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回忆,庙堂之上并没有这样一个人,便只当是慕绫江湖上的朋友。难得的却是苏墨弦这个反应,倾城只觉惊奇。

    那人也直直望着她,是那种丝毫掩饰也不屑一用的注视的眼神,那一双眼睛又黑又沉,深不见底,仿佛藏着无尽的纷繁和故事,一眼万年。

    倾城脚步未停,同苏墨弦一起与那人迎面靠近。不紧不慢的目光相接之后,倾城自然地看到别处。

    从始至终,苏墨弦的掌心很紧,紧紧牵着她,与那个人终擦身而过。

    那人身上一阵淡淡的似雨后青竹的味道,极为沁人心脾。倾城想,这个人即便是江湖上的朋友,也断不是草莽之辈。

    正这么想着,却见前面两个家丁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像是在追赶什么人。其中一人一眼看向倾城的方向,当下高喝了一声,“大胆!谁让你进来的!”

    倾城脚步下意识一顿。

    苏墨弦脸色顿沉,目光乍冷,刷地看向家丁。

    家丁一慑,脸上便露出惊恐来,正要解释,却听身后一道不疾不徐地嗓音传来,微沉,如空山新雨后,带着让人舒心的韵味,“他说的是我。”

    苏墨弦背脊微僵,倾城回过头去,便再一次与那个两鬓染雪的男人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非常认真的眼睛,倾城有种感觉,他是在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而那样的认真,从一个素未蒙面的陌生男子而来,竟是出奇地并不让人厌烦,相反,倾城觉得他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全说不出口,让她心中竟有隐隐的感慨和无力。

    这时,两名家丁也追上来了,连忙向苏墨弦解释,“是是,睿王,奴才是在说这个人,不速之客,也不报上名来,上来就直闯。”

    说着,看向那男子,冷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是随随便便谁都能进来的吗?你若不报上名来,就出去。”

    倾城蹙了蹙眉,只觉慕家的家丁真是不懂事。真当慕家如今还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旁人恨不得来巴结吗?他既非庙堂上的人,这个时候就不是不得不来,他却主动前来,想来是君子之交,无关繁荣富贵,这种情谊应当尤其珍重才是。

    想着,倾城对那家丁淡道:“同睿王一道来的,路上慢了片刻,也不许进去吗?”

    几双眼睛顿时齐齐落到她身上。

    那男子若有所思,苏墨弦双目沉黑,都没说什么。

    那家丁一怔,霎时就换了颜色,逢迎谄媚笑着就叫了声,“爷,误会误会。”

    “什么事这么吵吵闹闹?”

    这个时候,里面的慕珏也听到动静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清冷地看着一团嘈杂。刚刚成了一家之主没几日,已是这般不怒自威一言九鼎的姿态,倾城不佩服都不行。

    慕珏的目光落到那男子身上,眼睛里有转瞬即逝的微妙,随即便平静道:“来者是客,下人不懂事,怠慢之处还望海涵,这边快快有请。”

    说着,竟是身体微弯退了一步,一手作引路的姿势。

    倾城吃惊。慕珏何时是这个谦逊姿态的?难道他地位升了,性子却反倒越加谦卑了不成?

    然而不想,那男子却又是轻笑一声,毫不给面子地回绝了,“不用请了,我并不是你家的客。今日原也只为来看一看我的女儿,却不想走错了地方。你们继续,我这便告辞。”

    倾城只觉有些凌乱,凌乱地看了看苏墨弦。

    这种事情也是可以随便走错,过门不入的吗?又不是瞧热闹,这样一会儿真的不会被追杀报复?

    苏墨弦目光直直在那男子身上,那样全神贯注的眼神,让倾城心中既惊,又惧。

    那样的眼神,仿佛是一只浑身戒备的兽,在防备着另一只兽。

    倾城完全不知苏墨弦今日是怎么了。

    那男子说罢,缓缓转过头来,再次看向倾城,竟露出了个慈爱的笑容,“小姑娘,我今日欠了你一个情。”

    倾城笑了笑,“不是没有用上吗?并没有欠。”

    男子坚持地摇了摇头,“不,欠了就是欠了,来日我必定来见你。告辞。”

    说罢,也不待倾城拒绝,便大步离去,眨眼消失了。

    倾城看向苏墨弦,只见苏墨弦眉眼微阖,似不自觉地揉了揉额角。回头往慕珏看去,见慕珏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微微弯着身子,恭请的样子,目光定定落在前面一点,竟不知在想什么。

    ……

    慕绫的事过后,一切走向了另一个相对稳定的格局。

    慕家劫后余生,声势不复往昔,但剩下的那些也全在慕珏的带领下紧紧依附着太子。而丞相林辰远向太子的靠拢也日渐到了明面上。太子妃薨逝没多久,已经有人在私底下摆了赌局,自然是赌下一个太子妃会是谁,而林家的林幻儿竟成了这场赌局里的众望所归。

    这些并不登大雅,似乎也是空穴来风,但从这里面却足以看出如今朝堂的局势来。

    原本三足鼎立已逐渐形成,太子、睿王和魏王,势力渐渐相当。但经此一役,看似是太子被去了左膀右臂,实则太子却再度成了不容撼动之姿,他如今手中牢牢握着慕家、林家两大派系,文武官员大半都归于他麾下,在朝中盘根错节,是风头正盛的魏王也远远不及的,更遑论睿王。相反,原本深藏不漏、势如漩涡的苏墨弦在这一次格局打破再形成时,却是彻底败落的形态。是啊,他看似将太子和慕家离间,实则又得到了什么呢?连丞相都将他弃了。

    基本上,朝中原本的睿王一派也在顷刻之间将他弃了。

    苏墨弦大有一败涂地的端倪,难得这个“一败涂地”的人每日仍是不疾不徐,云淡风轻。

    他从来就是这个样子,除了那一日在慕家那一时半刻的焦躁,他似乎从来不将什么放在心上,然而那也像是倾城的错觉一般。因为回来以后,倾城追问,他就不承认了。

    有时候耍赖真是上计,任倾城挠心挠肝儿,再如何对那个鬓染霜雪的男子感兴趣也没用。

    而那个男子呢,说好要来还人情的,也不出现了。

    其间皇后却是召了她入宫一回,倾城揣度着多半是为了前廷的事,皇后已然坐不住了。夺嫡之争从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成了,青云直上;若是败了,家破人亡。所以其实倾城一点都不曾看不起朝中那些墙头草,人生大事当然要慎重抉择,一旦发现错了要么力挽狂澜要么断然弃之。所以,看这没几日,多少人将苏墨弦弃了?可惜皇后没有办法站队,她是苏墨弦的生母,她别无选择,不能重新站队,也就只能力挽狂澜了。

    倾城揣度着,这次进宫皇后应当是要教一教她如何辅佐夫君,做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基本上是怀着谦卑和倾听的姿态去的,她想,皇后这个时候急躁,她说什么她都要先点头表示受教才好。

    然而倾城万万没想到,她会在长乐宫见到林幻儿。

    她往日的情敌,如今伴在皇后膝下,双目微微红肿着,一副被棒打鸳鸯的小女儿情态。

    一瞬间明白过来的倾城,“……”

    果然和倾城想的相差无几,林幻儿和她的姐姐一样死心塌地爱着苏墨弦,并不甘心做联姻的棋子,这才来皇后这里垂死挣扎。而皇后呢,更不甘心苏墨弦一无所有,还想着借着又一次的关心巩固林家和睿王府的关系,于是,这两人就此一拍即合。

    倾城垂着眸子,默了默,她想,唯有这个事她真的不可能点头。

    于是,赶在皇后开这个口前,她状似无意地说:“今日刚收了父王和母妃的信,信里说已经启程,算算送信的时间,过不了几日就能到大周。母后同我说一说大周有什么好玩的好吗?到时我也好给父王和母妃做半个向导,免得他们笑话我嫁过来三四个月了还对大周一无所知。”

    倾城这个话将林幻儿气得哭了出来,因为她成功阻止了皇后未开口的话。

    算起来,人家是南诏公主,嫁过来不过三四个月,爹娘又要来了,你好意思在这个当下和人家开口要纳个小的进去?嗯,看皇后这急切的样子,说不定还是大的。

    然而,这日倾城虽然阻止了皇后,却怎么也阻不了内心蹭蹭乱窜的火苗。含着笑从皇宫回去后,就赌气不理苏墨弦了。

    宫中的事自然也瞒不过苏墨弦,想到皇后今日那个举动,苏墨弦心叹糊涂,忍不住埋怨她拖了后腿。

    如今朝堂上的事苏墨弦都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在他那里,当务之急应当是让倾城怀孕。

    眼见快两个月过去,倾城的小腹依旧平平,这必定会让武帝生疑,说好的怀孕呢?这都还好,更重要的是另一个人,若是到他有所动作了……而这么迫在眉睫的时候,皇后竟然还给他添乱。

    倾城吃醋了,怪他乱惹桃花,他还怎么让她怀孕?

    果然,苏墨弦因为这事被罚睡了三天地板。三个晚上,倾城睡在床上,苏墨弦就睡在床边的地上,辗转难眠,简直是虐身虐心。

    三天后,南诏王和芙贵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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