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巧茗目瞪口呆,完全不能置信,那声与其说是称呼倒不如说是疑问来得更为恰当。

    身前的这个人,面如冠玉,略显苍白的皮肤上有一双些微上挑的桃花眼,不是晚晚睡在她身侧的韩震还能是谁。

    与鬼面人相关的事情一一在脑中串起,巧茗怎样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他会到尚食局来,为什么要闯到鹿鸣宫里去要挟她,为什么身为一个皇帝要如此故弄玄虚……

    还有,他今日把自己关到罗刹殿里,却又当面表明了身份,那他究竟想要对她做什么?

    当初几乎溺毙的回忆袭来,罗刹殿的门窗钉得死死的,殿内的人消失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知道……

    巧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吓到你了?”韩震看出了她的颤抖。

    这样温柔的声音语调,让巧茗想起两人未因为孩子吵架前的境况。

    她迅速地点了点头,种种委屈齐齐涌上心头,红着眼眶问:“你……”只说了一个字却不下去,实在有太多的问题,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我有话跟你说。”

    韩震四下环顾,似乎是打算找一处能够坐下说话的地方,然而地窖是作为贮藏室建造的,根本没有桌椅板凳之类的摆设,最后只能拉着巧茗坐到石阶上。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他这样开场,然后便静静等着巧茗提问。

    “陛下特地在这里等我?陛下知道那条密道?陛下为什么要装……”她本想说装神弄鬼,又觉得这词语实在太过不敬,又改口道,“为什么扮作鬼面人?陛下既然知道罗刹殿的密道,为什么还要逼我去打探秘密?”还有最重要的,“陛下现在肯相信我没有下毒吗?”

    韩震一直握着巧茗的手腕,等她一口气问完了,他却并没有立刻给出答案,拇指轻轻摩挲巧茗的皮肤,良久才道:“你可知道瑞王韩霁?”

    巧茗点头。

    韩震又问:“那你可知道,他并非先皇的遗腹子,而是与韩震一母同胞的双生子?”

    巧茗没有注意他称呼上的怪异之处,只是问道:“怎么会?这种事可以作假吗?”

    韩震微微勾起一边唇角,似笑非笑地反问:“你明明生了两个孩子,但是如今昭告天下锵儿乃是独子,又有谁以为其中有假?”

    用什么举例不好,偏用她心中最介意的事来,巧茗生气了,抿着嘴偏过头去,拿个脊背对着他。

    韩震也不忙着板正她,自顾自讲起了故事。

    “先皇十八岁大婚,但在十五岁上已经有宫人生下了皇子,那名宫人姓乔,是御前服侍的,比先皇大两岁,两个人自幼也算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当时太医诊出乔氏怀有双胎,这事儿只太皇太后知晓,不管是皇帝还是乔氏都被瞒着。后来怀胎十月,瓜熟蒂落,果然如太医所言是双生儿,这触犯了皇家的禁忌,乔氏当时就被秘密处死了,对外只说是难产,只有太皇太后亲信的嬷嬷知道,就是先皇,因为不能进产房,一切也都被蒙在鼓里。

    至于两个皇子,大的赐名韩震,作为皇长子自是荣宠万千,另一个,按说应当同他的母亲一样,但毕竟是自个儿的亲孙儿,太皇太后不忍心,何况孩子生下来不一定养得大,先皇大婚还远,将来的子嗣多寡也难说,她便秘密把小皇子养在了翊坤宫。

    这一养就是八年。

    八年里,世易时移,先皇大婚不足一年便染急病没了,皇后和其他嫔妃都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四岁的韩震登基为帝,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亲自教养辅佐孙儿,私下里,她也没少对小皇子费心,若说比照一切教导比照韩震那自是不可能的,但该学的也并没有少,韩震还能有太傅,小皇子却因为养在密室里不能见人,一切功课都是太皇太后亲自教的。

    不过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宫里也藏不住秘密,有一天,八岁的韩震不经意触动了机关,发现了密室,见到了那个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子。

    小皇子不知道韩震是皇帝,只是见他与自己长得像便觉得亲切,他从来没有玩伴,自是非常兴奋。韩震虽然不缺同龄的伴读,但他们都因为他的身份,平日里恭敬有余亲热不足,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总归不尽兴,可是在密室里的这个孩子就不同,他敢跟他吵架,甚至还会打架,韩震觉得很新鲜。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见面的事情隐瞒着旁人,时间长了,他们愈发熟悉,韩震发现小皇子虽然读和自己一样的书,却没有拳脚师父,便把自己学的功夫都交给他。

    可是这件事到底瞒不了多久,小皇帝身边照顾的乳母嬷嬷、太监宫女足有几十人,每次都撇开他们,还得瞒过翊坤宫宫里的人,实在不容易,最后终于被太皇太后发现韩震的秘密。

    祖孙两个讨论起来,太皇太后便把对小皇子的处置当做韩震身为帝王的第一个考验。她完全没有隐瞒小皇子的身份,全部据实以告,还分析了他的存在对于韩震的威胁,然后要韩震自己作出决断。

    即便自幼灌输帝王之道,一路顺遂,无风无浪的八岁男孩也难以像成年人那般杀伐果断,韩震希望自己的弟弟可以摆脱那不见天日的生活,他甚至给他起名为韩霁,取其雨过天晴之意。

    太皇太后也不知该喜还是忧,但既然说定一切依照韩震的意思,那么便没有反驳,韩霁被封为瑞王,远远送到云州就藩,对外的说法则是在先皇殡天不久后出生的遗腹子,所以并未高调昭告天下。

    皇宫里,朝廷上,没有几人见过瑞王,也没有几个人有兴趣见他。

    在众人眼中,如果他早出生几个月,或许还有可能与韩震争一争皇位,但晚了就是晚了,韩震登基为帝,坐拥江山,韩霁却是从出生起就成了隐形人,空有皇弟王爷之名号,并没有实在的权势,根本不值一提。

    韩霁在云州的日子平淡又安稳,他在密室生活多年,早已养成孤僻的性情,即便重新生活在人群中,依然不改,幼小时还好,渐渐长大后,因为表面看起来冷漠,王府中的人与他也并不亲厚。

    韩霁开府后,先生讲学时教他的东西与太皇太后那时相比并不精细,只是着重着让他把忠君二字记在心间,学武的师傅倒是没有禁忌,他自己在爱好上自然也渐渐有了偏颇。

    云州地处边境,有许多异国的武士在此地出入,韩霁不经意间也结交了一些,他随性而为,却不知道这在有心人眼中,已经成了心怀不轨的罪证。

    十二年弹指一挥间,天启十六年,韩霁满二十岁时,韩震亲笔写信邀他入京,“愿为皇弟挑选京中贵女为妻”,信中提到这样一个理由。

    年少时的经历让韩霁在人情世故上稍有欠缺,但他也明白,自己的婚姻大事是要由皇帝和太皇太后做主的,他毫无疑心,按照信中要求的时间回到京城。

    兄弟二人多年未见,韩震自是热情地款待,韩霁酒力不济,喝醉昏睡,醒来后竟然身处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门窗封死,不能出入,门外也无人声——他再次被关了起来。

    起初一段时日,韩霁自是格外愤懑,然而他并不能做什么事来改变自己的处境,最后只能慢慢认命。

    除了每隔一日来送饭食与蜡烛的太监之外,韩霁很久都没再见过第二个人。

    有多久?

    久到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到底被关了多长时间。

    可是有一天,事情却生出了一点变化。

    在那隔日送饭食来的人之外,又多了一个人来送饭,他从声音上听出来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来的间隔比较长,他试着计算,太监来五次,她才来一次,两人从未碰面,那个女孩子送来的吃食自然比太监的要精致好味。

    起初,韩霁以为她是太皇太后派来的,可她每次来时,话里话外都离不开一个主题,总是试图问出他的身份,韩霁就不愿做出回应。

    慢慢地那个女孩子也就不说不问了,每次只安静地将食物送来便离开。

    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那个女孩子却突然变得不同了。

    先是她送来的食物味道变了,说不上是变好或者是变坏,只是变成了另一种不同的风味,同样的菜,不同的人做,就算是师徒也不可能味道全然一样,韩霁好歹是皇家长大的,舌头刁得很,这点小区别他绝对能尝得出。

    还有,她说话的内容也变了,总是漫无边际的闲聊,内容也十分的古怪,不单不再拐弯抹角打探他的身份,反而把自己的事情一股脑倾倒出来,包括许多在那时的韩霁听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对韩霁一点也不防备,从来不担心他会把她说的那些告诉别人。”

    韩震说到这里轻笑了一声,神情变得格外温柔。

    “她说她是太师梁兴的女儿,本名叫做梁巧茗,被皇帝抄家后没入了教坊司,却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几年前,还成了尚食局的宫女林巧茗。

    韩霁初时觉得她说的都是天方夜谭,他并不相信。

    但被囚禁的日子实在太寂寞了,有一个年轻的,漂亮的(韩霁脑补的),声音甜美的姑娘经常来陪他说话解闷,还送上好吃的,她还十分贴心,会观察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下次来时再根据他的口味调整……”

    巧茗的心急促地跳了起来,他说的人当然是她,可是当她进入林巧茗身体后,到罗刹殿去的时候,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韩霁去哪了?

    还有,为什么韩震说的故事和她真正经历过的不一样呢?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后来的走向?

    巧茗猜不出其中关窍,却能从韩震的叙述中听得出来,幽禁中的韩霁早已将把他当做树洞倾吐秘密的她看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明……

    她心中有个猜测,却因为太过大胆而不敢去相信。

    “……韩霁不知道,他重见天日的日子,就是自己的死期。可是他死了之后,又活了过来。他还是坐在那幽暗的宫殿里,但是给他送饭的人又变成那个会套话的女孩子,他以为关于梁巧茗的事情只是自己发过的一场梦,可是她做的那些饭菜的味道却还留在脑海里。

    韩霁试着反过来去向那个女孩子问话,才知道时间倒流回天启十七年,不,那时候他不知道是时间倒流,只以为自己是在这个时候发了一场梦。

    可是,他也有疑惑,将在那梦境中,梁巧茗告诉过他的一些事情去与林巧茗核对,才发现梦中朝廷里发生过的一些事都是真的。

    如果只是梦,又怎么会预知后来发生的事情?

    想起梁巧茗说过的她自己的神奇际遇,韩霁觉得自己或许也碰上了某些不能够解释的神奇的事情。

    老天爷给他一次机会回到过去,难道就是让他在经历一次在绝望中等死的痛苦么?

    换了谁也不会甘心。

    可是韩霁没有办法离开罗刹殿,而且就算离开了他又能如何,难道光明正大的闯出皇宫去么,那么原本只是按到头上的谋逆罪名岂不是反而成了真。

    大概是天无绝人之路,韩霁无意中发现了罗刹殿里有密道的入口,他在深夜里试探着走了进去。

    那条密道里有许多岔路,韩霁用蜡油做标记,把每一条路都走过至少一遍。

    他去了很多地方,有放满食物和藏酒的地窖,有旁的宫殿里无人的房间,有一次他甚至到了紫宸宫里的藏书室,在那曾经给他身份让他自由,后来又毫不留情要了他性命的兄长的院子里,韩霁第一次生出了怨怼的心思,他们是一母同胞,凭什么韩震就是九五至尊,而他就像见不得光的秽物一般一直被藏起来,最后连死都是死得那般憋屈。

    韩霁想取韩震而代之,是报仇,也想证明给祖母看,自己并不比韩震差。

    他并没有被这个想法冲昏了头脑,立刻冲到紫宸殿去杀人。

    他知道如果想事成后自己完好无损,必须慎重的谋划。

    韩霁听说过前朝皇帝在城破之日从密道逃走的事情,他原本以为那不过是前朝余孽为了有适合的理由反抗新朝而扯出来的谎话,然而在发现密道后,他开始认为这或许确有其事,换句话说,这密道必有一条路可以通到宫外。

    当韩霁终于从被树枝和石块掩盖的洞口处出去,回身望见山下红墙碧瓦的宫院时,他知道自己离那看似不可能的愿望又近了一步。

    他以瑞王之名邀约太师梁兴见面,本想以对方家族未来会有的悲惨遭遇做筹码说动梁兴支持自己。这当然不是易事,重活之事太过匪夷所思,而他能取信于梁兴的不过是从梁巧茗口中听来的关于梁家和她自己的种种事情,搞不好还会被当做造谣诽谤毁坏人家姑娘清白的登徒子。

    事情顺利的完全出乎韩霁的预料,他根本没有费什么唇舌便说动了梁兴,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太师大人好像一早就知道自己家族未来的厄运,所以才愿意和他这个光杆王爷合作。

    太师手上有兵权,却并不建议大张旗鼓,反而只是带了亲信的百余人和韩霁一起从密道潜入了紫宸宫,亲自送了尚在睡梦中的韩震见阎王,而韩霁,则从那日起,以韩震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眼前……”

    巧茗越来越觉心惊,听到这里竟不管他是否还未说完,挣脱了他的手,霍地站起来往石阶上跑。

    她以前来过这里,地窖的出口的木板门只能从外面栓起,所以只要她跑上去,就能到达尚食局的膳房,膳房的另一边是值夜的女官们睡觉的地方。

    有别人,她就安全了!

    韩震动作比巧茗迅速得多,从后面扑过去把她紧紧钳制在怀中,连拖带抱拉回了石阶最下面,他甚至还在巧茗张嘴喊人之前捂住了她的嘴。

    “你以为出去了就没事?你现在应该罗刹殿里,被人发现你违抗圣旨,就算你是皇后,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竟然威胁她。

    巧茗是真的害怕,不为他这几句威胁,而是他的身份,还有,他把这些告诉她,又是打得什么主意。

    如果他不相信她没有害他之心,又怎么能相信她能为他保守秘密呢……

    所以,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巧茗又急又怕,脸都涨红了。

    韩震见了放开捂住她嘴的手掌,让她透气。

    “我没有……陛下,我没有害过你……”

    巧茗的嘴巴一得自由便忙着解释。

    韩震却充耳不闻般,“为什么?”他问道,“当我和你爹的计划成功之后,我最开心的其中一件事,就是可以再见到你,在我最寂寞的时候是你陪伴着我,只有你,所以我要把所有最好东西的都给你,我会宠爱你,除了你以外再没有别人,我会让你当皇后,做大殷最尊贵也最幸福的女人,可是,我忘了,你并不是那时候的你,你们是不一样的……”

    “我是……”巧茗争辩道,然而她自己也知道,虽然是同一个魂魄,同一个身体,同一个经历,但韩霁重生后改变了原有的命运,所以她确实与韩霁上辈子认识的那个人不完全相同,最显而易见地是她没有那些记忆。

    头顶上隐隐约约有脚步声传来,或许是他们吵醒了值夜的女官。

    韩震也听到了,直接打横抱起巧茗,往东北角的墙壁那边走过去,抽出一块伪装成墙砖的机括,打开了密道的暗门,走了进去。

    暗门在身后合起后,巧茗立刻再次试图为自己申辩:“陛下,我真的没有下毒害你,虽然我不记得你说的那些事情,但是我知道你对我的好,就算吵架了,对你有不满,我也不会想要杀死你。”

    她想起太皇太后说过的话,便转换了一个意思说道,“我才十六岁,如果陛下没了,我就要一直守寡,到死,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我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韩震只是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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