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阳还未升起时,就有几个衙门來的官爷按着大刀,列着大队,耀武扬威地走到云家门前使劲拍叩,

    早已起床的七叔从门后还是暗蓝一片的整洁庭院小跑而來,他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楚,为了走快点,只得一手提溜身侧的衣摆,一手不时揉揉模糊的眼睛,

    门开时,外边的官差显然有些不耐烦,对着七叔嚷嚷道:“云副尉昨夜在街上被抓了,我们太爷发话,趁着太阳还沒出來,贵府赶紧派个人去牢里接他,过时不候,”

    七叔懊恼地哀叹一声,随后应道:“麻烦各位官爷,我这就去叫人随你们走,”

    可是这大早上,他也不确定能喊來哪位公子小姐,最能做主的大少爷为了月娘一夜未归,自己又是如此年迈,恐怕走不快、跟不上,

    他佝偻着身子,一边拍着脑袋一边思索办法,走不了多远,便想到平日里洛忠少爷与云嫂十分贴亲,这会儿他有难了,做姐姐的应该愿意帮他一把,

    如此打算着,老头儿赶忙将拍脑袋的手垂下來,啪一下打在大腿上,急急地往董家院子赶,

    云嫂这会儿正在院里支架子,等太阳一出來就要把衣裳晒好,

    她看到七叔气喘喘地扒着门要进來,赶忙扔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问道:“这可是七爷,今儿怎么有空來我这里了,”

    “云嫂可有空吗,洛忠少爷昨晚被街上巡夜的抓了,衙门里的太爷看在云家的份上网开一面,现正要我们去领人,”他话语间尽是无奈,让云嫂同他一起急愁起來,

    “好端端为何会被巡夜的抓了,”她微倾了身子,特意问得大声了点儿,好让老头儿能听清,

    哪知刚好让步出房门的嘉言听见,引得她也开始忧心忡忡,更是不顾自己长发未盘,妆容未抹,小碎步跑上前來打听道:“你们说的是不是洛忠,”

    七叔应了她,并同向她求救,

    嘉言心里虽还恨着洛忠的谎言,但始终是不希望他在牢里出点什么事,

    因此不等云嫂发话,她自己先答应上:“我去衙门找他,”

    天彻底亮起來时,秋风已打着旋儿拂过京城好多遍,暖阳高高地挂在碧洗澄澈的蓝天里,驱散了城中人裹挟在身上的寒意,

    虽然天气还沒有如何如何的冷,但毕竟是肃杀的季节,整座城池都已铺上一层空荡的萧条景色,行在风里能听见若有似无的哨音在落败了叶瓣的枯枝头上绕,

    嘉言出发之前经简单梳洗,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袄裙,并用松木削成的簪子在脑后挽了个松松垮垮的髻,还落了几束乌发到两颊边,在风里微微飘摇,

    这般恬淡的模样,让人不禁想到,流露在她身上的,应是一个久病娘子才会有的羸弱,

    还在牢里的洛忠很迟才睡醒,他一睁眼就看到有个人影立定在格子外,揉揉眼睛后努力撑开眼皮,这才看清是帕莎曼來了,

    “阿曼,”一见到这女人,洛忠的心开始后知后觉地疼痛起來,他整个人猛一下弹起,还沒站稳便踉跄地跑到隔栏边,往外擒住了她的手,

    今日的帕莎曼还是昨日的那身装束:胭脂色的长裙,驼色撒花的半套臂,现今的她活脱脱已是中原小妇人的形象,

    “阿曼你怎么來了,”他望着默不作声的帕莎曼,看她眼里闪烁着恨意与爱意交织出的光芒,愈发觉得自己先前所说所做的一切,均是对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他还想说什么,只是帕莎曼控制不住情绪,哇一声,当面哭了出來,脸上崩溃如洪,

    他试着用脏手帮她揩泪花,但实在不忍心弄黑她这张好看的脸,于是干脆撩起自己衣摆下的干净内衬,给她仔细地抹干眼泪,

    “那你还要我吗,”她还是禁不住这男人的温柔,顿时将昨日的怨恨心痛通通抛到了脑后,

    洛忠见她终于肯发声,明白她这是原谅自己了,于是赶忙点头说道:“要的要的,”

    他们之间的隔阂只存了一夜便融化了,现时两人隔着一道阻碍都能尽情地互诉情话,

    洛忠让帕莎曼的甜蜜笼络了所有的注意力,哪里知道,这时候董嘉言已经立在不远处的走道上,看全了这一幕,

    嘉言停在原地迈不开步子,她说不清现在自己的心到底是痛是痒,还是不痛不痒,

    “他们才是真情人吧,”她空落落的心里回荡起比秋天更寂寞的声音,“原來董嘉言不过就是个贱妇,贱妇...贱...”

    她开始想不好,为何自己会变得如此低贱,

    惨白的日光落在大牢门前的石阶上,嘉言沒有打扰他们,亦沒有再多看他们一眼,刚才如何來的,她现时就如何回去,

    只是手中还有件鹤氅沒送给他,

    她立到石阶上,思虑一会儿便将它托给了狱吏,让他替自己送进去,

    洛忠本还在与帕莎曼忘我地tiaoqing,眼见狱吏送进來一件他留在嘉言房中的衣裳,霎时,他浑身的欢乐在这一刻被打断了,

    “谁送來的,”他赶忙喊住想要离开的狱吏,

    那狱吏漫不经心道:“哦,就一个...呐,跟她长很像的娘子,”他指向帕莎曼,似乎这时才发现令人惊叹之处,

    洛忠与帕莎曼当即反应过來,忍不住对视一眼,然而两人心里怀揣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情绪,

    “快,放我出去,”他一想起董嘉言,便再也顾不得帕莎曼,立马松开握了她细腕的手,转而去掰动困锁格子门的铁链,

    但是狱吏却言道:“这不行,你还沒办过手续,呐,这位娘子跟我去太爷那儿一趟,敲个印子回來就行了,”

    帕莎曼原本温情脉脉的眼神又因他的举动而变得哀怨四起,很快恢复了來时的神色,不再对谁多说一句话,竟是头也不回地跟着狱吏走了,

    休养在歌楼中的衷瑢也是这会儿才醒,她起身时不见守候整夜的云长天,虽然明白他去宫里执勤了,但仍不可避免感到某些失落,

    好在梁又梦正巧端着吃食进到房中來,她见衷瑢半坐在榻上略显迷茫与迷蒙,心知她这是思念夫君的症状,于是赶忙进到暖烘烘的里屋,将她唤清醒道:“你快去洗漱洗漱,我等会有笔账要和你分,”

    “什么账,”衷瑢立时好奇起來,本來涣散的视线一下子聚拢到梁又梦的脸上,

    梁又梦脸上挂起笑,敛了裙袂坐在榻沿,仔细与她说起问筠山的事,解释了半天才让这小娘子明白,原來问筠山均分到了她们俩人手上,

    “什么时候的事,”衷瑢自然要问,心上好奇莫不是德爷她...

    “是我自己向二哥求來的,”梁又梦看着她的神情,顿默了片刻,这才如是回答她,

    两人在桌上铺好算盘与笔墨纸砚,噼里啪啦拨了一阵,理清楚了各种票据后,梁又梦用食指在某排字上画着圈,向她征询道:“就这个数,今年问筠山收成两千贯,除掉缴出去的税收五百贯,还剩一千五百,付清茶庄里用人用事的花销,还剩一千三百贯,二哥那边分去七成,凑个整就是九百贯,最后那四百,你我各一半,沒问題了吧,”

    沒是沒问題,不过衷瑢看着原來的两千贯被克克扣扣,分到自己手上竟只剩了那么点,不管怎样,她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满足的,

    梁又梦察她神情时,能轻易嚼出她的所思所想,因此心下不免要笑她,但嘴中还是给她留了点安慰:“嫌少,不少了,去年的光是缴税就去了七百贯,”

    衷瑢闻言略有些被看穿心事的尴尬,她忙辩解道:“沒沒沒,反正是不劳而获的东西,就是只有一枚铜板都算赚了,”

    “瞧你,有什么不满就大声说出來,反正这里也沒别人,你跟我说,我还可以和你一起骂两句,”梁又梦动手收拾起桌上的杂乱时,笑言道,

    衷瑢得她谅解,心情也放松起來,无聊间动手帮她一起整理,只是在视线东瞟西瞟的时候,瞄到她今日的穿着,未免又要将一颗火热的好奇心激燃,

    梁又梦今天的装束有些朴素,一身深沉的艾青色,连头花都是小小的一朵,跟往常的简约虽相似,但多了几分不同,

    正好她们因为各自的事而沉默着,衷瑢便趁这段空档问起來:“诶,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

    这话问的漫不经心,但是听的人却因此停下了动作,绕在梁又梦周身的气场开始变得沉重起來,

    衷瑢不知自己问到她什么难处了,一时间也跟着不安,

    幸而梁又梦只是沉郁了一小会儿,片刻后便恢复了状态,她冲衷瑢勉强打起微笑,说道:“昨天你昏睡的时候,我在楼里遇到了一位塞外猛士,他与德爷交集颇深,对她也是情有独钟,不过你也知道现在对外宣称德爷已经死了,连二哥也被骗了进去,所以这位猛士想拜托我,在他回塞外之前,带他同去祭拜一回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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