷冷道:

    “安柏不会像你一样,在没有认清事实和真相之前,就随随便便地认定一个假想敌,带着复仇的火焰扑上去死咬住不放。也不会像你一样,把无辜的人牵涉进来却能这样心安理得。肖,我对你的家人、你的族人以及你们整个村子的遭遇感到痛心和难过,但你没有想过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又和屠杀你族人的禽兽行径有什么区别呢?”

    “也许你会将一切都归咎于仇恨,但这仇恨让你也变成了一只禽兽,最后,即便你报了仇,可复仇的快感能抵得过你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吗?”

    他说着转身扯过西蒙的胳膊,毫不犹豫地离开。

    肖在他身后大声嘶喊,“罪恶感?哈哈,你不如去问问那些杀了我族人的家伙有没有罪恶感?我会有什么罪恶感?不能报仇才会让我有罪恶感!”

    菲尔德充耳不闻,来时心怀的最后一丝希望在这放肆的笑声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地牢里实在太过阴冷,此刻他忍不住抖了抖身子,感觉自己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冰的,西蒙的手掌实在热得让人羡慕,他恨不得变成一团缩进他的手心。

    正天马行空地思绪乱飘,一件厚实的外套就从后面搭在了他的肩上,菲尔德笑了一下,还不及客气,接着整个人就被西蒙轻松地打横抱进了怀里。

    西蒙的胸口果然热烘烘的,菲尔德原本依着理智和面子打算出口抗议的台词顿时就缴械投降了。

    走出地牢的那刻,即便是深夜里,望着漫天星光,菲尔德仍觉得豁然开朗,仿佛钻出地面的土拨鼠,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感恩。

    西蒙趁着他望天出神的时候,侧头递给盖尔一个眼神,心领神会的亲卫队长立即闪身离开。

    菲尔德抱着西蒙的脖子,也不在乎在众目睽睽下被人围观,他靠着结实宽厚的肩膀,小声道:“有点冷。”

    西蒙立即向着莱顿庄的方向走去,等他们走过军部和莱顿庄之间的暗门时,菲尔德顺手拨开挡在西蒙额前的树枝,用下巴搭着西蒙的肩膀,轻声喃道:

    “西蒙,复仇不是一条路,而是一座森林,你说对吗?”

    西蒙将他搂紧,低低地应了一声。

    一旦踏进这座名为复仇的森林,很容易就会迷路,再也无法走出来。

    “你听说过莫尼安克一族吗?”

    “略有耳闻。”西蒙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道,“虽然偏见是哪个时代也无法避免的恶习,但如果真的那样明目张胆的恶行,我绝不会让它就那么湮没的。”

    可是,就算在多年后有人替莫尼安克一族伸张了正义,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也不会重新活过来了。菲尔德明白,正义在此刻是多么的苍白。他虽然在肖的面前说了那些话,可他也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是无法一句两句话就能一笔带过的。

    所以,在复仇者眼里,以牙还牙永远是最痛快的补偿方式。

    “西蒙,”菲尔德小心翼翼地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想没想过有这种可能……”

    西蒙目视前方面不改色地抢白回道:“想过。”

    菲尔德立即揪住他的耳朵,使劲揉了揉,“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将那耳朵彻彻底底地揉过一遍后,菲尔德才正色道:“我是说,如果真的有个人谋划了这些事。那么这个在幕后主导一切的人,他至少要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非但如此,他还要由一定的实力,才能豢养那么一大批的魔法师,并且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王宫乃至王城的最新消息,甚至就连国王陛下的行踪也都了如指掌。”

    西蒙边走边补充道:“如果将这些事和当年伊格纳茨大魔导师遇害一事连在一起算的话,那么这个人起码要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了。”

    两人相视一眼,眼底的沉重几乎比这夜色还要深重。

    菲尔德抱住西蒙,深深叹了口气,道:“多维特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西蒙亲了亲他的发顶,柔声道:“很快了。”

    可菲尔德却再次叹了口气,苦着脸道:“我很想他,可是又不想他那么快回来。”

    塞瓦尔此刻犹如一瓶在晶石灯上沸腾着的药剂,随时都有失控爆炸的可能。

    两人正交颈低语,一个人影沿着小路飞快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跑来。走近一看,竟然是管家伍德。

    大概是因为跑得太急或者动作幅度过大,伍德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有些散乱。他在西蒙面前停住脚步,罕见地喘了口气粗气,飞快地扫了眼四周,确定无人后才用喜悦的目光看着西蒙和西蒙怀里的菲尔德,极低极快地说道:

    “赛雷亚少爷,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猜boss活动就到这章为止吧……【哭唧唧

    下章就不用猜啦……【哭唧唧

    无比沮丧的作者默默退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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