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殷重烨的那一刻,图弥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涌上心头的是没来由的软弱和委屈。虽然视线中无数空间裂缝犹在蠢动,没有任何的迟疑,她走出长安灯的庇护踏上他开辟的光路,不顾一切地向他走去。哪怕前世的记忆散逸大半对殷重烨的实力没有具体认识,她依旧清楚地知道,世上再没有人比他还值得信任了,她信他胜过信自己。

    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剑光过处,一切空间动荡俱都平息,她行走在他的庇护之下。图弥婉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炫耀自己的进步也好,倾诉自己的后怕也好,她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所有动向。这条路不算短,每一步她都能想出无数该说的话,但直到走到了殷重烨的面前,看着他仿佛毫无波澜的眼睛,她却只是轻轻地唤他:“师父。”

    他的手掌落在她的头顶,生疏却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个男人有着与他冷漠的性格截然相反的温暖的掌心。图弥婉心甘情愿地低下了头。

    不是胆怯,也不是词穷,只是她知道,所有她想说的他都已经清楚。

    师父,我怕、我痛、我难过,但我活着回来了,我没给你丢脸。

    嗯,我知道。

    所有为废都现世而来的修士们先是被殷重烨周身威势压得没能说话,眼见他劈出了这么令天地变色的一剑,想象着万一剑劈到自己身上的酸爽,一个个越发不敢开口。现在看着人家师徒温情脉脉,不少人觉得那柄剑一时半会儿大概是不会沾血了,忍不住想说话又不敢开口,只能又挤眉又弄眼地交换眼色,几轮过后,聪明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人的妙知和尚身上,意思极其明确:你家未来佛子还在剑路那头站着呢,你倒是说话呀!

    妙知深陷在肥肉中的眼睛费劲地睁开,一个个狠狠瞪了回去:你行你上啊!

    要是来的是崇云仙宗其他人,他倒还可以揪着两派之间的烂账胡搅蛮缠一把,可单凭刚刚那一剑,他就可以断定现在这位明显不知道是哪位老不死的投放在崇云仙宗的化身,他一点都不想试试传说中前辈的脾气。

    众人蠢蠢欲动但就是不敢动的时候,忽有人前行几步,低低叫了一声:“姐姐。”

    “唰”地一声,所有人都看向出声者,明明是来自不同人的目光,内中情感却一致得让方淼心头发毛,若要用语言来形容它们,他不由想起混迹凡间的那些年里,某日他路过茶楼忽听里头说书先生猛地一拍桌子,大喝一声:“某敬你是条汉子!”

    紧接着众人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乌发及地的高挑女修,她身着素净道袍,眉间一点暗紫兰花纹,鲛绡覆面,露出的一双澄澈平静的剪水秋眸与说话的男子像了九成。只是静静站着,她依旧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高崖白雪、静夜寒月等等出尘却冰冷的意象,此人正是传说中的风华榜第二,崇云仙宗大长老天圣上人。

    所有打量的目光霎时争先恐后地收了回去: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虽然心里好奇她哪来这么小的弟弟,却都克制地管住了自己的眼睛。毕竟虽然天圣她自前任佛子明安死了以后就一直闭门不出据说是在修身养性,但没人能忘记她当年一手“八方尽奉”压得同辈修士没一个抬得起头来的丰功伟绩。

    天圣对方淼点了点头,紧接着向前一步,身形一闪就出现在谨照面前:“明安的血已经挥霍殆尽,按照约定,你该把灯还我了。”

    谨照下意识看了古朴的长安灯一眼,灯盏中光华流转的暗红“灯油”确实已经干涸,他垂眸宣了一声佛号,声音平和:“阿弥陀佛,天圣施主竟还未放下吗?”

    图弥婉记忆里从来波澜不惊淡漠得可怕的天圣第一次皱起眉,情绪极其不稳定,以她为中心,无形的时光之力蔓延开来,众人宛如身陷泥潭,连呼吸都变得缓慢而困难,图弥婉听见天圣的声音染上鲜明怒意,她一字一顿道:“把明安的灯还给我。”

    谨照松开了手,他的脸上浮现一抹深重的怜悯,看着天圣的目光像是看着一个深陷苦海执迷不悟的可怜人。

    天圣一把抢过长安灯,摩挲半晌,而后珍之重之地将它收入袖中,对谨照堪称冒犯的目光视若罔顾。确定自己能时时刻刻地感受到长安灯的存在,她紧皱的眉头松开,夙愿得偿的喜悦与不知所措在天圣脸上混合成一种近乎辛酸的茫然。

    方淼远远看着她失态,又叫了她一声:“姐姐。”

    被这一声呼唤拉出回忆的深渊,天圣转向方淼时神色近乎是欣喜的,但情绪的失控只是一瞬间的是,待开口,她的语气一如他记忆中分离时那般冷漠疏离:“好久不见了,方淼。”

    生疏的交流,意外之中的冷淡,长久期待着的亲昵理所当然地落空,方淼看着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一时有些恍惚,被抛在身后的岁月褪去苍白,一瞬间鲜亮如初,那些被强自压抑的愤怒也跟着涌动起来。

    知道自己相依为命的姐姐其实是夺舍而来时的痛苦,见她抛下自己回到前世宗门时的怨怼,自己踏上修仙之路誓要混出头来时的愤怒,成为散修后饱经刁难的耻辱,种种怨怒依旧存在,本该爆发的情绪在却在重复的失望中归于释然。

    一次次的死里逃生让他看见生命有多么脆弱,很多事便也没有必要计较,漫长而疼痛的成长之后,他终于过了坚持“付出一段感情必须要得到相等回应”的年纪。他珍视自己的姐姐,以致哪怕是与她相关的人都让他心生亲近,但感情是一个人的事,情分却是两个人的,他们姐弟之间到底欠了一些缘分。

    不再强求姐弟之情,他低下头,声音坚决:“姐姐,我想进崇云仙宗,希望你为我引荐。”

    天圣深感意外,她三十多年前用待月天石转世重修,为了减少因果纠缠特地夺舍了一妇人腹中死胎,那对夫妇作恶多端本该无后,她保住了孪生弟弟的命延续他们的血脉便算是报了生身之恩。虽然与这家人的因果已经不剩多少,但还没有恢复记忆时她和孪生弟弟相依为命,感情不是不深厚。只是等到成年之后记忆尽数归来,今生的情感本就被冲淡,她又一心念着明安,如今凭心而论,她对这个弟弟的感情已经剩不下多少了。

    但方淼不同,她很清楚他对她这个姐姐的重视,哪怕混迹在散修最底层艰难度日,他也从不要求她做什么,只是为了保住他们之间仅存的血脉因果,即使随着修为的攀升,这点因果也在不可避免地消磨着。这一次他提出要求她很意外,但不打算拒绝,只是最后提醒道:“可以,此生因果就此了结,日后你好自为之。”

    方淼的神情一瞬间极其复杂,内心却很平静:他揪着与姐姐间仅剩的一点因果熬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现在终于放下,不再强求。他忽然想起当年姐姐前世的记忆没有全部恢复的时候,那时她还不像现在冷漠,因为零零碎碎想起的前世记忆,她曾一本正经地告诫他:“永远不要试图用因果绑住一个人,执意离开的人永远都不会在意因果。”那时她的眼神让他猜到她其实是在说给前世的自己听,奈何世事无常,她还在执念着已经逝去的人,践行这句话的却是现在他。

    了却执念,道心明澈,方淼只觉丹田内一阵翻腾,天地元气自四面八方而来涌入体内,金丹期又近了一步。

    殷重烨一直关注着自家徒弟的动向,自然知道方淼一路上对图弥婉颇为关注,当翻手自虚空中抓出一栋朴素的院子,袍袖一展,入定的方淼便被移入其中安置。图弥婉一直在默默地数着人头,自人群中发现不少熟面孔,根据前世记忆她认出这些人无不是五域各大势力的重要人物,她不认为这些大人物千里迢迢来这一趟只是为了接引隔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后辈们,当下决定去庭院里守着自己的小伙伴,不在外面拖师父后腿。师父不善言辞,虽然实力强大,但应付这么多人直到宗门来人想来也不容易,图弥婉有些心疼。

    失去对殷重烨横扫天下的记忆,又没看出其他人畏惧态度的图弥婉一步一回头地遁进了院子里,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深知殷重烨凶残的归岚老老实实跟着她进了庭院,剩下几个人都不像她这么没眼色,迅速回到自家长辈身后缩小存在感。

    感受到自家徒弟关怀的殷重烨心情愉悦地收剑归鞘,视线扫过众人,难得耐心多说了几个字:“废都出世非同小可,诸位有什么想法?”

    场面一静,虽然摸不清殷重烨的底细,但事关自家宗门利益,不得不争,有人试探说:“当年为绞灭戾皇,不少宗门都有先辈陨落其中,为寻回先辈遗骨,我建议每个宗门出几个人。”他偷眼看着殷重烨的表情,见他还是一脸冷淡,摸不准他是不是不满,便选择性无视了一起出来的其他人,讨好道:“当然,是崇云仙宗的弟子率先发现了废都,崇云仙宗的名额理当最多。”

    有人开了口,其他人自然也不客气,纷纷开口试图为自己宗门争取更多的名额,虽然不敢比崇云仙宗更多,但哪怕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分机会。寻回先辈遗骨自然只是委婉的说法,他们要找的其实是失传的种种秘技法器。

    殷重烨对他们的目的心知肚明,却也性质缺缺。事实上,对他这种生得比始皇还早的老不死来说,废都里那些东西或许还不如他们自己脑袋里的收藏丰富。相较于遗物,连废都里曾上演过的悲欢离合都更比它重要,毕竟还能当个乐子听。若他有心扶植崇云仙宗,早就把自己早年收藏的典籍拿出来了,虽然自己还占着人家的峰头,也不至于让他留下屈尊和这些人讨价还价,他的存在所造成的震慑足够还人情了。感应到图弥婉正在自己临时捏的空间法器里领悟剑法,他分出大半心神看着她还犹觉不足,越发不愿多呆。

    枕霞看出了殷重烨的去意,冷笑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引至自己身上:“你们这么急着安排,可问过我的意思?废都本属我斜照亭本体遗失的部分,可还没成为你们人族的地盘呐。”

    殷重烨对枕霞点了点头,无视了所有指望自己给人族撑腰的目光,干脆利落地从一堆麻烦里抽身而出,一步踏进宅院里守着图弥婉感悟。前世的记忆虽然模糊不清,但他还记得废都里有一个她至关重要的机缘,它本该在几十年后主动找上门来。但现在情况有变,她的手段还不够多,他实在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进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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