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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顶上的苍穹泛着灰蓝,海平线一望无际,浪轻轻拍着船舷,船身微侧,留下一条闪白的水带,泛动波光万千。

    这艘龙叶船绣闼雕甍,别具一格,许因如此,才会让海贼盯梢上意欲劫之。

    他只不过是在泛舟出海时偶然遇到,顺道出手相助,如此,船只的主人感激涕零,定要留他在船上盛情款待方表答谢之意。

    浪涛滚滚,带着船身此起彼伏,他依着栏杆,望着湛蓝色的海面,想到自己曾经极为怕水,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肯坐船,还是当年被她哄骗让了船,吓得他惊惶未定之际,为他放了世上最美的烟火。

    他惊觉已有八年未能见到她了。

    他从未想过当一个君王,那身世之谜与千钧之重的嘱托,他始终小心翼翼的藏起来,只愿她能无忧无虑相伴左右,只是到底还是隐瞒不了她。

    八年前她离开后,从此,他的脸上便失了笑容。

    那本是他生平所下的最痛悔莫及的决定。

    那些支开暗卫的小把戏,还有她极力隐藏的难过,他又岂会没能瞧出端倪。

    他太过了解她的固执与任性,为了留住她,他甚至想过命人禁锢住她。

    可她却说,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为了陪在他身边委曲求全,过着偷偷摸摸暗无天日的日子。

    他在登基之后快马加鞭赶到城外,在看到她的背影时,多么想要上前相拥,同她并肩而去。

    他疯了一般追上前去,却看到她微微抬头看着天空的枫,慢慢闭上了眼。

    宫中仍有无数勾心斗角等着他,他委实不忍再一次拉她卷入那些她最厌倦的风波中。

    刹那间,他想,也许放手,让她自由自在的翱翔,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哪怕从此他一生孤寂,成为史上最孤寂的帝王。

    他没有立后立妃,这其中艰辛旁人莫能知晓。他立先皇之子萧奕煊为太子,彼时时局动荡不堪,太子年幼,为其稳固,他致力整顿吏治,将朝野颓靡之风整顿一新,而后抚治四海,终得民心,当满朝文武皆忠心臣服于他时,再也未有人敢提半句立后一事。

    那时距她离去已过了五年。

    这之间,他派人寻了她很多次,始终杳无音讯。明鉴司主事陶渊说,她没有动用任何明鉴司的势力,天大地大,根本寻不到她的踪迹。

    他始终记得她说过,待他朝大权在握,四海升平时她会回来。

    他常常会回到他们的公主府,独自躺在那片赏星的草坪上;他也会在她喜爱的酒楼茶居徘徊,无数次看到与她背影相似的女子,却在她们回头时一次次尝尽失落。

    直待那一夜,在与大梁一役的庆功宴后,他邀大将军陆陵君信步闲走。陆陵君告诉他,说看到了她。

    他一时竟语无伦次,直问是在何处所见,何不将她带回来。

    陆陵君沉默许久,说道:“臣是在辽北的草原伤见到她的,她……还是那么有本事,带着整整一大队商团去卖丝绸买马匹。”顿了顿,“只是,她已有了夫婿和孩子,他们……看上去很好,臣……便也不敢搅扰她。”

    见眼中的亮光湮灭了,见他不愿相信,陆陵君说:“当年臣甚至埋怨怪过皇上放她离走,时至今日,臣只盼皇上能够放下执念,莫要陷得更再深了。”

    那夜是他登基以来头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寝宫空旷冰冷,月寒沁入心脾。

    他摇摇晃晃的到了宫墙的最高处,京城的繁华璀璨近收眼底,除了自己的衣裳猎猎作响,其他的喧闹声都离他太远太远了。

    他下意识回过头去,身后是皑皑白雪,广阔无垠,空无一人。

    那一刻,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明明希冀她能幸福,唯恐她会孤独,何以此刻,他却心如刀割,甚至升起一股愤怒之意挥之不去。

    自那起,他再也未有派人去寻过她。

    他也想过尝试以情忘情,然而,饶是那些朝臣进献的美人多么倾国倾城,在他看来都不及她万一。闭上眼,唯能记起他对她的那句承诺:此生只有她一个妻子。

    他终究是忘不了她的。

    海浪轻拍,湿漉漉的风拂在脸上,将他从回忆里拉回了现实。

    一道曙光点亮了东方的瑰色,再往前,就是淮水以南的都江镇了。

    船的主人董荀已年逾半百,见他独自望海,邀他入舱饮茶闲聊。见他抬袖时手腕有道长长的伤疤,董荀说:“此伤,似乎是□□所伤。”

    他道:“这是三年前与大梁一战中所受的伤。”

    董荀讶异:“不想兄台竟是从军之人。”

    他淡淡一笑。

    三年来,他御驾亲征过两次。虽遭到了满朝文武的极力反对。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此举是为了彻底驱逐外敌,还是为了让自己置身于战场,抛却一切无妄相思。

    两战皆是大获全胜,大庆军师不仅将梁国彻底驱逐边境,更开拓了全新的版图。

    只是第二次他受了太重的伤,敌军在剑上淬了毒,几欲要被夺取性命。

    他也不知自己昏厥了有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发觉他已身处寝宫之中,卧榻边上年轻的太子握着他的手睡着了。太子见他睁开来欣喜若狂,告诉他他已昏迷了近两个月多,太医们说若他熬不过今夜只怕便再也醒不来了。他正要张口说话,太子又道:“您不在的期间,朝中一切妥善安稳,煊儿没有令皇伯父失望,好容易熬过此劫,您莫要再劳坏了身子。”

    太子的眼底闪着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成熟与从容,他静静看着太子,见太子欲要传召太医进来,他拉住了太子,轻声道:“不,告诉太医,朕没能熬过。”

    太子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他虚弱一笑:“煊儿能做的很好,本当多陪陪你的,只是皇伯父……是真的累了。”

    他的葬礼甚是浩大隆重。他自己自然未能亲眼所见。选择死遁离开,是他此生最放纵自己的一次决定,放纵过后,他甚至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漫无目的一路南下,有意到了他曾经住过的广陵小镇,只是物是人非,桃花依旧。

    直到漂泊至此,这茫茫大海,时光漫漫,仿佛凡尘俗物也随之旷远。

    “宋公子?”听到董荀轻声叫他的名字,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宋郎生,已有八年未用过这个名字了。

    他不愿过多提及过往,董荀亦不再多问,此时船抵达海港,董荀见天色已黑,下起了微微小雨,便盛情邀他到自己的庄园去暂住。

    马车缓缓而驶,庄园外墙环护,绿柳周垂,宋郎生出口道:“不想董先生的家宅竟如此雅致。”董荀谦道:“都江这一代的产业乃是老夫的女主人所有,老夫仅不过是代为看管。”

    他心中微微讶异,这董荀在江南可谓富甲一方,从不知他背后另有主人家,竟还是名女子。

    细雨绵绵,行人纷纷,小镇虽与京城的喧闹繁华不能相论,却是古朴祥和,安宁舒心。

    马车至庄园门前,董荀在前引路,他撑开伞徐徐步入,绿树掩映之中,奇花烂漫,一带清流,自石隙泻于佳木丛中。

    眼前一派清丽之景,令人倍生熟悉之感,情不自禁再进数步,但见流泉拨动清韵,白玉为栏,环绕池沼,鱼跃而起。

    脑海中乍然回响起她昔年在广陵的闲笑之言:“阿生,待有一天我们有了很多很多钱,定要换大大的宅子住……”

    他忍不住白眼,“就我们两个人,住那么大做什么。”

    她向往道:“在院子里种花啊,尤其是棠花……从前公主府种不了那么多,柳伯说花太多了招蜂引蝶……可我偏喜欢住在花园里……喔,但是还是想要府里的大湖,里头养好多好多鱼,这样我们就可以随时想吃鱼的时候钓上来就好了……”

    “你亲手养的鱼只怕你舍不得吃吧?”

    “……这样一说好像也是……”

    他忍不住问:“还想要什么?”

    “啊?你有在听啊,唔,还要种枫树,到了秋天我们就带着我们的孩子在树下荡秋千,和孩子说我们的故事啊……”

    他霍地回首望去,这花园中竟种满了海棠花,株株朵朵,皆是她最爱。

    董荀见他停下,问道:“公子?”

    他呆怔了许久,颤声问道:“院中可种有枫树?”

    董荀稍稍讶异:“栽在前院,公子如何知?我家女主人极爱枫树,当年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话未说完,他便抢身奔往前院而去,绕过廊角时,但见蒙蒙微雨中,枫红的树影荡漾在湖面上。

    一缕淡淡的风带起一片枫叶,旋转在空中,他伸手接住,忆起年少时的她笑着,双眸闪烁如星:“你,听过关于枫叶的传说吗?传说呢,在枫落下之前能接住的人会得到幸福,若能与心爱之人共睹千百枫叶似雪飞舞飘落,两人就永远都不会分开。”

    他一步步走往前去,树边的秋千被风吹得轻轻摇摆,仿佛一切令人魂牵梦绕的过往如浮光掠影,一花一叶,一桢一桢,清浅弥散。

    待近到秋千旁,但见支撑的木桩上刻着: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

    他颤着手抚上那熟悉的字迹,眼中的泪越积越多,至此,再也按捺不住的决堤而落。

    是她,他知道是她。

    此时董荀已赶了上来,见他如此黯然伤怀,却是大为所惑,“公子……可是有哪儿不适?”

    他背着身将脸上的泪摁干,道:“这院子与在下昔日故人的宅邸颇为相似,在下一时触景伤情,倒是令董先生见笑了……”

    董荀失笑道:“哪里哪里……”

    他问道:“不知这庄园的主人可在府上?在下前来,自当亲自拜访才是。”

    董荀摇了摇头道:“数月前夫人忽携小姐外出,期间一直未曾回来过,老夫亦是在收到夫人的信后方才前来代为看理,公子大可不必拘礼于此。”

    听到“小姐”二字,想起陆陵君说过她已有夫婿与女儿,他心中一黯,“既如此……”他原想告辞,可心中却仍有千万个不舍不愿,他至少想要看一看她的夫婿生的是何模样,待她可好,何以她已然成婚,还要在秋千写上那首属于他们的诗。

    他犹豫再三,终问道:“不知……这家老爷可在府中,在下……”

    董荀微微一笑道:“我家夫人素来潇洒独身一人,府上并无什么老爷,这镇上的人皆是知晓的。”

    他浑身震了一震,“独身一人?怎,怎么会?四年前,还有人在草原看到过她与她的夫婿……”说到这里,他忽然噤声,董荀道:“公子是夫人的旧识吧?”

    见他一时无言,董荀又笑了笑,“公子自入庄后却是诸般异态,老夫要连这都瞧不出门道,倒是白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了。四年前……夫人确实带了小姐去了草原,若老夫所料不错,那‘夫婿’多抵老夫那小女贪玩所扮的……不过,小姐,倒确是夫人的亲身骨肉……”

    轮番消息令他不知所措,他心中重燃希望,却又生怕仅是妄想,唯恐最后的这一点念头也成泡影,他怔怔望着那枫树,终于问道:“她……她的女儿,如今多大了?”

    董荀道:“老夫初识夫人乃是在丁酉年孟春,彼时夫人已身怀六甲,没过四个月小姐便出世了。算到今日,小姐已然七岁了。”

    丁酉年,丁酉年孟春。

    他重重闭上了眼,眼泪依旧夺眶而出。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那是他的女儿。

    她怎么就舍得怀着骨肉离开,她,她独自一人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董荀邀他入屋饮茶,并徐徐道来了她的这些年。

    原来她当年漂泊至广陵他们曾经的家,变卖所有的积蓄,而后漂泊至此,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临近酒楼倒闭破产的掌柜董荀。

    她买下了那间酒楼,挽回了酒楼的颓势,并让董荀继续留在酒楼内经营,此后,董荀便未离其左右。

    哪怕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商团富甲一方,而在她跟前,他仍会视她若自己最为敬重之人。

    董荀说,从未见过比夫人更坚强的女子。

    仍记得在孩子出世前的那夜,她忽然腹痛如绞,更来不及叫来镇上的稳婆,哪怕如此,她亦能在所有人都慌手慌脚时让大家镇定下来,咬着牙诞下健康的婴孩。

    宋郎生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她明明那样怕疼,可他却在她最疼的时候不在她身边。

    董荀说,他不知夫人的过去,虽然她常常会笑,然而眼底却遮不住几分落寞之意。

    因经商之故,她多年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名士。其中不乏倾心爱慕者,她却从不为之动心。

    偶然问起,她只道:我已嫁了,岂可再嫁?

    她说她已嫁了,只是董荀却从未见过她的夫婿。

    心脏的钝痛已令他不能再听下去。

    他问:“你可知她去往何处?”

    董荀轻轻摇了摇头:“当时先皇逝新皇登基,老夫只知夫人一路朝北赶,走得甚急,却不知缘由……”

    手指紧紧握着掌心生疼,雨何不知时停了下来,只听得到檐前滴水的声音,落在滴水溅成水花。

    她去寻他了,在听到他的噩耗后,夜以继日的赶往京城,再也顾不得其他。

    多年以后,即使她已变成他人口中沉稳睿智的女主人,却一如当年,遇到他的事便不能冷静自持。此际,他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即到她的身边,他害怕她再为他落泪。

    董荀见他迫不及待地欲要离开,出声叫住了他:“宋公子,海上已起了东南风,今夜只怕是不能开船了。”他顿住脚步,只听董荀意味深长道:“不论有何紧要之事,都应好好护自己周全,方能守护想要守护之人。”

    他想,也许董荀已然猜出了什么。只是并未道破。

    翌日清晨,他早早到了渡口等待北上的第一只渡船。

    海天一片灰蓝,只能见到海面上船头的灯,踏着黎明的光缓缓驶来。

    他徐徐而立,迎着海风,看着白昼初显光华。

    待船停靠至岸,船夫放下长板让船上客人先下,渡口人来人往,络绎不息,他正欲登船,身体却在那光影交错的瞬间僵硬如石。

    石栏边,那个他朝思暮想之人正牵着一个漂亮的稚童徐徐而来。

    他屏住呼吸,甚至不舍发出半句声音,唯恐惊扰了眼前这一场如梦似幻。

    小女孩为了逗母亲开心,让娘亲俯下身来,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发。岸边人流如织,她没有瞧见他,抱起女儿从他身侧擦身而过。

    他的心越跳越快,却不敢迈开脚步上前相认。

    旭日东升,有海鸥低掠而过,小女孩把脑袋耷在母亲的肩上,发现他正怔然看向这儿。

    她皱了皱小小的眉头,伸出手指指着他,软糯地说:“娘亲,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在瞧着你哭呢。”

    她回过身来,朝霞透过云层映照在那一抹蓝色的翠烟衫上,容颜绯红秀雅。

    众里寻她千度,八年八个月零十三日,默数在心,终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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