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熟人,而且还是同自己境遇相当的人,更巧的是——她们都身怀六甲。

    轻悠心里觉得,这真是太奇妙不过的缘份了。

    她立即上前扶住了静子,看着那比自己明显大了许多的肚子,显然再不过一个月应该就要临盆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顿时泛滥成灾。

    那就好像,她终于找到了一把钥匙,可以打开心里积压许久的那扇大门,彻底肆放所有的情绪了。

    然而,这一刻,对于另两个当事人来说,感觉真就是大大不同。

    静子摇着头,说着“没事儿”,将到手的虎头帽递了回去,轻悠却没有接。

    “静子姐姐,你拿着,算是我家小宝送给哥哥的见面礼吧!”轻悠笑着,把虎头帽推了回去。

    比起一个帽子,轻悠觉得异地遇故人更有意义多了。

    于是积极地表达想要一起坐坐,谈谈娃娃经的意愿。

    静子自然也察觉出轻悠没有恶意,还是当年那个单纯可爱的姑娘,可是她也不是完全不看报纸,不理时政,一点儿消息也不通的人。而且林少穆乱发脾气时无意地透露不少信息,而在林家败亡前后,她多少明白,那不过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她知道轻悠的身份,更清楚自己的情况,便称还有要事要办,家务要打理,今日不便相叙,恰时,轩辕锦业等人见状也拥了过来,询问情况。

    轻悠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意识到当下的时机的确不对,遂询问静子当前的住处,想要改日亲自拜访,叙叙旧。

    静子更摇头了,直说自己的住处,不适合轻悠前往,也不再解释,朝众人点点头,虚行了个礼,就离开了。

    轻悠有些失望,喃喃道,“静子姐姐的宝宝,应该有**个月了吧?那么大肚子,她还在外面跑,都没人照顾……”

    十郎暗暗记下了这一笔,她并不太清楚静子的身份,却是为轻悠能多交个朋友,也省得胡思乱想的好。

    锦业却拉过妹妹,告戒说,“小七,这个静子,不会就是林少穆那混蛋娶的东洋婆子吧?”

    轻悠这方回了神,想了想,说,“的确是川岛静子。不过林少穆是林少穆,静子姐姐人很好,现在林家倒了,她一个人讨生活,一定很困难!哥,刚才我碰到她的手,可粗得厉害,应该是在给人帮佣,她都那么大肚子了,快临盆了呢,该多辛苦啊……”

    锦业就知道妹妹这是同情心泛滥,又同病相怜了,立即打住,“可再怎么样,那也是林家的人。咱们轩辕家,还是少接触的好。现在乱世有多少可怜人,难不成你个个都想接济?”

    “哥,不是的啦!静子姐姐已经跟林少穆分手了,我听说早在大战前,他们就离婚了吧!而且有传说,林少穆还要找亚国人,不要静子。我觉得……”

    “得得得。别家的事儿不关咱的事,别又没事儿瞎揽事儿。万一惹上一身腥,天知道又有什么麻烦。”

    锦业不管轻悠说什么,拉着人离开了。

    这让第二当事人林少穆,终于大大松了口气儿。

    ……

    话说林少穆眼看着静子的肚子,就像吹汽球一样,一天比一天大,听医生说已经九个月了,他是即高兴,又着急得慌。

    他终于明白她的心情,可到底事急从权,有哪家的女人肚子都九个月了还直往外跑的,何况是他的老婆。

    咳,这会儿他是着急了,天气越热,他急得更像热锅上的蚂蚁。

    有好几次,看到她做事儿时,因为肚子太大,坐下去就起不来,或者转身时,那过大的肚皮就可能撞到厨房的边边角角,心里叫一个急啊,差点儿就吼了!

    当然,要是他自己的地儿,他肯定是憋不住气火儿的,直接喷了。

    可在樱屋里,他竟然硬生生给憋了下来。

    所以说这人要是犯了贱,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的命。

    有好几次夜里,他偷溜到女人房间,瞧着她连翻个身儿都困难,心疼得差点儿吞下自己的拳头去,隔日他偷偷买了个大枕头搁她床上,她终于没给他扔回来。

    之前他偷送的各种营养品,衣服,洗沐用品等等,都被她给退了回去,说无功不受禄。

    真没把他给气闭过去。

    心说,他这是给自己娃用的,她怀了他林家唯一的香火啊,还不是大功臣那算什么?!

    越到预产期,他就越想干脆把她给敲昏头了,绑回家去。

    可是每每对着她,看着她疏离的目光,隐忍的艰辛的表情,他就败下阵来了。

    是谁说的,谁爱上了最在意就是那个最没骨气的!

    现在他是彻彻底底栽了,心甘情愿在这儿陪她做牛做马,折腾了个把月,要不是看着孩子快要临盆,他真想,就算这样一直陪着她,辛苦一些,也是好的。

    可今天他才发现,她比他一直以为熟知的还要固执,倔将。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一直只停留在浮浅的表面,只看到她的温柔隐忍,以为东晁女子都是柔弱只知依附男人的贤妻良母。

    是啊,静子的确是最好的贤妻良母了。

    但那是在她承认自己是他的贤妻,是他孩子的母亲的前题下。她现在已经不承认了,一切重新洗牌,当然就不是他说了算的。

    如果说,当初她有多么坚强地支撑着他的侮辱打骂鄙视轻蔑,执着守在他身边盼着他回心转意的话,那么,现在她就有多么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这片小小天空,绝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

    他该怎么办?

    若是以前,他绝对二话不说,直接敲昏了抬走。

    但那也是以前,他怎么还能再那么混帐,不顾她的想法和感受。

    越是在意,越是不舍,越是矛盾纠结,越是进退两难,却又不得不做决择了。

    因为,静子随时都有可能临盆。

    这是他偷偷跟着静子去老中医那做产检,等她走了之后,使了银子让医生吐的实。不管静子再怎么悉心,曾经多次流产害她气血双亏,这次好不容易将孩子托到这么大,已属奇迹,可她胎息不够稳,恐怕随时都有羊水破裂的可能。

    若是能在家中,静心待产,倒也不担心。可她仍是每天早早起床干活,连个假也不告,真是急死他了。

    在他急得要死时,一件一直被他忽略掉的事突然蹦了出来。

    ……

    每天,静子都要出去三趟,而通常都是在他有事必须干的时候。

    开始他没发现,后来他发现了,但因为出去时间不长,且说是晚上做的针线活拿到隔壁的衣铺子里去换些银钱买安胎药和补品,也没太疑心。

    但后来某一天,他又求静子跟自己走时,被那恶毒的老板娘信子听到了,狠狠嘲讽了他一番,说,“呵,女人哪,要是放着个痴心巴肝的男人,也不愿意跟他走的话。多半这心里早就有了别的男人,以静子的心性,就是你给她金山银山,她也不屑。”

    他一听就咋了毛,“你再说一遍,静子有别的男人?绝不可能,你骗人!”

    那肚子里还怀着他的种,每天早上还给他准备洗脸水,和早饭,要说心里没他,他才不信。

    他现在也不敢像当初那么自负混帐了,但不代表别的男人就能趁火打劫啊!

    老板娘信子冷笑,越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怎么没有。我记得,在三个多月前起,她每天都要出去三趟,而且准备了不少好吃的,绝不间断。要不是她身子重了,之前那段时间,她还常夜不归宿呢!”

    这话对他的打击可大了!

    可他打从心里不相信那东洋鬼婆子的话,决定自己偷偷调查。

    他堂堂安全处最聪明的探员,跟自家老婆住在同一层檐下,竟然连老婆有了“小三儿”这么重要的问题都没发现,真是该去吃大便了!

    于是,便有了这日的跟踪之行。

    哪料到中途会撞上轩辕家一伙人儿,轩辕轻悠也挺着个大肚子,还拉着静子说三道四,也不知道在唠叨什么,他直觉没啥好事儿,很想叫静子马上走人,可他立即发现了守在周围的那些暗卫和保镖。

    那些,全是织田亚夫的人,要是发现他在这里,更会害了静子和孩子。

    所以,他还是只能忍!

    看到静子差点儿摔倒时,他已经把自己诅咒了一万遍。

    好不容易等到那一行人走掉,他终于安了心,继续跟上。

    不想在他七绕八拐,终于见到静子进了一家亚国人开的陈衣铺子,里面跑出来热情满面的年青小伙儿时,登时气得他胃都快炸了。

    可惜这时候的林少穆,头戴破毡帽,身穿打着补丁的蓝麻布褂子,脚上趿拉着一双烂得不能再烂的破皮鞋,满脸胡子巴渣,形象说有多糟糕就有多糟糕,哪里还有半点儿当初林大少的风流倜傥。

    这会儿跟那出迎的年轻小伙一比,立马就被比到了粪坑堆儿里。

    该死,难道这就是奸夫?!

    看到那帅小伙儿殷情地接过了静子的篮子,哪里像是买手艺活的老板,根本就是个登徒子。

    这时候,林少穆抠在电线杆子后,瞪着一双妒嫉的绿眼儿,心肝脾肺都快要被气炸了——严重内伤。

    忍啊忍,实在忍受不住,竟然过了这么久还不出来,他妈的不能再忍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为了妻儿,冲了。

    正好,他们所在这片儿地,是当前沪城区里唯一仅剩的公租界,相对来说亚国人在此要安全不少,他才有了这胆量。

    林少穆一冲进店铺时,店门口正在玩耍的小浩子发现了,也跟着跑进了店。

    林少穆也没傻得见人就撒王八气,抓着一小伙计,就骗人家说是静子家以前的小厮,受了家主人的吩咐,特地找静子来的,问刚才进去的女人是不是家里少奶奶。

    那小厮似乎也是常见静子的,而且对其身份也有些了解,犹豫了一下,就点头说要去问问自家主人再说。

    林少穆也没为难,让伙计去问,悄悄跟在后面。

    却不知,他这个螳螂后面还跟着一只小黄雀。

    小浩子直觉这个戴毡帽的男人,有点儿眼熟,可一时又弄不清楚,他悄悄拿着弹弓,想要是对方意图不轨,就来个现场捉贼。

    林少穆跟着那伙计到了楼上,在一间门口停下了,敲门询问。

    林少穆听到了那帅小伙的声音,正是这店面的少东家,同时,更有静子细柔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正是人脏并货,奸情果果嘛!

    他再也忍不住了,直接跳了出来,就拉开了房门,大吼,“臭小子,你敢觊觎本少爷的女人,你是活不耐烦了啊!”

    然而,当他看清房间里的情形时,瞬间就从愤怒的火山里,直坠极度深寒的悬崖,摔了个粉身碎骨,神魂俱灭。

    恰时,小浩子见贼人发难,也大叫一声冲了出来,对着林少穆就是一顿小石子大攻击,叫着,“静子姐姐,这个坏蛋跟着你进来呢?少爷,我帮你打这个坏蛋。坏蛋,坏蛋,咦,怎么是你这个臭男人啊!你拿了静子姐姐那么多钱,你还跑来找静子姐姐的麻烦,真是没良心。”

    林少穆瞬间回神,发现小浩子看起来有点儿眼熟。

    但是他这会儿没功夫理睬小鬼的得瑟,冲进屋子,直接跪在了那张小小的木床边,静子就坐在床头边,手上正端着药碗,给床上那看起来几乎不成人形的人,喂药喂汤水粥食。

    空气里,散发着浓重的腐臭味儿,还有苍蝇蚊子飞涌不断。

    然而,这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一切,也无法阻止林少穆心中彻底溃塌的天和地。

    “爸——”

    一声痛苦至极、悔恨至极的嘶吼声,从男人口中迸出,久久不息。

    房门被那位年轻人关上了,将空间留给了这个伤痕累累的一家人。

    静子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夸张和邀功,只有淡淡的哀叹和惋惜。

    林少穆知道了一切。

    三个月前,正是沪城沦陷,他却在外执行任务未能救得家人,林家彻底破灭的时候。

    现在,他突然觉得,坐在那里,撑着身子,照顾弥留中的父亲数个月的女子,是那么伟大,那么了不起,他哪里配得上她。

    她为了他,不但保住了林家最后一息香火,还救了他最亲最重要的亲人。

    她冒着被自己国家的士兵发现的危险,冒着身怀六甲随时可以出意外的危险,每日从不间断地照顾着自己的公公。

    然而,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和已经没几日好活的公公,从她嫁进门开始,就没有真心待过她一天,连最基本的尊重,也没有给过她。

    她却以德报怨,尽到了一个妻子和媳妇儿的所有责任,始终如一。

    要是这个时候,他还看不清当年的事实真相,他就真是个该死的畜牲了!

    他完全错怪了她,误会了她。

    他如此浅漏鄙薄,根本配不上她!

    林仲森能撑着一口气,其实都靠着静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然早就死了。可是,他的病情需要的抗菌药都在西医院里,沪城沦陷后,这些药品全部成了严格管制品,一般人想买那是难上加难。

    何况,当时织田亚夫的人四处搜索林家的余孽,要斩草除根。静子身份敏感,更不敢随意露面,除了躲到花街暗巷,相对隐密。不然,哪个正常女人愿意待在那种地方呢?

    说到底,静子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全是他林少穆混帐的结果。

    后来得林仲森提点,静子才找到了这家陈衣店的老板,是当年极少数受了他恩惠在此立足的同乡好友,性格敦厚,重情义,才收留了他们。

    之前那位年轻人正是陈衣店老板的独子,林仲森需要的药品多是由他想办法弄来,才勉强支撑活到了现在。

    现在,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林仲森的病情也逐渐恶化,终于到了强弩之末。

    可是他心里还掂着儿子,和即将要出生的孙子,他还不想死。

    这几日,林仲森昏迷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多了,静子很着急,想要再去找些药,可惜她的身子也不允许了。

    她一直想把事实告诉林少穆,但老板娘信子透露她说,东晁人最近查林家余孽又查得严,她没敢说,怕林少穆被人发现,就偷偷藏着秘密。

    正好最近应沪两方关系有了缓和,她就想找机会告诉林少穆,没料到林少穆竟然跟来了。

    “少,穆?”

    两人低声交谈着,不知不觉竟然唤醒了昏迷中的林仲森。

    林仲森看似睁着眼,其实,他早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受了感染的瞳孔,里面黑糊糊一片,一眨眼,还有血水流出。

    静子立即拿早准备好的棉纸,轻轻拭去那些脓液,动作轻柔,十分熟练,显是已经做过很多次。

    林少穆心头自责又酸涩,握住父亲骨瘦如柴的手,颤声唤了声“爸”,便再说不出话来,他掌中的手也只有一根手指头了。

    林仲森一下来了精神,可谓这许久以来,最好的一次,甚至还露出了笑容,唤着儿子和媳妇儿,直说“好,好,大家活着,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口齿严重不清,但那话里的欣慰和感叹,显而易闻。

    只是,这样的精神持续不到三分钟,很快黯淡下去了。

    林仲森教训了一顿儿子,又不断夸奖静子心地善良,以前都错待了媳妇儿。又问静子什么时候生,还叮嘱林少穆一定不能再辜负静子,要好好照顾林家最后的香火,重振林家门眉云云。

    随着时间的推移,声音也越来越低,气息也越来越弱,终于一口脓血呕出,走到了生命终结的这一刻。

    “爸,爸,你别睡,别睡,儿子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爸,对不起,儿子太任性了,都是我的错。你别走,爸,求求你听我说,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再不任性乱来了,你训的话都对,是我走歪了路,害得家不成家……爸……”

    “少,穆,”林仲森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另一只没有手掌只有腕头骨的手,静子立即会意,伸出了手,被摁在了林少穆手上,“你以后,一定,好好对,静子。别像爸……要,做个,好榜样……”

    “爸爸,我答应你,我会做个好丈夫,好爸爸。你再忍忍,我马上给你找最好的药,你一定能看到咱们林家的香火继续绵延,你的孙儿还要叫你爷爷,你还要……”

    可惜,一切都为时太晚。

    林仲森终于瞌目长逝。

    林少穆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泣不成声。

    静子轻轻抹着泪水,别开了眼,心里只余一声叹息。

    ……

    利顺德大酒店

    “哇,姐,姐,有失重的感觉,跟坐飞机感觉不太一样。”

    “小八,你坐够了没啊!丢脸死了。”

    “说人家丢脸,你自己刚上来的时候比谁都叫得大声,你才丢脸呢,哼!”

    锦纭带着小八一直坐电梯玩儿,来回十几趟还不消停,终于坐到亚夫派侍者来叫两人开饭了,小八才意犹未尽地到了包间用餐。

    席间,小八的言谈举止更有大人味儿了,而且,故意跟亚夫套近乎,一点儿不怕,一劲儿地问亚夫当年留学时候的事儿,积极地为自己出游做准备。

    锦业打趣道,“我听说,欧美人发育较早,咱们这里的成年人在人家眼里,那还是一幼儿呢!要是小八这模样去了,人家一准以为才五岁。啧啧,肯定得说咱轩辕家竟然那么狠心,连五岁大的儿童都舍得往国外送。”

    锦纭大笑起来,接嘴,“哥,你不说我还真不觉得,你一说,记得之前马克也偷偷问我,小八有没有满七岁?!鬼知道他今年都十一了。”

    这话当然惹得小八嗷嗷直叫,一人抵两,跟着哥哥姐姐贫嘴斗叫。

    整个席桌子上,非比寻常的热闹。

    轻悠瞧着家人们熟悉的笑脸,觉得感动又酸涩,心想,要是大家这时候能坐在一桌吃饭,吹牛,该多好啊!

    只是她并不知,自己的一颦一笑,都落进了男人的眼中。

    亚夫知道,自从两地封锁后,轻悠常会暗自叹气,流露出寂寞孤单的神色。

    家中虽然雇了不少人,不乏同龄的育婴师,但她始终不能敞开心扉。

    这次两城通关,其实是他向姜啸霖先提出的。

    姜啸霖没有犹豫太久,就答应了。

    而他也同时收到了姜啸霖送来的结婚请帖,上面还附着新婚夫妇的照片,看后,被他一把火烧了。

    对他来说,如果爱可以替代的话,那就不是真爱。

    廉价的替代品,他向来不屑一顾。

    于是,姜啸霖收到的是一份织田亚夫送的结婚礼物:一张东晁常见的许愿彩笺。

    上面写着:祝姜大总统再为新夫,百日好合!

    那漂亮至极的字,和男人漂亮至极的容貌一样,让人恨得牙痒。

    这福词里的嘲讽,显而易见:再为夫,即两个夫,而百“年”好合却故意写成了“日”,两夫加一个日,就成了一个“替”身的替字。

    当然,男人们之间的明褒暗贬,无人知道。

    “姐,我想明年满十二就出国,好不好啊!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的英文和东晁话都说得很好了。不信,咱们对对?”

    小八愈听亚夫的讲叙,对欧洲留学一事,就愈是充满期待。

    待一餐吃得七七八八,还在哥哥锦业的撺掇下,喝了两杯小酒,就来了兴致,在轻悠面前撒起娇来了。

    轻悠说,“小八,你还太小了。再多跟着爹,和哥哥姐姐们学些东西,再出去不迟啊!”

    “不,我都已经学得够多了。我已经是大男人了,我要留学去学更多更好更先进的东西。我才不要一直待在这里,周围的小鬼一个个目光短浅,要是整天跟他们混,那我不是就会近朱者赤,将来变得跟他们一样懦弱胆小,目光短浅,东亚病夫。”

    小八越说越激动,抱着轻悠的手臂就不松了。

    锦业看着情形出格,急忙将弟弟拉了回来,锦纭在一边劝说,直到织田亚夫开了口。

    “小八,除了英文,你还必须学些德语,和法语,一些拉丁语。想要学习更新更好的经商之道,强国之道,你需要打交道的民族会非常多。

    还有,欧洲人虽然不歧视东方人,但是,地方保护主义也是处处都有的。就像沪城人,排斥外地内地人一样。你最好把功夫学好,否则,要是财物没了,你还能靠体力或有一技傍身,为自己赚些糊口路费……”

    他的口才一流,气质又镇得住场子,加上有绝对丰富的经验,小家伙就是再倔将,也不得不听从。

    轻悠偷偷捏了捏男人的手,大掌立即包住了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姐夫,我知道了。”

    最后,小八乖乖臣服于亚夫的劝导下。

    回家时,轻悠窝在丈夫怀里,吐露心声,“小八还那么小,爹一定舍不得他走的。之前他吆喝要学你十三岁就出门留学,爹也没答应。我想,当年,爹可能对于我当年出国留学的事,还有些忌讳吧!”

    亚夫心里很明白,这不全是原因。

    他的小妻子,很念家。

    现在由于两国局势糟糕,岳父大人为了不再拖累他们,也为了让轻悠能安心做妻子,而亲自下手斩断了“关系”,让轻悠心里很受伤。

    在她的心里,定然是极不舍,极难过的。加上自己当了母亲后,大概相心比心,更想念父母在身边。

    她羡慕小八的幸运还来不及,小八却并不懂得她的心思。

    她更舍不得父亲在失去自己这个不孝女之后,还要把最小的儿子送出国,那该多舍不得啊!

    刚才趁着空档,锦业也悄悄给亚夫透了话。

    说父亲大人并非不想来,其实是想极了女儿,每日从坊子里回来,都会询问有没有新的电报。可是嘴里说着,眼里看着,众人要帮他发个信儿,都被他拒绝了。

    老父亲只能妥妥帖帖地收着那些女儿专门发给他的问侯小纸条,独自一人看着,叹气。

    可是有时候,家事,国事,天下事,难于双全。

    人生,并不是总那么尽如人意,需要取舍。

    已经昏昏欲睡的女人,突然挣起身,“亚夫,四哥带着锦纭出去晃荡,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这女人的脑子转得可真快,男人都有些转不过来了。

    他将她的小脑袋一摁,说,“有你哥在,你姐绝对不会有事儿。那可是他的同胞妹妹,你以为他敢让她有事儿么。”

    坐前排的小八立马爬了起来,嘿嘿笑得极有内容,说,“姐,姐夫,我知道五姐的秘密哦!”

    小家伙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轻悠噗嗤一声笑出来,“小样儿,你又想讨什么好?”

    小八立马红了脸,“不是我讨赏,我只是觉得,那个积木和氢汽球挺有趣儿,想,想跟姐夫讨一套回去给小九儿玩。”

    夫妻两相视一笑,允了。

    小八立即把自己不知打哪套来的八卦给抖了出来,“马克哥哥来亚国了,听说就在沪城,他托旧金山的华爷爷给捎来的消息。五姐一听,就求了二娘,二娘以为七姐你给二姐介绍了沪城的名流公子,死乞白赖地给五姐求来的名额呢!可把五姐高兴得,听四哥说,她一宿没睡。这不,现在就去码头会情郎啦!”

    轻悠微讶,没想到那位说一定会来找姐姐的洋帅哥马克,真的来亚国了!

    这可真是今天听闻到的最浪漫的事儿了。

    她乐呵呵地偎进丈夫怀中,两人眼神相缠,说不出的甜蜜旖旎。

    “亚夫,谢谢你。”

    “傻瓜,一家人,不准再说谢谢。”

    “遵命,长官。”

    也许生活有很多不如意,可是有这样一个知心伴侣相陪,还有什么好贪心的呢!

    ……

    在亲人们的陪伴下,轻悠的心情都十分好。

    亚夫发现,妻子的笑容不仅增多了,夜里也不会再呓语,最重要的是东西吃得多了,这肚皮最近吹得似乎更快了。

    这天哥哥姐姐们都陪着轻悠去医院产检,可算是最近的所有集体活动里,她最高兴的了。

    在妇产科医生的办公室里,小九拿着听筒听胎心,乐得直嚷嚷,给哥哥提溜了出去。

    锦纭还带着一身雪白海军服的马克,来医院,抱着香水百合,还有美国特产的玉米棒子和米酒,以示祝贺。

    轻悠非常热情地接待了这位来自异国的痴心汉,邀请他参加他们的家庭晚餐。

    他们正聊得开心时,突然门外传来了叫闹声,隐约听得像是有小八的声音。

    护士立即打开了门,喝骂声徒然加大。

    锦业立即跑了出去,很快,吵闹声更激烈了。

    轻悠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想要出去,就被姐姐按住,说让男人们去处理。

    便扶着轻悠跟着出去看情况。

    一看,才道是小八跟一个年龄稍长的东晁男孩发生了争执,起因就在于亚夫送的氢汽球。小八好玩,要了几个还在身边把玩。

    那东晁男孩一看,就说只有他们东晁才生产这种玩具,还指说小八是偷来的。

    事实上,在当时情况,亚国已经有生产此类玩具的工厂,但一般平民玩不起更见不到。

    那东晁男孩仗着身为将军之子的优越感,当下沪城为东晁人全权控制,其从小又受武士道精神的训练,性格极为傲慢不驯,指说小八是小偷。

    本来小八还让着他,说是自己姐夫给买的。

    东晁男孩咬着不放,更叫来另外几个东晁的伙伴,一起要胁小八。

    小八哪受得这等侮辱,实在不解气,当即就跟对方理论起来。

    按他们轩辕家的家教,也都是君子动手不动口为先。

    有趣的是,对方仗着自己学了几日汉语,却要跟他拼汉语,结果咬了半天舌头没拼赢改为东晁话,以为小八听不懂,就跟小伙伴们合着叽呱呱骂了不少脏话。

    话说,轻悠教小八时,当然是不会教这种怪话了。但小八同学早就预料到有一天,必然要跟国际友人们拼一次三字经,早早地就向十郎姐姐讨教,又向十一郎哥哥求证,同时还不忘跟姐夫深造。

    于是,这番骂战,对方几个小鬼没占到大便宜,就火了。

    话说小八的自尊心也是很强大的,丝毫不亚于几个出息的姐姐。再加上经历了几次家变之后,性子也较同龄人成熟得多,懂得适时收手,便拿出了一个汽球,要跟对方来个不打不成交。

    不想东晁男孩们这么几人,不但没占着亚国男孩的便宜,还被大大削了脸面,心头就更不服气了,真动起手来了。

    小八跟着哥哥习了这一年多快两年的武了,勤奋不减,就是出来玩也天天坚持练习,功夫算是小有所成。至少,对付比他稍长一些的普通成年人,也不见得能占他大便宜。

    于是,这一番对决,五个孩子齐上,被小八故意用东晁的柔道肩摔整翻了两个,一个被叉了眼睛哇哇大哭起来,另两个吓到就跑回去找援军了。

    小八给乐得没边,就准备打道回府,向哥哥姐姐报告自己的风光战绩。

    不料对方家长闻风而来,孩子间的小争斗,一下升级成了国际争端。

    当事态惊动到轻悠这方时,正好是那第一个代表性的大人对小八出手,小八虽接过两招,还是由于人小力弱,吃了一掌。

    见事态变大的护士医生急忙劝说,才来叫他们大人出面。

    锦业一出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跟对方大人干上架了。

    没办法,对方开口就是一句“东亚病夫”,这还哪需要理论,直接上拳头揍爬下了再来教“孙子”两字儿怎么写,这就是四爷的乱世处事哲学。

    轻悠和锦纭一看这打得,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马克本来是上前帮忙,却不知说了什么话,对方冲上来就揍,理论不通之下,也跟着加入了锦业的战圈儿。

    于是,到了医院的警卫吹着口哨跑来时,大人们战成一圈,小孩们也打成一团,十郎也不得不出手,才将两方人给拉扯开。

    对方大人极不服气,尤其是肩头扛着上校军衔的男人,指着锦业和马克,对着前来维持治安的警卫们就呼喝着,要把人抓起来。

    今天亚夫有公务,没有陪同前来,而以这上校的军衔和身份自然也够不上接触元帅亲眷的级别,并不认识轻悠及其身边十郎等人物。

    眼看对方仗着地盘势力,就要对轻悠等人动武时,一声喝斥从后方传来。

    警卫队员们立即来了个摩西分海,给那出声的人让出一条大道来。

    “混帐东西!”

    来人连话也没问一句,更没有了解情况,直接扬手就给了东晁上校一个狠狠的耳刮子。

    上校一下被打懵了,其他几个孩子的大人立即明白自己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物,纷纷垂头收眼,收敛气势,温顺得像小猫儿似地帖墙边站去了。

    “英杰,别这样,这应该都是误会呢!

    原来,来人是荣泽英杰。

    今天也凑巧,荣泽英杰向织田亚夫做直接汇报时,听到了织田亚夫给轻悠打的电话,提到了医院产检的事。

    就之前在应沪边境火线驻军地一别,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小女人,小女人为了安胎,多数时候都待在海边别墅。别墅的位置又属于机密,知道的人聊聊无几。他想要探望,也不得其门而入。至于送些应景的礼物,除了那个烙饼师傅,就只送了些婴儿用品。

    但他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到达女人的手,根本是未知。东晁男人们的大男子主意,和强烈的占有欲,他自己可清楚得很。

    于是,他的单人宿舍里已经堆了很多送不出的礼物,今天趁机就提来了一些。

    没想到又给他撞上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憋了这么久,哪能不好好释放释放。

    ”夫人,令弟师出大家,我相信不会无缘无故与人为武。再说,“荣泽英杰的目光转了一圈儿,吓得那些缩在长辈身后的小鬼们直缩脖子,他的声音更冷,”九公子仅一人,年龄还比他们小,以一对五,他们都没打赢。真是丢尽我东晁男儿的脸!要是再不好好教训,只知躲在长辈身后,未来真正未必就能成为男子汉!“

    那带头的上校吓得浑身一抖,拉过儿子就狠狠扇一两巴掌,立马垂头认错。

    ”荣泽中校您教训得是,回头我一定对犬子严加教管。今天这事,的确是我们不对,我们向这位小公子道歉,希望……“

    围观的人都很奇怪,这训斥的军官,不论年龄还是军衔,都比那上校低一级,为什么上校还是对一个中校毕恭毕敬,战战兢兢?

    之后,那挨了打的男孩哭着向父亲理论,上校无奈咬牙道,”你个臭小子懂个屁。那个荣泽英杰现在是元帅跟前的大红人,听说他不仅在应天立了大功,还救了元帅的女人,又是元帅亲属的特勤处的处长,掌握着帝国所有将领的资料。谁想升迁授勋,都必然有特勤处给出的清白身家资料,以及功勋证明。可以说,这个屁大点儿的中校能卡着咱们少将的路数,谁敢不敬他三分?!就是北平屡立战功的龙村中将,也一样要卖他的面子。“

    小八这件事,算是平稳落下帷幕了。

    事后,织田亚夫知道了这件事,那群挑衅斗殴的孩子及其家长们,同时被调离了沪城,送上了前方最危险最辛苦的战线。

    轻悠并不知道。

    这天中午,织田亚夫前来接众人一起用餐,算是最后的聚会,锦业等人隔日就必须回应天府了。

    但亚夫没料到,本来轻松的家族式聚餐,会突然多出个洋老外。

    看到马克一身海兵服的模样,出现在包厢里,织田亚夫眼眯微微一眯,有异恙的光色闪过,但很快沉寂下来。

    伸手,握手,表示友好,互问近况。

    马克说自己不是什么海兵,而是加入了一艘扑鲸船做水手罢了。于是便应景讲起了海上扑鲸的冒险故事,言语诙谐幽默,十分讨人喜欢,成为主角。

    这一餐,亚夫并没有过多发表什么说词,悉心地给轻悠布菜,一副十足好丈夫的模样,让锦纭啧啧直叹。

    宴罢,分手时,锦纭和马克吻得难分难舍,又哭又笑。

    轻悠即高兴,又有些忧心,想着这对儿跨国恋人的未来,并不比自己和丈夫来得轻松,未来父亲大人会不会接受,恐怕还有得他们磨了。

    回头,她便发现十郎眼中的羡慕,忽然忆起自己忽略了身边人的终生大事。

    在回程的路上,她窝在亚夫怀里,提起了这事儿。

    亚夫表现得很高兴,说,”你是他们的当家主母,这好事,自然由你来操持。怎么样?我们的亲王妃,元帅夫人,少奶奶,有没有信心给他们办好这个婚礼?“

    轻悠被丈夫的调侃逗得咯咯直笑,得意洋洋地说,”那当然。这点儿小事怎么难得倒我啊,想当年……“

    亚夫想给女人找点快乐的事做,也免得锦业他们一离开,女人又会陷入新一轮沮丧中。

    晚上,哄睡了女人后,男人悄悄起身打了个电话。

    ”英杰,立即调查一下近日到港的那些美国渔船,发现情况有异者,立即报告我。如有必要,马上驱离。“

    那个时候,欧洲局势十分紧张,德国机械化部队的铁蹄已经踩遍所有国家,目前正跟老牌帝国法国杠上了。这块老肉虽不好吃,但是德国的那位疯狂的元首却志在必得。

    所以,英美等国似乎真的开始自危,而悄悄派出了先遣队。以打渔船的方式,侦察亚洲和欧洲方面的敌情,这显然是为即将展开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做准备。

    可怜马克小子还不太清楚织田亚夫的真实身份,以为织田亚夫只是东晁帝国的一个身份较高的贵族将军。却不知,自己的行为,已经暴露了组织的秘密军事行动。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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