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自立为皇帝,从正月十一日开始,接连派次子安庆绪、将领崔乾祐和田乾相继犯关。守军秉持哥舒翰的严令绝不出关,看到敌骑冲锋,即从壕沟中和关垒中现身,不绝地向敌人掷射去密集的弩箭和投枪。潼关之前场地狭窄,骁骑无法展开,叛军每次攻关之后,不过多了一片尸体,只好看着雄关嗟叹而已。
    捷报传回长安,李隆基和百官兴奋异常,一直紧绷着的脑弦儿终于松弛下来。李隆基此时又有抚慰之意,就加封哥舒翰为同平章事,兼知尚书左仆射,哥舒翰由此成为宰相职。
    安禄山攻打潼关受挫,又转而打起了江淮租赋的主意。自从安禄山占了河南和洛阳,漕运为之阻绝,江南租赋只好沿长江上行到荆郡,再通过陆路辗转输往京师。李隆基之所以设置山南节度使,正是为了保护江淮租赋的畅通输送。
    安禄山于是派出两路人马,一路向东攻掠,意图直奔扬州,以占领江淮地面,彻底掐断唐廷的租赋来源;另一路则南下直袭,意欲夺取江陵,斩断江水输运的粮道。然东路军到了雍丘,原真源令张巡不愿投降安禄山,集众在这里与叛军相抗,此后六十余日里,张巡率众与叛军大小三百余战,使叛军难以攻克雍丘,也就无力向东南方攻掠;另一路叛军到了南阳也遇挫而退,这里有南阳节度使鲁炅领兵相抗,鲁炅先依滍水立栅栏阻挡叛军,再退守南阳坚城与敌相抗,此时黔中节度使赵国珍等人奉朝廷之令来援,叛军眼见不是势头,只好退回洛阳。
    安禄山眼见图谋江淮租赋的主意落空,又转而再思攻取潼关之计。他这一次决定自己亲自率兵去攻,然他西行至新安县,忽闻河北有了大乱子,只好折头返回洛阳,派兵二万渡过黄河驰援河北,以打通被阻绝了的洛阳至范阳的通路。
    促使安禄山放弃攻打潼关的真正原因,缘于河北忠义勇士奋起自救,起义大旗蔓延河北二十四郡,其中又以颜杲卿、颜真卿兄弟最为著名。
    颜杲卿为常山郡(今河北正定)太守,系初唐名儒颜师古的后人。安禄山自范阳起兵鼓噪而来时,颜杲卿表面上顺从,内心则暗自筹谋举兵大计;颜真卿为其族弟,时任平原郡(今山东德州)太守。
    安禄山领兵横扫河北,李隆基待哥舒翰镇守潼关后喘息方定,某日哀叹道:“河北二十四郡,岂无一忠臣乎?”颜真卿一面招募勇士抗击叛军,并悄悄与颜杲卿私下联络,又上书至长安向李隆基表达忠心。其时安禄山正忙于琢磨获取江淮租赋的事儿,其东南两路军刚刚出发,颜真卿率先扯出义旗之后,河北诸郡义旗蜂起,并推颜真卿为义军盟主。李隆基看到颜真卿的奏书,得知河北诸郡义军蜂起,不禁大喜,顾左右道:“朕不识真卿形状如何,不料英雄如此!”其时陈希烈在侧,禀道:“颜真卿系开元二十二年进士出身,初为侍御史,后来因故贬为外任。其早年曾师从张旭学书,如今书法自成一体,世称其为‘颜书’。”李隆基更为喜悦,当即加颜真卿为户部侍郎兼平原郡防御使、河北采访使。
    颜杲卿暗自筹划,与常山长史袁履谦一起设计杀了叛军将领李钦凑,并俘获敌将何千年和高邈,使常山郡再归唐廷。如此一来,颜氏兄弟在河北大地上遥相呼应,河北诸郡纷纷响应,二十四郡中竟然有十七郡复归朝廷,诸郡兵员相合,计有二十万,由此威势大张。
    安禄山视河北为自己的后院,如今后院起火,他唯有暂停攻击潼关,欲先定河北。颜杲卿占据常山郡,其位居洛阳与范阳通路的中腰,由此切断了驿路,令安禄山难以忍受。安禄山先令史思明自范阳领兵南下,再令蔡希德自洛阳带领二万人北上,合计五万兵马将常山城团团围困。颜杲卿毫无惧色御众守城,最终粮尽矢竭,城陷被俘。颜杲卿被解往洛阳,安禄山见了他怒目问道:“我擢你为太守,为何要负我而反呢?”颜杲卿也瞋目骂道:“你不过为营州的一个牧羊羯奴罢了,既蒙圣上恩宠,你不思报恩,为何要谋反称帝?实为乱臣贼子!我颜家世为唐臣,以忠义传家,我恨不能斩你以报圣上,岂能从贼为逆!”安禄山令将颜杲卿缚解天津桥处斩,颜杲卿一路骂声不绝,刽子手竟然钩断其舌,颜杲卿继续含糊相骂,从容就义。
    安禄山好歹复夺常山城,打通了驿路,然月余之后,此路又被阻绝。
    郭子仪被授为朔方节度使后,即奉旨率朔方健儿东讨逆贼。他率军长途跋涉,进驻单于都护府城内,击败安禄山的云中军使高秀岩,然后乘胜攻克静边军、马邑,最后进至东陉关。
    李光弼此时任河东节度使,他募兵二万东出井陉,然后夜袭常山城,使此城二度回到唐廷之手。叛将史思明难以忍受常山城丢失,遂引重兵再围常山城,两军对垒,竟然相持四十余日。城中粮草有限,眼见就要断粮,李光弼遂派人向郭子仪求援。
    天宝十五载四月初十,郭子仪率军到了常山,与李光弼会师,二人大败史思明于九门城南,史思明只好率残部逃走。唐军乘胜追击,又顺手攻克赵郡。
    史思明逃归范阳后,又纠集六万人马再来挑战,两军就在嘉山进行了决战。是役唐军大胜,共斩敌首四万余众,俘虏千余人。史思明也被打落战马,最后赤足而逃,至暮方才逃回本营,然后拔营返回博陵郡。经此一役,唐军再次斩断洛阳与范阳联络的驿路,且使唐军士气大振,河北十余郡皆杀贼守将而归唐廷。
    经过半年来的动荡,战局在向着有利于唐廷的方向倾斜。
    安禄山近半年来深居宫阙,沉湎于酒乐歌舞,早失却了范阳起兵时的锐气。他这日得知了史思明在嘉山大败,洛阳与范阳的驿路又从此断绝,心中惧意顿生。安禄山攻克洛阳之后,眼中渐渐生出了一层白翳,目力由此急剧下降,此时已至半瞎,心情也随此愈益暴躁起来。他稍不如意,即破口大骂,甚至对人拳打脚踢。他率兵一路连胜,不免得意扬扬,现在闻史思明兵败,回范阳的归路被郭子仪和李光弼断掉,潼关又急切不能攻下,就迁怒于高尚和严庄,责备道:“汝等令我举事,皆云必成。今四方兵马若是,必成何在呢?哼,分明是你等陷害我嘛,你们滚出去吧,我不想见到你们。”
    高尚、严庄知道安禄山的性情大变,其詈骂乃至动手殴打也就罢了,万一他提刀来砍,又如何能阻呢?吓得二人当即抱头鼠窜而去,数日不敢面见安禄山。
    哥舒翰镇守潼关坚守不出,如此保住了身后的京城平安,唐廷由此赢得了半年多的安定时辰。
    李隆基身为皇帝,近半年的举措不失为一个明君之举。他看到三道防线已失,即派哥舒翰镇守潼关;再派郭子仪和李光弼袭扰河北,并对颜氏兄弟加封官职,示以鼓励;增援南阳等地,保障江汉漕运通道。
    当然,李隆基也有失策之处,即是斩杀高仙芝和封常清。
    杨国忠的心迹却与李隆基大不相同。
    杨国忠初闻安禄山起兵范阳,心中大为畅快,脸上得意扬扬。他之所以如此,即是天真地以为,安禄山谋反之后将会很快被平定,这个讨厌的家伙也就会很快掉了脑袋。然此后的进程令杨国忠瞠目结舌,安禄山范阳起兵后到了第三十四日,竟然一举攻克东都洛阳,眼见长安也岌岌可危。杨国忠此时心中大惧,若安禄山击溃官军,俘虏皇帝和百官,那么最先掉脑袋的,说不定就是自己了。
    眼前潼关坚固,使叛军无法西掠,而河北之地义军蜂起,郭子仪和李光弼又有了嘉山大胜,这些好讯息令杨国忠心中的阴霾顿散,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
    杨国忠渐渐对哥舒翰有了防范之心,事情的缘起始于潼关守军的流言:安禄山范阳起兵时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其剑指杨国忠。大唐之所以形成今日之祸乱,皆因右相杨国忠胡搞所致,须诛杨国忠以定天下!
    哥舒翰所辖潼关守军成分复杂,除了有五万河南部落之兵外,其他人多从京畿募集而来,其中也有一些京城宿卫之兵。将领中以京将为主,他们多知朝中详细,由此皆知杨国忠劣行,有此议论实属正常。
    杨国忠却不这么想,他将这些不利于自己的言论归到哥舒翰的身上,此时又有人暗自对杨国忠说道:“潼关当时非为流言,系马军将领王思礼等人多次相请哥舒翰对丞相不利。如今朝廷重兵尽在哥舒翰之手,若哥舒翰援旗西指,于公岂不危哉!”
    某个朝代气数将尽之时,或有一些奇怪的人儿出现,或有一些奇怪的事儿发生。李隆基励精图治,以再现贞观盛世为己任,一生孜孜不倦,忙于选任贤相,不料到了暮年,先信李林甫,再用杨国忠,就将自己亲手打造的花花世界折腾得乱七八糟。
    杨国忠现在就是这个奇怪的人儿,他之所以奇怪,就在于他经常有一些奇怪的招儿。
    他这样想道:安禄山为胡人,哥舒翰亦为胡人嘛!皇帝将这些胡人倚为心腹,结果呢?安禄山现在已然坐在洛阳宫中自称皇帝了。这个哥舒翰能值得信任吗?万一他“援旗西指”,说不定长安宫中,又多了一个胡人皇帝。杨国忠寻思至此,又忽然忆起当初皇帝封这二位胡人为东西郡王的事儿,对呀,他们说不定一东一西并为皇帝呢。
    杨国忠有了这些思虑,就奏请李隆基办了两件事儿。一者,调派自己熟识的剑南军使李福德和刘光庭为统领入京,选出三千监牧小儿,由此二人在苑中日夜练兵;二者,招募万余人屯兵灞上,派自己的心腹之将杜乾运领之。
    哥舒翰素晓军机,他见杨国忠以抵御叛军的名义行此两招,其意在防御自己,心中不过冷笑一声而已。因为这两招别说抵御叛军的脚步于事无补,在哥舒翰眼中也属小儿招数。哥舒翰现以“皇太子先锋元帅”统御京畿兵马,又兼同平章事,尚书左仆射,早未将杨国忠瞧在眼中。天宝十五载六月初一,哥舒翰召杜乾运到潼关议事,杜乾运到了关前未见哥舒翰之面就被斩下头来,灞上的万余人也奉调前往潼关。哥舒翰既斩杜乾运,不过向李隆基奏报一声而已,书中言说杜乾运御兵无法,因而枭首示众。
    杨国忠得知杜乾运被斩,心中又是恼怒又是恐惧,因为他对哥舒翰暂无报仇之法,心中就渐渐形成了这样一条以毒攻毒之计:你哥舒翰手绾重兵,我无法可施,然促使哥舒翰出关与叛军接战,那么安禄山和哥舒翰至少可拼个两败俱伤,我岂不是可以坐收渔人之利吗?
    也只有杨国忠如此赌性无忌之人,可以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虽在如此危急关头,仍不忘为一己私利胡乱出招。
    李隆基看到战局已稳,且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倾斜,心中就有了微妙的变化。自从安禄山范阳起兵,李隆基自恃国殷民富,未将安禄山瞧在眼中。杨国忠认为安禄山仅以己身反,其实无人支持,则可“旬日必斩之来降”,李隆基以为然;封常清言道:“臣请走马赴东京,开府库,募骁勇,挑马棰渡河,计日取逆胡之首悬于阙下。”李隆基颇信其豪言壮语。然此后事势发展,安禄山既未被手下斩首,也未被官军打败,反而在洛阳自称为皇帝,李隆基此时方舍弃那些美妙的幻想,心中有了重视之意,就有了那些相对正确的举措。
    如今安禄山西攻潼关止步,所遣东路军和南路军又分别受挫于雍丘和南阳,郭子仪和李光弼取得常山和嘉山大捷,河北义军蜂拥而至,这些佳讯令李隆基龙颜大悦。
    杨国忠和陈希烈这日入见,杨国忠示意陈希烈说道:“陛下,兵部近日来连派斥候便装向东侦察,发现洛阳以西叛军甚少。叛军数月不再攻潼关,仅在陕郡那里驻军数千。侦者抵近叛军军营观察,发现这数千人皆为羸弱之徒,侦者又遍访周边庶民询问,也佐证了安禄山在陕郡并无其他驻军,且难见骁骑踪影。”
    李隆基道:“不错,安禄山一路走来,所经地面须派兵戍守,近来又派兵东掠南下,又要派兵回河北增援,已然自顾不暇,哪儿还有力量再犯潼关呢?”
    杨国忠适时说道:“陛下,臣与陈左相以为,安禄山气势已衰,该是官军大举反攻的时候了。哥舒翰在潼关领兵二十万,应当出关横扫陕郡,然后乘虚而入攻克洛阳,则安禄山定无遁身之地。”
    李隆基对安禄山占据洛阳耿耿于怀,郭子仪和李光弼取得嘉山大捷之后,李隆基即令他们分兵南下,以进取东京洛阳,可见洛阳在其心中的位置。不过郭子仪深知叛军的实力,知道若分兵进击洛阳实为不智之举,就建言先取范阳再徐图他计,由此婉拒了李隆基冒进洛阳的不智之举。现在李隆基得知陕郡仅有数千叛军弱兵,心中的雄心顿起,觉得哥舒翰若继续屯重兵驻守潼关,实为浪费,若使之进攻洛阳,许是能一举荡平贼势!他于是颔首说道:“嗯,哥舒翰若一味持重守关,什么时候才能把安禄山赶出洛阳呢?这样吧,你们将陕郡叛军驻员告诉哥舒翰,并由兵部移文,令哥舒翰速速出关东征吧。”
    杨国忠不忘替哥舒翰添言,禀道:“陛下,哥舒翰如今拥兵自重,兵部移文无法促其出关东征。臣以为,还是陛下下旨,差中使前去宣旨最好。”
    李隆基闻言怒道:“胡说,兵部移文为朝中制度。诸将不从即为抗旨,哥舒翰敢不从命吗?”
    后二日,杨国忠兴冲冲地进入宫中,向李隆基呈上一书道:“陛下,哥舒翰果然不听兵部号令,还说了一大通言语。请陛下观此书中所写,当知哥舒翰真实心机。”
    李隆基接过展开阅览,只见其中写道:“禄山久习用兵,今始为逆,岂肯无备!是必羸师以诱我,若往,正堕其计中。且贼远来,利在速战;官军据险以拒之,利在坚守。况贼残虐失众,兵势日蹙,将有内变;因而乘之,可不战擒也。要在成功,何必务速?今诸道征兵尚未多集,请且待之。”
    哥舒翰久历战阵,知道安禄山久攻潼关无果,就想行诱兵之计,其放在陕郡的数千弱兵,分明为诱饵。其书中坚持官军现在须以坚守为主,可静观其变,也可待诸道征兵之后再行反攻。
    李隆基阅罢,说道:“对呀,哥舒翰书中也提到安禄山‘兵势日蹙’,这句话最为要紧。哥舒翰既知安禄山‘兵势日蹙’,为何还要推三阻四不肯出兵呢?”
    杨国忠道:“胡将心思深沉,难明其心迹。臣以为,前有安禄山为鉴,不可使胡将拥兵太多,此后诸道所征之兵不可由哥舒翰统辖,万一他成了安禄山第二怎么办?如今贼方无备,哥舒翰逗留不前,定会失却良机。臣以为陛下须亲手下旨,遣中使前往潼关催促,务必使哥舒翰遵旨出兵。”
    君臣二人一样让哥舒翰出关东征,而其心迹却绝然不同。李隆基有速胜之心,觉得若复取东都洛阳后,即可与河北之地遥相呼应,藉此彻底扭转战局;而杨国忠却想让哥舒翰与安禄山接战相斗,或者两败俱伤,或者一方败绩,都能消耗两者的气力,杨国忠乐见他们衰微,自己就可在皇帝面前长保地位。
    李隆基不明杨国忠的真实心意,遂下手诏再由太监送往潼关宣旨。李隆基为了催促哥舒翰出战,未待传旨太监返回,又手诏一道再令太监送出,由此传旨太监在奔赴潼关的驿道上络绎不绝。
    陈玄礼负责守宫之职,这日在宫门前看到一个个太监驱马绝尘东去,不知道有何要事发生。恰恰此时高力士路过此门,陈玄礼平时不愿多事,今日见到事情蹊跷,就询问高力士详细。高力士叹道:“他们一个个出宫,皆是前往潼关催促哥舒翰出关东征。唉,杨右相在圣上面前殷勤得很,我其实甚为忧心啊。陈将军,我近来有一种预感,凡是杨右相积极建言的事儿,结局往往很糟。你久在军中当晓军机,你觉得哥舒翰如今适宜出兵吗?”
    陈玄礼坚决地摇摇头,说道:“末将久典禁军,深知禁军虚实。这些人或为圣上的仪卫,或者在京中弹压乱象,还是能尽职的;若让他们到了阵前真刀真枪与敌人相战,那就有些勉强了。近来募来市井之徒为兵,他们到了阵上还不如这些禁军,又如何能为叛军的对手?前次高、封二人之所以溃败,缘由于此,若哥舒翰失去险关依托,驱此乌合之众与叛军相抗,胜机甚少。”
    高力士叹了一口气,心中顿时觉得不妙。
    陈玄礼急道:“高将军向为圣上信人,当此危急关头,须向圣上力谏啊!”
    高力士脸现萧索之意,叹道:“我在圣上面前早已尽力,奈何圣上不听啊!唉,这个杨国忠,若不将圣上逼上绝路,何时能够罢手呢?”
    陈玄礼贴近高力士的耳边悄悄说道:“高将军,天下人如今皆知杨国忠误国。末将前些日子听人提起,潼关守军有一些人密谋诛杀杨国忠以谢天下,不知高将军知闻否?”
    高力士闻言轻轻摇摇头,叹道:“潼关守军有此密谋?他们如何能近杨国忠之身,不过痴人说梦罢了。唉,若果然有人能将杨国忠诛杀,实为去除了圣上身边的最大祸胎!陈将军,闲话少说,我要走了。”
    陈玄礼目送高力士出宫而去,竟然在当地呆立良久,若有所思。
    哥舒翰看到一个个太监相继而来,所传圣旨内容皆为出关东征之命。他不禁悲从心来,环视座下众将道:“圣上坚意出征,我若按兵不动,即为抗旨。左右都是一个死,众将官,这就随我出关吧。”
    言讫,这位向来坚毅无比的猛将忽然伏案恸哭。
    天宝十五载六月四日,哥舒翰下令启关出兵。王思礼率领五万骁骑居前,庞忠率步军十万继之,哥舒翰自带三万人押后。自潼关至陕郡地势狭长,北有黄河,南有崤山相迫,中间的狭隘中方可行军,这近二十万大军出关之后,竟然前后相连七十余里。
    接连三日,去路上未见叛军一兵一卒。到了六月七日午时,大军前锋到达灵宝县西原,王思礼眼见后军扯得太远,遂下令前锋就地驻扎等待后军。
    六月八日,哥舒翰坐船至黄河中流观察西原阵势。当他得知王思礼昨日曾与叛军接战一回,对方人数既少又无骑兵,早被打得四散而逃,遂大放其心。哥舒翰于是舍舟登岸,令后军三万人登上黄河岸上鸣鼓助威,再令王思礼开始向前攻击。
    叛军将领崔乾祐故意出兵不满万人前来抗击。官军看到这近万叛军队列散漫,行军时或进或退步伐不一,皆望而笑之。官军前锋与叛军接触后,叛军佯装偃旗,作欲逃窜之状,官军于是紧紧跟随,很快就到山隘之下。那些溃败的叛军忽然四散而走,转眼不见了踪迹,留下一大片越集越多的官兵在那里发愣。
    蓦地,叛军伏兵齐出,他们先是居高抛下木、石,使隘下越集越多的官兵死伤颇重。哥舒翰在岸边的高地上眼见不妙,遂下令后军推出“毡车”居前冲锋,开始向隘口攻击。此时已过午时,东边的隘口间忽然刮起强劲的东风,崔乾祐下令推出数十乘草车来抵挡官军的“毡车”,草车行至官军人群之中忽然燃烧,东风助火势,将草车吹得烟焰张天,且缓缓西去。官军们瞧不清楚,还以为敌人躲在烟雾之中,遂乱发箭矢,待日暮时烟消矢尽,他们方知烟雾里没有一个敌人,所射杀之人皆为自己人。
    此时,安禄山那二万同罗骁骑已悄悄绕至官军的身后,他们趁着暮色闯入官军后军之中,开始一路砍杀向前疾行。隘口的崔乾祐看到官军后队大乱,知道同罗骁骑已得手,遂呼唤身边的骁骑也跨马开始向后砍杀。官军由此首尾骇乱,当初高仙芝领兵回潼关的场面再次显现,官兵们竞相逃走,由此相互践踏,所死者远被敌人砍杀者要多。
    隘中的官军溃败,随着哥舒翰立在岸边高地上的三万官军见状,竟然望之即溃,顿时作鸟兽散。哥舒翰指挥身边亲兵强自收拢,如何能制止那些拼命逃窜的官兵?哥舒翰此时无计可施,只好带领数百骑自河东县首山西进入潼关。
    崔乾祐所带叛军不过二万余人,如此就轻松地击败了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崔乾祐先向官军示弱诱敌深入,继而巧设埋伏,再借东风,前后夹击,其阵前指挥要优于哥舒翰。
    哥舒翰回到潼关,发现身边将士不足一万。他一面下令收关,一面收拢残兵,想以雄关与叛军继续周旋。六月九日平明,崔乾祐率领叛军进至关前,看到关门紧闭,稍往关前便箭矢如雨,他一时也无可奈何。
    崔乾祐的好运气尚未到头,他在关前与官军僵持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攻关无望意欲撤兵的时候,忽见关门大开,一帮人策马而出。他正想排阵,忽听来人大声喊道:“投降、投降、我们投降。”
    崔乾祐将信将疑,令从骑严阵以待,生怕哥舒翰行诡计。
    一人独驱其马靠近,他到了近前,方才发现其马上还横搭一人,骑手大声嚷道:“崔将军,我名火拔归仁,此人正是哥舒将军。我与众将商议,认为大势不可逆挡,就绑了哥舒将军前来献关了。”
    崔乾祐大喜,如此就轻松地占领了潼关。
    火拔归仁系哥舒翰一手擢拔的突厥将领,他于辰牌三刻悄悄来到哥舒翰身边,劝道:“元帅率大军二十万往击,竟然所剩无几。元帅有何面目见圣上呢?元帅当知高、封二人的下场,不如降了安禄山献出潼关吧。”
    哥舒翰如何肯降安禄山呢?就坚持不许。火拔归仁于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将哥舒翰团团绑起,他事先已说通了十余位将领一同投降,于是开关将哥舒翰献出,还捎带着献了潼关。崔乾祐大喜,遂唤人将哥舒翰押解到洛阳。
    哥舒翰一向与安禄山不睦,如何肯向他屈膝投降?其被解押的路上,一直在想法儿寻死,其间以头撞墙,或持棒击头,终究未死。只不过他到了洛阳之后,心思已然改换。
    安禄山看到哥舒翰被押解到面前,就对瘫坐在地的哥舒翰道:“哼,你往昔讥我为胡人,意甚不堪,今日又如何?”
    哥舒翰忽然双手及地,连连叩首道:“臣肉眼不识陛下,遂至于此。乞陛下宽恕小人之过,小人愿为陛下效力。”
    安禄山冷冷地说道:“你现在为一个瘫子,有什么用呢?”
    哥舒翰再叩首道:“陛下为拨乱之主,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常山,鲁炅在南阳,来瑱在河南,此三人皆为臣昔日辖下,臣愿以尺书招之,可替陛下平三路兵马。”
    哥舒翰果作书送至此三人处招降,这三人皆回书,不过将哥舒翰斥骂一番,鄙其向安禄山摇尾乞怜。
    杜甫后来经过潼关时,曾写作《潼关吏》一诗,诗末写道:“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谨嘱边关将,慎勿学哥舒。”其中既叹惨烈的灵宝西原之战,又对哥舒翰乞降失却一世英名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安禄山的西进之兵仅有二万余人,手中又无多余兵力可派,一时不明前方官军的虚实,就令崔乾祐暂在潼关驻扎。
    六月九日夜幕降临,李隆基得知平安火未曾燃起,知道前方战事许是不妙了。
    所谓平安火,即是烽火。唐代烽候所置,每隔三十里置一烽火台,若遇敌情则放燃烽火,以一、二、三、四炬为差,表明敌人多少。自安禄山占领洛阳之后,自潼关至长安恢复了烽候设施,每日初夜放烟一炬,然后站站传递,表明前线平安无事,烽火示警变为举火报平安。李隆基是夕看到无平安火,心中的恐惧顿生,夜里入榻,辗转反侧未曾合眼。到了卯时三刻即披衣而起,派人唤来杨国忠商议。
    看到杨国忠匆匆入殿,李隆基劈头说道:“知道昨夕平安火未燃吗?如此看来,哥舒翰的东征之军许是又败了。”
    杨国忠极力撺掇李隆基催促哥舒翰出征的时候,心中盼望的是交战双方两败俱伤,也知道哥舒翰多是败绩的结局,所以此时脸上少有惊慌的模样,反而有些沾沾自喜。因为前线败绩,至少可以消除哥舒翰对自己的威胁。他于是叹了一口气,脸做悲戚之状,说道:“陛下,臣得知平安火未燃之后,也是一夕未睡。唉,若官军败绩,则京城危矣。”
    “是啊,潼关若失,从那里到京城一马平川,再无险关可依。朕现在将你唤来,就是要筹划下一步大计。”
    杨国忠视蜀中为自己的后院,此次安禄山兴兵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前一阵子潼关守军又有不利于杨国忠的言论,皆令杨国忠恐惧万分,他早就开始琢磨自己的退路。早在数月前,杨国忠就派出自己的心腹崔圆返回蜀中,令他在蜀中增修城池,建置馆宇,储备什器,以备急需。现在李隆基向他问计,杨国忠不假思索道:“陛下,蜀中虽窄,然其土富人繁,内外险固,可资利用。臣以为以眼前之势,陛下车驾幸蜀实为良策。”
    “幸蜀?”李隆基想不到杨国忠有此主意,想到若从此拱手将长安丢给叛军,心中实有不甘。
    杨国忠又继续道:“陛下,蜀道艰难,安贼手下骁骑多为北人,其入蜀颇难,又不服水土,必不敢轻易犯蜀。陛下入蜀之后,可将江淮租赋转运蜀中,再资各方勤王之兵,假以时日,定可徐徐图贼。”
    李隆基一时没有主意,就对杨国忠道:“若离京幸蜀,实为大事,容朕好好想一想。国忠呀,所谓群策群力,你可召百官议论一番,瞧瞧他们是否另有良策。”
    杨国忠到了辰时三刻,即在勤政楼里召集百官议事。是时,潼关的败退之人已入京,满城皆知哥舒翰东征失败的消息。高适是时任监察御史,此前一直在潼关辅佐哥舒翰,昨夜随溃兵一起逃回了长安。今日杨国忠召集百官议事,高适未及换装,满面尘土地匆匆入朝。
    杨国忠先让朝官叙说了潼关之败,然后向百官言道:“潼关既失,则京城危矣。圣上命本官召集百官,访以救援安危之策。”
    百官闻言默然不对,殿内一时显得很安静。
    杨国忠目视陈希烈道:“陈左相,你兼知兵部尚书,当有何策呀?”
    陈希烈道:“全凭杨右相主意。”
    高适眼见百官无言,就伸手掸了一下衣上的蒙尘,然后出班躬身说道:“杨大人,下官高适刚从潼关返回,现有建言呈上。”
    杨国忠看到高适的狼狈相,不屑地说道:“高御史想是昨夜逃回的吧?瞧你一脸惊悸之色,心中还有稳妥的主意吗?也罢,可试言之。”
    高适道:“下官以为,贼军据守潼关之人不过数万。如今京城宿卫之兵数万,再招募百官子弟及豪杰之人,可以集兵十万,然后兵出京城,与敌决一死战,定能将潼关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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