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后头扬着烟尘,远处的一片被日光晒得发亮,天空如此洁净,没有云只有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的一汪水蓝。那蓝色是抹在苍穹顶的脂膏,让人怎么看都觉得不真切。

    军营仍旧完好地矗立在那儿,姑娘跟着陆澈进到营帐里,探了探云长天的气息,看他安睡的模样,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几个大夫本围在桌边低声商量着,见有人来了也不顾什么礼节,张口就问陆澈可有找到解毒的药剂。

    这个云大人的座上客摇头前与姑娘对视了良久,想确认她是否真没有办法。果真,这女人的眼神在某一瞬闪了闪,极其细微的变化让他顿时有了峰回路转的希望。

    “你们先出去。”他保持着冷静,不算客气也未必充满敌意地对大夫们命令道。

    那群看医书摸索了一辈子的老学究急了,这救人的时刻为什么大夫反而不能待在这里呢?

    他还是一个态度一句口令,惹得姑娘都不舒服了,一群人僵持在那里总归无益,还是她自作主张不光让大夫们留下来,还让请了等在外边一众大将谋士进来,当面谈起了条件:“就算我是被劫持来的,如果我不想活了,谁都拿我没办法,云长天一死,你们这群反贼也活不久。我现在的确能救活你们头儿,不过得答应我几个条件。你们这边谁做主?出来跟我说。”

    众人起了喧哗,你看我我看你,吵来吵去,还是逐渐安静下来,注视始终镇定的陆澈。

    他预料到了这结果,也答应得很干脆,只要能救活云长天,她提出的条件尽量满足。

    姑娘得了口头允诺,也不让他多做保证,面向了众人声响嘹亮道:“第一,还我宝刀。”说时就往陆澈方向伸出了一只摊得平整笔直的手掌。

    那宝刀也就四平八稳地回到了她手里。

    “第二,我要带你们其中一个人的人头回去。”此言一出,立刻激起了公愤,一时间,刀剑出鞘的鸣音不绝于耳,众人欲要先砍了她再说。

    姑娘一点都不俱威胁,她知道自己是云长天能活过来的唯一稻草,抓不抓得住,岂是一颗人头所能左右的。“如果被朝廷知道了我今天在这里救活了逆贼,到时候落的,就是我自己的头了。所以,我之所以能安然回去,必须得是靠我独自杀出血路,取了猛将项上脑袋才能蒙骗过关。”

    看她这么坚决,人群中已经开始有人在偷偷地四处窥视寻找适合被献出牺牲的祭品了。

    陆澈不做声注视着她的眼睛,脸上泛起沉思时凝神的笑意。

    所有人都在等他发话,包括姑娘。

    不过再次令人意外的是陆澈喊出的那个不幸之人的名字:“云之遥出列。”

    “云之遥!”众人一片唏嘘,看着一个身形还未长得饱满的男孩子从将士堆里义无反顾地挤了出来,盛气凌人地立到陆澈面前。

    姑娘打量他两遍,向陆澈拒绝道:“你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出来干什么?”

    他只是笑笑,抚着之遥的小脑袋,良久才问他:“你爹昨天救了你,那你今天是不是应该救他?”

    之遥点头,一点都不恐惧。

    姑娘立刻明白了原来这个小孩就是扔飞石索的蒙面小兵,云长天就是为了救他,敢情是自己儿子。

    终于有一个将士气血沸腾到忘却了贪生怕死,冲撞出来向陆澈骂道:“你有种怎么自己不上?让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扛?”他说完就朝姑娘吼道:“够胆就来取你爷爷我的脑袋!”

    此时的气氛有够悲壮,但却引陆澈笑了起来,把云之遥推到了姑娘面前,催促道:“这小子现在送你处置了,你还是赶快救活云长天。”

    虽说众怒未平,但一说到头等的大事,一票人还是安静了下来。

    他们眼见这女人临到榻畔,看了下云长天背上的伤口,就让人端盆热水来,又把紧扎的发带解了,用力扯开,掉出一小片纸包,那蜡黄的纸包里,竟就是剩余的药粉。

    药粉全都融到热水里,姑娘就用布绞几回,带了水敷到结痂的伤口上,还不断用手往布上拨水。

    屋子里全都屏息侯着,随着那血痂融成了血水,伤口开始不断往外涌一股一股的黑血,那种黑里透着一丝红,很怪异。

    原本毫无知觉的云长天感觉到了阵阵疼痛,趴在榻上时不时轻微抽搐起来。

    等到黑血流干,颜色变得艳红,姑娘便差使大夫们可以过去止血了。

    陆澈迎上去,看着云长天问她:“这就好了?”

    “我不知道。”姑娘有点累,敷衍着回应。

    这女人脾气态度如此差,又有人想要抓她去砍头了。

    伫立一旁良久的云之遥倒是很乖,大夫忙的时候主动过去搭把手,也不管脏不脏,弄得袖管是血迹。

    那段时间,各种声音不绝于耳,陆澈没心思去听去分辨,和姑娘一起站在那里看着原应该濒死的人又渐渐有了起伏气息。

    “你又没听赫连的话?”他突然问道。

    “嗯?”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那毒药你还留着。”

    姑娘哼一声,表示自己不屑于和他解释。“行了,云长天也没事了,你放我回去。”

    “云之遥你带走。”陆澈坚持道:“我跟你说过,他姓云,不姓玘。”

    这么一提醒,姑娘总算明白了,她猛地回头往之遥望去,难怪总是觉得这个小孩哪里看到过,原来是和玉合长得如此相像。

    “他自己知道吗?”她问。

    陆澈缓缓摇摇头,望着之遥,说道:“你也看到了,云长天舍命救他,他自然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世,等他再成熟点,见惯风雨了再告诉他也不迟。”

    “那师傅呢?”她急了。

    “我不知道谢夫人有没有告诉他,你下次见到他问一下就知道了。”

    陆澈说得简洁,看来他不想多解释什么,她又追问孩子怎么会流落到此,也仅被告知一句:“这是报应。”

    报应?呵,什么坏事都被说玄了,人真的很奇怪,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罪行。

    她不知道该如何理清目前的形势,从前,现在,还有接下来到底发生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又该怎样脱身于迷雾,应对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危机?

    为什么似乎所有人都知道而却只有她不知道?姑娘喜欢把自己幻化成英豪,纵横四海,洒脱随性,但现实却又太过温柔,暖了她最青春的十年于长安的歌舞繁华里。当时结束在安西的三年驻守,随着军队凯旋归城,那日的雪花,梅花,还都飘摇在她心里,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个不停。

    她想睡一场春秋大梦,自此都醒不过来。在梦里行侠仗义也好,作恶多端也好,披荆斩棘,幕天席地,铸炼起浑身的野性。

    不过,梦总有一天会醒,再次面对现实时,必然是一番恍如隔世的惆怅。

    这也是姑娘最感失落的地方。

    云长天当场就醒了,微微**着,口苦舌燥,在之遥的帮搀下一口一口吞着水,呛一声,喘一声,又接着咕咚起来。

    众人均在欣喜中沸腾起来,却见一着常服,满面尘土的男人挤了进来往陆澈耳边报告了什么消息,姑娘没听真切,侧过耳朵去仔细听,哪知被陆澈发现了,这男人朝她意味深长得微笑起来,渐渐笑出了声,拂袖敛发,带着手下一路向帐外走了。

    她追过去,问道:“你朝我笑什么?”

    “赫连已经带兵回长安了,他这是不要你了吗?”陆澈背着手,昂首挺胸,饱吸一口气,霎时神清气爽。

    但出乎他意料,姑娘看起来并不觉得意外,她反而早就料到似的,有话说不出,立在他身旁,就像江南倒春寒的天里下起了清凛的雨。如果现在她不是这身打扮,而是穿着女儿家的藕粉羽衣,眼角扫过一抹粉桃,整齐细平的两道一字眉也可以是用炭笔精心修饰到英气逼人的俊俏,会不会何念就不再是现在的何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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