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原本不知这世间究竟有没有什么诅咒,然而芙贵妃那日直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咬着对她说出来的话,却让她实实在在感觉到了诅咒。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上天诅咒,然而她确信,她被芙贵妃诅咒了。

    她原本的确会梦到当年那一团模糊的血肉,以那样惨烈的方式从她的身体里剥离,那样的梦境可怕而悲痛,让她在梦里也痛不欲生,许多次哭醒过来。但至少她清楚那个是梦,她还是能将梦境和现实分开来,她至少能用理智压制下去那段恐惧、悲痛和绝望,她心里清楚她也想与苏墨弦有一个从头来过的未来。

    然而自那一日以后,倾城的状况每况愈下。

    芙贵妃那时看她的那样怨毒的眼神,还有那森然的字字句句,全像是萃着毒一般,像是带着巫术一般,深深刻进了她的脑子里,她挥之不去。自那以后,倾城噩梦连连。不只是晚上,还有白天,只要她闭上眼睛,哪怕是短短一刻的小寐,她都会被噩梦惊醒。

    而更糟糕的是,她开始渐渐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了。

    从前即使在梦中悲痛,她也隐约有感觉,那已经过去;然而如今,不只是梦里,就是醒来过后许久,她也以为是真的,常常悲痛得泪流满面,绝望得痛不欲生。

    并且,她还是与苏墨弦疏远。

    一开始,她噩梦醒来,恍恍惚惚看着苏墨弦,意识到那都已经过去,那只是梦,还会放纵自己与苏墨弦有一场沉沦纵情的欢爱,想要借着现实的温暖和美满让自己淡忘曾经的恐惧和无助,而苏墨弦也的确与她默契,每一次他都清楚她想要什么。然而这并没有丝毫的作用,倾城的梦魇愈加深重,到后来,她醒来时不再会抱住苏墨弦,她会直直盯着他瞧许久许久,然后用力将他推开。

    你走,我不要看到你,你会让我想去我死去的孩子。

    苏墨弦深深受伤,但他若不愿意离开她,她就会痛哭不止。苏墨弦无可奈何,常常半夜被赶出去,然后就立在门外,静静站一个晚上,听倾城低低的哭泣声。

    苏墨弦只觉万箭穿心。

    芙贵妃和南诏王此行而来原本定于腊月中回去,但十一月底的时候,南诏却忽然传来急信,三王混战,意欲夺位。

    南诏王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醒来后便带着芙贵妃快马加鞭回去了。苏墨弦想,如此就好了吧,芙贵妃既离开,倾城就能慢慢好起来。

    然而境况正好相反。

    苏墨弦回房时,只见倾城坐在镜子前,忆昔在一旁收拾东西,竟全是被褥枕头衣服。苏墨弦大大震惊,连忙走到倾城身边去。

    倾城近日魂不守色,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苏墨弦疼得心都揪紧了。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后,尽量温柔地对她说话,“怎么了?为什么忽然收拾东西?”

    倾城目光一直没有焦距,听他说完半晌才慢慢定睛看向镜子里的人。这一看,却又被自己的脸吓了一跳。

    其实她已经慢慢接受了这张脸,只是这不经意的一看,恰似忽然有人在背后尖叫一声,还是能让她下意识浑身一颤。

    苏墨弦心痛莫名,连忙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吻着她的额头,哑声道:“倾城,不怪你,怪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母子,是我的错,你惩罚我好不好?除了离开我,怎么样惩罚都可以,你难过就哭给我听,你心中有恨就打我,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倾城如木偶一般在他怀中呆滞良久,最后轻轻一笑,“是啊,苏墨弦,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它呢?你让它那样惨烈的死去,它该有多痛啊?你看,如今我们再也不会有孩子了,这就是报应啊。”

    苏墨弦只觉浑身冰凉,背脊僵冷。

    倾城推开他,静静望着他,“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我去别的房间睡,你晚上也不要再在我房间外守着,这样只会让我更加噩梦连连。”

    苏墨弦整个人如坠冰窖。

    倾城没再看他,站起身来。忆昔已经将东西收拾好,这时便立刻跟在她身后。

    苏墨弦忽地大步上前,紧紧捉住了倾城的手。

    “倾城,你将自己逼到牛角尖里去了,你不能再这个样子下去了。”

    倾城平静地看着他,这一刻,她的眼睛里竟是这一段日子以来难得的平静,她说:“那不是牛角尖,我本来就该在哪里。同你千好万好,却反倒像是梦境,镜花水月,根本不真实。”

    “胡说!怎么会不真实?芙贵妃来以前,我们的恩爱哪一点有假,你抱一抱我,你看,我是你看得到摸得着的,再真实不过了,怎么会是镜花水月呢?”

    倾城叹,“怎么不是呢?我们是那样子恩爱过,但不是仍旧没有孩子吗?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都是转眼云烟罢了。”

    苏墨弦刹那间哑口无言。

    “走吧。”倾城转身。

    苏墨弦抓着她的手不放,愈加的紧,一双沉黑的眸子牢牢锁着她,竟是隐隐带着乞求,“倾城,不要着急,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苏墨弦,你也给我时间好吗?”倾城眼睛里生起一层水雾,“你让我自己好好想一想好不好?”

    苏墨弦不想让她自己想。倾城如今这个样子,他不敢让她自己想,因为她想的后果多半是……不要他了,那是所有的结果里最折磨他的一个。可是面对着她这个脆弱无助的模样,他却根本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牢牢看了她良久,最后长叹一声,答应了。

    “好,我给你时间,你好好想一想。你不用搬出去,就住在这里,我不来就是了。你不想见我,我也一定不让你看到我,如此可好?”

    倾城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

    苏墨弦搬出了主院,将一个院子全空了出来,以此向倾城保证他真的可以说到做到,再不让她看到他。

    但他搬了出去,底下的丫鬟婆子却更多地使派了进来,全是他亲自挑选的得力又信得过的人,二三十个每日什么也不管,只管伺候倾城,让她开心。

    而苏墨弦呢,明明只隔了一个院子,却仍旧觉得相思入骨。又怕偷偷去看一看她仍旧被她发现,惹她激动,只能每日来来回回问她身边的人,今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他……最后那个是重点,每日至少也要问个四五十遍,而那些答案他又全要在心中一遍遍揣摩。

    听说她精神仍旧不怎么好,惊醒,醒后难以入眠,他思来想去许久,斟酌出了一个最好的方子。写好后又忽然觉得不妥,她这个样子,怎么能吃药呢?原本病就在心上,让她吃药岂不是更惹她难过?苏墨弦思虑许久,便动手修改了几味药材,想着让这个药最为不动声色地让她吃下去,如此来来回回修改了整整一个下午。只可惜,药就是药,任他怎样删删改改,它也不能就不是药了。

    苏墨弦最后无力地将那张纸揉了一团,弃之。

    ……

    倾城这几日的胃口慢慢好起来。

    她也记不得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了,只记得从某一天起,她忽然就极为对饭后的甜点上心起来。其实那段日子的她,除了对自己的噩梦上心,旁的根本不可能分去她的心。然而就是这么奇怪,某一日,她忽然想,前日的千层姹紫,昨日的胭脂凉糕制法奇特,那个味道竟是无以比拟的好,不知道今日的甜点是什么,竟还问了忆昔时辰,是不是该上甜点了。

    忆昔听得她问这个,简直要喜极而泣。连忙去请厨房让提前送过来。

    那一日送上来的是糖蒸酥酪。倾城吃了以后,整个人顿时觉得满足了。她道:“这几日不知怎的,总是对这些东西念念不忘。”

    忆昔道:“新请的厨子,手艺果真厉害,银子真没白使。”

    如此又是一连数日,倾城每日按着时间吃那厨子做的甜点,心情竟是奇妙地好了起来,原本日渐瘦削的脸也恢复了圆润。

    但这一日忆昔却道:“那个厨子接了别的差事……”

    倾城不等忆昔说完,惊恐道:“他不做了?”

    “不,不,他要做的。只是旁的事缠身,每日的时辰就不那么固定了,也未必能变着花样地做。”

    倾城经历过方才的惊恐,这下觉得这也并不算什么,便点头答应了。

    然后倾城觉得这日子可真是煎熬。

    她如今每日,本就什么事都不管了,没事做的女子精力总是特别容易聚集在一件事上面,于是,倾城每日等这个甜点就可说是聚精会神一心一意了。然而那道甜点却将她折磨得好,有时一大早就送过来了,倾城想,好啊,一日之计在于晨,如此吃了一整天精神都好。然而事实并不是,吃完以后她就觉得一天都无所事事,只盼着明日早点到来;有时却又是到了晚上才送来,倾城等得都打瞌睡了,但忆昔却是开心的,至少之前倾城根本睡不着,别提什么打瞌睡了;有时就真是虐心了,倾城等到半夜,下面的人传消息来说那个厨子今日累坏了,求王妃原谅,明日再做。倾城就此欲哭无泪地去睡,抱着被子,梦里都是明日的甜点。

    如此约莫半个月过去,倾城竟被训练出了一种本能来。她不开心的时候,将甜点送到她面前,她的心情基本就好得差不多了。

    忆昔对这个样子的倾城简直叹为观止。她从前只听说过女子不开心时,只要说一声“你买的东西送到了”,基本上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一日,倾城觉得自己真是被那个神秘的厨子折磨够了,便让忆昔将那个厨子带上来。

    忆昔却回,“那个厨子羞于见人,但王妃坚持的话,他也不得不从。”

    倾城想想这个人这样折磨自己,冷笑一声,“那就让他不得不从好了。”

    于是,忆昔将苏墨弦带了上来。

    倾城见到苏墨弦,怔了怔,想想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苏墨弦含笑道:“这一回可是你自己要见我的,不怪我犯规。”

    倾城再见苏墨弦,眼睛有些热,她笑了笑,有些心酸,“你怎么要给我做这些呢?”

    苏墨弦答:“不过想见一见你,既不能犯规,只能让你主动开这个口,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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