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月某日天气:无心情:无

    我下定决心,放弃高考,离开兰马,到南方打工,日期就定在今晚。

    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相信我的能力,我相信我不管任何事情都能取得辉煌成绩,条条大路通罗马,天下并非只有上大学这条独木桥能成功,日新月异的南方给我送来了希望。(我不想再成为家庭的负担,我要早点挣钱养家。或许这样我还可以回避虹)。

    这件事情我不是草率决定,我经过了深思熟虑,

    很少出校门的人忽然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怎么适应,没钱没熟人到外面怎么立足?人是可改变的。就因性格内向才需多经事,就因很少出校门才渴望见识外面的世界,就因物质、精神贫乏才需充实人生,要是腰缠万贯、宾朋满天下,闯荡还有什么意义呢,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打下一片江山来,才更能体现人生价值。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只要敢想敢干,能吃苦有恒心,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

    在南方,关系网走后门之类歪风邪气并不盛行,一个人只要肯吃苦有能力,定能谋份职业并干出一番事业的。我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我为远行准备了一些东西:一副墨镜,老戴近视镜让人—看便知是书呆子,换上墨镜能给人以新形象;一个小背包,里面盛几份生活用品;一百多元钱(虹给我募捐的钱我没有全部要,只拿了饭票,其余的钱都放在孙老师那里)。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知道我的行为在老师同学眼中无异是疯子。

    我就要走了,忍不住向虹瞟一眼,虹正静静地看书,她的样子还是那样可爱。她没有注意我,低着头看书。

    我昂着头挺起胸,大步走出教室,走出校门,回首再望灯火通明的校园,心中无比的轻松、兴奋。

    我很快来到火车站。没有去广州的车,只买了到郑州的票。站台上冷冷清清的,寥寥几位出门人,送行的人正给被送的人说着祝语。我想到了父母,他们知道后该会怎样伤心呢,是不是太对不住父母了?雄鹰无论飞多么高,它的影子也永远留在大地上。即使我走到天涯海角,我心中也会珍藏着父母的深情。

    我之所以远离,是因为我的心再也承受不了这么重的深情和寄托,是因为这一亩半的黄土地再也承载不了我这火热的生命,我要到南方去,去创造新生活。

    我正在感到有些孤独时,我恍惚听见心中有个声音问:“你决意远行吗?”

    我似乎看见一位古装少年站在我的眼前,他是我心中走出来的虚像,就像我的影子朋友。

    我回答说:“是的,决不更改。”

    我心中的朋友鼓励我:“愿你能勇往直前,取得成功。”

    我豪气万丈地说:“满天星斗为明鉴,我决不辜负朋友的厚望。我要用勤劳的双手和智慧的大脑,经过艰辛和努力,开创出一个大公司、大集团,不仅在中国,在世界也赫赫有名;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团结所有勤劳的农村青年,奋发图强,艰苦创业,为让所有的中国农民摆脱贫困,走上富裕之路,不惜牺牲一切;我要象出鞘的利剑一样,永往直前,百折不挠,无坚不摧,管它什么街痞路霸、贪污腐化,只要让我碰上,我就抨击他们、控拆他们、阻止他们、最终铲除他们,愿我的行动能够为净化当今不良社会风气,重塑中华传统美德增添一点微薄之力……”

    我疯了吗,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自己不是疯子。

    火车进站了,我带着满腔朦胧而狂妄的念头出发了。

    社会是网

    结点是人

    点因线而存在

    线因点而延伸

    人本质不是人

    只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

    我在网中-

    几条线结成死结

    死死死死纠缠一起的死结

    我祈祷

    来一场天火吧

    把线烧断

    让我游离出去

    我是一个人

    郑州到了,这是我南行的第一站,我精神一振,晕车感顿时消失。我随着人流走出车站,走到拥挤的站前广场。正是深夜,群星闪烁,无数盏街灯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芒,—阵阵的穿街风扑面而来,带着呛鼻的气味。站前广场三三两两坐着许多人。我想找一个地方歇歇,就顺着灯光瞎转,最后在一家商店前的台阶上坐下,旁边是两位旅客模样的人。

    一个短裙子女人走过来,小声问那两人:“有旅店住不住?”

    他们说:“不住。”

    她说:“空调彩电都有。”

    他们说:“不住”

    她说:“保证服务周到价格便宜。”

    他们说:“一会儿就要坐车。”便扭过脸不再理那女人。

    那个女人就隐到黑暗中去了。

    这家旅店的服务真是太热情了,我以为。那两个人却议论起来,这拉客女不好缠,宁可受白眼住国营旅社也不能受她的骗,好事不成破了财染上病才冤大头……

    我越听越惊诧,这种罪恶还会在社会主义的中国存在吗,身为女性怎么能自己践踏自己?必须教育教育她,让她改正错误,但那女人再没有出现。那两人的谈话却越来越过分。我听不下去,就走到远远的一个拐角处。

    那儿也不僻静,早有人了。挨着楼角的水泥地上,猫似地绻缩着一个小孩子,看样子不过十一、二岁。这样小的孩子为什么露宿街头,没有家吗,还是有家不敢归,是与妈妈呕气跑出来,还是根本投有妈妈,下雨了往辉躲,生病了又有谁照顾?我蹲他身边,想拍醒他问问,又怕冒冒失失地惊坏他,就作罢。我坐他身边,想等他醒了再问问看是否能帮助他,却慢慢睡着了。高度兴奋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

    某月某日天气:晴心情:无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那个小孩不见了,他以后的命运会怎样呢,继续乞讨,偷点骗点,病倒街头……最后消失不见?但我的心很快又被另一种情绪占据了……我睡觉时掖在怀里的背包被人扯出来,包里面的东西撒落—地,幸好钱没放里面。谁干的?我的情绪低落极了。

    南行、南行、南方才是我的归宿。可如何去,去广州最慢的车票也要一两百元,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虹给我募捐的钱我没有拿,只拿了饭票,剩余的钱都在孙老师那放着)。我决定买到信阳,剩余的路程就不买了,我知道这样做有损国家的利益,但票价未免高了些——如果知道我的抱负和此行的目的,祖国定能原谅我,我想。

    我又踏上了南行的列车,车内很拥挤,过道上也塞满了人。我很庆幸挤上一个座位。我座边站着一个衣着讲究的中年妇女,手上拉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看到他们被人流挤来挤去的辛苦样,我心中不由内疚起来,我该给这个年轻的母亲让座才对,我本来就没有上车的权力。

    许多人为争一个座位吵得面红耳赤甚至不惜动拳头,我如果把座位让出去,定会招来许多怪异的目光吧。管它呢,我站起身,笑着拍拍小男孩的头让他坐下。小男孩看我一眼,又看一眼妈妈,妈妈的手轻轻一顿,把小孩拉到身边,不理我。

    天哪,她竟然不相信我是在做好事,怕我拐卖她的孩子吗,坏人有象我这样诚实、善良面孔的吗?我索性走开,把座位彻底留给他们。

    但当我走到车端回头看时,我真是哭笑不得,他们还站着,座位已让一个吸烟的男人占去了。怕我什么.还怕我会留下什么阴谋吗?

    一个背着行李的农村小伙挤到我这儿来,年龄同我差不多,看样子也是外出打工的。为减轻一些晕车的痛苦,我凑近同他攀谈,我问他,“兄弟,你去哪?”

    他说:“去广州。”

    一听是同路,我的兴趣立时来了,就凄得更近,说:“我也是去广州,咱们正好同路,你去广州干什么,就一个人吗,在广州有熟人吗?”

    他回答:“我去干建筑活,我有一个表哥,去广州半年多了,说那儿钱好挣。我表哥也没有固定地方,他们的建筑队经常换地方,只知道在广州市东南郊。只能在那边干活边慢慢找了。”

    听他一番说话,我觉得遇到了一个知音,有胆量,赤手空拳闯天下。从他的外表和谈话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淳厚朴实,不怕艰辛的农村少年。我正愁前路无知已,想不到正巧碰上一个,我甚至已开始想象我们已成为肝胆朋友,在陌生的世界,互相帮助,互相激励。

    列车员推着食品车正好走来。

    我买两瓶啤酒,恳切地送他一瓶。他推谢。农村少年都很腼腆,我深有体会,就笑着坚持送他,狠不得把一颗心也掏出来让他看。那位少年摇头摆手,从包里掏出一壶白开水,说他喝这。他真是太封闭了,我很纳闷。这时,我听到列车上正播放乘客注意事项,“……陌生人给的饮料不要轻易饮用,以防坏人在里面下安眠药……”

    也难怪,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象我这样一个途中人,与他非亲非故,却不停与他套近乎,是何用心呢?坏人都擅于伪装,谁又能辨出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呢?我觉得不仅自己一个人孤独,整个社会都很孤独。我咬开瓶盖,一仰脖子,“咕咚咕咚”把一瓶啤酒喝光,另一瓶也喝大半,反正不上学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很少喝酒,这种事情在学校几乎不可能发生。酒意加晕车加失落感,我头昏脑涨了。我提着半瓶子啤酒,踉踉跄跄穿过车厢。人很挤,但一见我走来,都纷纷避让,唯恐我碰上。一只伸在过道上的皮鞋让我不小心踩了一下。那只皮鞋的主人扭头就想骂,“你没长……”我的反应变得有点迟钝,连道谦的话也想不起来了,只是斜愣着眼瞅那人,那人大概见我满脸醉样,硬把骂人话的后半截咽回去,向我说对不起来。哈,他怕我了!看来这世上,凶神恶煞要比老实木讷吃得开。

    对着一面玻璃,我模糊看到自己的尊容,篷乱的头发,冷漠的面孔,再加一副墨镜,活脱脱一副无赖样。我本善良之辈,为何打扮成这种模样,这能是改变新形象吗,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个小男孩的妈妈不敢接受我的座位,为什么那个农村小伙不愿与我交往,多少与此有点关系。我摘下墨镜,扔到窗外。不要误解我,我是正义,善良的学生,如果你们有什么难处,只管告诉我,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帮助你们。请相信我,相信我友善的微笑,友善的心灵!

    啊下雨了。淋漓的水滴攀附在玻璃上,水涟涟的,我托开窗,伸出手臂,雨水如丝,轻轻抚摸着肌肤,如母亲的手。在雨水的滋润下,矮矮的山丘绿菌菌如被,稻田里轻漾着绿油油的波浪,路边小水沟也流着欢快的水,一切都含透了南方的水灵。

    列车在奔驰,丝丝缕缕的雨一路下个不停,渐下渐大。雨水的狂泻声,阵阵的惊雷声,组成了世间最壮观的乐章。下吧,万物灵魂的雨,不要扭扭捏捏,不要断断续续,不要浠浠漓漓,只管尽情地疯狂地倾倒吧。

    到武汉了,要过长江大桥了,我挤到窗口向外观望。大雨迷蒙,江水浩淼,满天的雨水与江水连成一体,仿佛江水是从天上汹涌而出。桥高,显得大江特深,轮船从桥下驶过,如一片小小的树叶在江面漂浮。黄褐的江水打着旋,泛着一排排的波浪,滚滚东流。“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想起了苏轼的文章。

    我这个从故道里走出来的孩子,今天才领略到大江大河的真正内涵。干涸荒凉的废河道算得上什么大河呢,与长江相比,就如小泥鳅之与巨蟒了。我突发奇想,要是能让这滚滚长江掉头北上汇入故道,那该多好啊。

    渐往南行,这令人无限爱恋的雨却让我恐惧起来。雨水只管一味狂热,却不曾想土地上失宠的人能否接受它的热恋。我看到几副暴雨成灾的可怕景像:

    一座小城让洪水包围了,街道上满是水流,高高的建筑立在水中象孤岛,大客车抛锚在水中,只露一块车顶。水中几页小舟,载着几个**的人。一个小村被洪水淹没了,在水中仅露一点的瓦房上,站着孩子、妇女、老人们,一只小船小心亦亦地向他们靠近,船上的人伸给他们一根长长的竹竿……这就是我向往的南方吗?

    我眼前是土地干旱得冒火,田野里麦子一片荒凉。……我逃离了旱灾,却又进入了水荒,水火同样无情,何必舍此及彼呢。南方啊,我心目中的乐园,这就是吗?不,不,一定还在更远的南方。

    某月某日天气:雨心情:无

    火车停下来,据说前面一段路基被洪水冲坏了,可能一半天才能修好。乘客大多走出车厢,我也走出来,我的足第一次踏上南方的红土地。这经过几千年无数只足的耕耘才创造出的稀软肥沃的田地,完全不同于北方干燥挺硬的黄土,但在我眼中,同样是散发着芬芳、孕育着希望,让人无限热恋的土地。

    我走到火车站附近的稻田里,坐在高高的田埂上,水稻田片片点点,稻叶青青的长长的,稻穗沉甸甸的垂下,丰收的象征。但雨水不停地下,田里的水越积越多,快淹没第一片叶子了……第二片叶子……我在雨中看稻子如何抗争。为了适应各自的恶劣环境,各类生物必须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南方的农作物都特耐涝,正如北方的作物耐旱一样。可要是涝得象河,旱得如火,这些顽强的作物还能抵抗得住吗?还能继续生长吗?

    忽然,雨中冒出许许多多农民,有青壮年,也有妇女、老人、孩子,他们都拿着轻便的东西,在雨水中呼叫奔走着。样子极恐怖,好似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什么事情?

    我跟上他们,和他们一起来到一座摇摇欲溃的水坝上。山洪挟带着树枝狂泻进水库,库里的水在山洪的冲击下激荡澎湃,憾天动地,象一只急不可待要破坝而出的怪兽。水闸放开了,水流喷薄而出,但上游的水太多了,有几个浪头巳漫过埂顶,水泥大坝显得不堪一击。

    所有的人都在忙乎着,有的抗沙袋,有的抬竹篓,嗓门大的吆喝着指挥,众人喊叫着,奔跑着,碰撞着。我觉得应该加入他们的行列,就从人群中抢来一包沙子,拖着在滑溜溜的坝上跑。

    太沉了,我抗不起来,可能是因为连日坐车太疲劳,我小腿一软,一下掉进水库里。我本来会水,可是我太累了,在火车上根本就没地方休息。我掉进水里,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张口想呼救,泥水趁势灌进我的肚子里肺里。

    我无法呼吸了,开始下沉了……我的生命就这样豪无意义地丧失了吗,我的伟大抱负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湮灭了吗?但死神最终没有降临到我的头上。

    不知怎么,我又睁开无力的双眼,又看见乱雨如麻的天空,又听见人声和水声。我正躺在水边一块平地上。我不知道谁救了我,人人都在玩命地工作着。

    突然,我听见从无数十喉咙里进发出来的惊叫声,又听到大江奔涌之势的水浪声,大坝终于崩溃了。凶猛的洪水从决口飞泻而出,几丈高的水墙迅猛地扑向开阔的田地,就象从大地深处突然冒出一条丑陋无比硕大无比的舌头,伸得长长的贪婪的舔食一切。什么奔腾的列车,呼啸的北风,脱缰的马群,都无法形容这邪恶的声势。

    就在坝溃的一瞬间,人们都停止行动,默默地忧伤地望着奔腾的洪水。只可闻水声,但片刻过后,几声女人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响起来,小儿响亮的哭声响起来,雨水也在哭,天地都沉浸在悲怆的气氛中。

    水、水!……啊,我可爱的田地!

    暴雨终于停下,乌云仍低低压在头上:暗示着大雨随时又会落下。不知道路,我随着行人瞎转,转来转去到了一条公路上。路边有几家饭店,其中装潢稍好的一家店门前停着几辆小车,一辆车上还写着什么“防汛办”的字样,我在决口的大坝边见过。我没有感到饿,可一股不知名的情绪促使我走过去。

    我的衣服还没干,我拖着湿漉漉的衣裤,走进店门,大厅里空荡荡的,连个服务员的影子也看不见,旁边一个挂着门帘的雅间里倒是有猜拳行令声。我走上前掀开门帘,看到一桌丰盛的酒宴和几个醉熏熏的男人和一个两颊酡红的女人,看他们的派头和醉语中什么“长”的称谓,我知道他们身份不同一般,可他们的丑态和行径又令我无法接受。城外的农民正在遭受丧失家园的痛苦,而所谓的公仆们却还在花天酒地!我以前只是在报纸和杂志上看过几篇有关这方面的报道,而今天是活生生的现实。

    “在我醉后,哪管它洪水滔天”,法国某位未代皇帝如是说。

    我只觉得一股烈火腾地从心中迸发出来,手不由得痉挛起来,帘子上的珠子一粒粒地落下采。“水,水,水!”我疯似地向他们怪叫起来。

    那几个人从菜堆里抬起头,瞪着血红的眼睛诧异的望着我,几个饭店的员工闻声出现我面前,扭住我的胳膊就住店外推,还操着很浓的方言冲我嚷叫,我听不懂他们的话,只有一个字听得特别准,是一个“滚”字。

    我跌坐在马路上,心中喊叫着,我要南行,我要南行,只有到了真正的南方才能不见这令人作呕的天气和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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