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摇绕,清风微凉,院里院外日光煦煦正是温和,可偏偏笑眉白珩觉着周身骤的冷了下去。

    笑眉心悸侧眼,惊鸿睹见藤椅上的男人恍若未觉般拈起衣襟上的残花,问:“这院中花开得如何?”唇边那抹浅笑正好,却没有丝毫笑意在里面。

    笑眉忍不住偏开头去,回道:“棠花飞散,嫣然盛极。”

    嫣然盛极。

    白术念了念这四个字,将指间残花放至鼻尖轻嗅。

    一吻送毕,少女脚跟落地,檀口遮羞,粉面含春。

    秦修恍然,收回视线,掩去那瞬间闪过的无数心思,换上平日的温柔,正欲开口调笑,却见少女一双秋水眸似抬非抬,说道:“宴浅喜欢修哥哥。”言语轻软糯糯,但一字一顿却是青涩坚定。

    突如其来的倾诉,让秦修惊愕不已,再低头看去,宴浅已经一动不动盯着自己,那双颊艳若桃李,眼中春水荡漾,认真的模样让他有些心惊。

    难耐的寂静中,秦修拉过她攥紧在背后的双手,只见那手心已是热汗津津,秦修凝视片刻,然后笑着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我也喜欢小浅。”

    话音落地,院内外几人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了一颗心。

    答复来得太轻易,宴浅先是一呆,随后笑靥若百花开绽,将这满院芳菲都压了下去,“小……”秦修还欲说什么,但听院里一声断响,惊醒这满院旖旎。

    四人齐齐看去,锋利的铁屑破空劲射,满院花草横遭一劫,棠花无辜落了一地,白术缓缓自藤椅上站起,脚踝的铁链已然断成两截,神情仿佛定格。

    笑眉白珩皆警惕退后一步,只见白术垂在身侧的手指抬了抬,周遭灵识疯然暴动,精纯的灵力灌聚于指尖,尽是阴冷刺骨的气息,似乎下一秒就要有人血溅三尺。

    天地灵气旋涡般的汇聚到丹田,覆着薄薄金光的丹田内壁被撑得有些变形,似乎随时都会有灵气破溢而出。但比之丹田的胀痛,白术觉得心头的奇痛更为清晰,疼到他面部肌肉都僵硬了,他分明想笑的,可是现在连个假笑都扯不出来。十年暝殿九重牢,鞭棍、断脊、碎骨、凌迟、扒皮抽筋他都挺过来了,身受极刑都可谈笑自如,区区心痛而已,怎么会让他笑不出来?

    可他曾经言之凿凿,秦修不喜欢宴浅。但那句回答就像毫不留情的讥讽,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看不见,还可以欺骗自己,只是感知错了,什么都没有。

    可为什么耳朵没有失聪,让他把那句回应清清楚楚地听进耳里、刻到心里。

    笑眉警惕之余更是诧异,原来这锁链白术随时可以挣开,所以并不是被囚禁……转眼看了隔在重重花影后的秦修一眼,心道不好,赶紧拉着不明所以的白珩退开。

    正是一触即发,宴浅突的开口了,“笑大哥你们怎么在这?”

    轻软的女声如当头一棒惊醒了白术,他骤然松开指间的残花,汹涌的气势突如潮水褪去,残花飘落在地,他的神情也归于平静,话音无波无澜,“不用慌,我只是给来接我的人引个路。”他差点忘了,这个人对所确认的事……一无反顾。秦修既然说了喜欢,那就是真的喜欢。

    秦修不是沐子云,再强硬的手段,也没用的。

    秦修隔着繁花望见他转身朝外走去,衣袂轻扬,背影从容不迫。那残断的铁链分明拖在地面,却像拖在他的心头,让他莫名隐痛。

    笑眉瞥了秦修一眼,阴阳怪气道:“呵,你秦修倒是好命。”身边一个,锁着一个。

    秦修顾不上理他,只厉声问:“你去哪?”

    未得回应。

    心慌意乱之中放开宴浅的手,身形不过一虚便晃至他身后,一把握住其肩头。白术停下脚步,却稳如泥塑,一动不动,良久才背对着他开口:“秦修,你没有那个时间囚我一辈子。”

    不曾听过的冷然语调让秦修凤眸微紧,压下心底滋生的不知名火气,执着问:“你去哪。”

    “我去哪很重要吗。”

    “……”重要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白术走还需要给他秦修一个理由?没有回答又怎么样?他为什么要执拗于此?可就是不想放开,只能抓紧肩头,五指都陷入肉里,单调地问:“你去哪。”

    白术依然背对着他,衣袖微动。

    二人一前一后,无言地僵滞在院中。

    隔了许久,白术才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一点点堆积起笑容,他头一次知晓笑是那么难。缓缓回过身来,抬手握住肩头的手腕,道:“自然是去月谷那边,怎么了?”

    见他唇角噙着的是平日的笑,秦修才放轻了些手上的力道。

    “一凉快过来了。”白术一寸寸地将他的手拿下去,声音低缓,动作轻柔,却好似藏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克制和窒息。

    秦修紧紧盯着他。

    “小心六指宫。”这是他笑容崩裂前能说的最后一句话。

    待秦修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已经空空如也,忽如其来的一阵风扫起地上的残花,白影消失在院门后,秦修心头突的一颤。

    步出大宅,清风带着几瓣棠花拂过衣衫,白术驻足伸手去抓那些花瓣,指尖却只抓到一些气流,落得个空。

    他半仰着头,倏忽摇头笑出声,“真像个笑话。”嘲弄的笑里哽着细微的颤抖。他头一次知道,心脏的疼痛竟能牵扯到四肢百骸,明明身体毫发无损,却让他疲惫到站不住。

    那个人当着他的面对别人说了喜欢。

    他只能让自己走的不那么狼狈。

    再待下去,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所以在失控前离开最好。

    方欲走下台阶,斜前方一道气息若隐若现,白术周身无形的空气一瞬间变为冰寒刺骨,魂识朝某一处屋顶疯涌而去。

    正潜于屋顶窥视这方的人只觉周身空气兀然扭动,猛一回身,本该在百丈之外的人却突兀地站在他身后,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当下便拍瓦暴退。

    白纱之下的眼中划过一丝银白,白术只手指一沉,魂识倾巢而动。

    相于秋,休于春,囚于夏,死于四季末月。

    八伤诀——休!

    正欲暴退的身形被生生定在原地,青年这才惊觉,这人身怀魂识!

    白术并不给他惊讶的时间,心随意动,一片薄如蝉翼的魂火便覆于手掌之中,翻袖提掌悬于他的天灵盖,岌岌拍落。

    命脉刹那之间便被人拿捏在手,青年面色惨白如纸,冷汗如注,惊恐地逼视着白术,却是连发颤都不敢,他没有料到这个修士不仅身怀魂识,还掌握了魂火——只有将灵魂燃尽才会消散的魂火。

    “为什么监视我。”正因为看不见,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才更为敏锐,自他醒来后就隐隐察觉到了,有人在监视他,不过那股气息一直藏匿得很好,直到刚刚才露出了马脚。

    青年虽面露恐惧,但仍咬紧了牙关没有说话。

    白术也不急,兀自道:“我探你气息,是魔修。魔界里,与我有纠葛的应该只有暝殿的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青年喉结滚动,还是没有开口。

    白术低着头,半响后,轻轻笑开,“不说也好,正巧我心情不太好。”

    这个笑容异常的温柔,温柔到青年发冷,只觉一股寒气顺着脊背爬上来。

    “暝殿那些手法,我还记得一二。”语落,白术散去掌中的魂火,徒掌拍下。

    一声闷响,青年面孔一颤,剧痛入骨,七窍之中缓缓渗出乌血,恐怖至极。

    “你是暝殿残孽,还是已经投靠了六指宫?”白术再轻声问道,“监视我还是他。”

    青年的瞳孔上翻,乌血将眼白染成猩红,喉咙中呜咽混沌,手脚无意识地抽搐,只凭着悬在他天灵盖上的那只手跪立,早就说不出话来了。

    可白术似乎并不这么觉得,继续温声问:“你为什么不回答。”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响。

    “既然如此……”五指微屈,只闻一声细微的爆响,那人浑身的骨骼被碾成齑粉,白术放开手,那具身体彻底没了支撑,如一团烂泥软软瘫倒在屋顶。

    收掌拢袖,扔下吊着最后一丝气息的魔修飘下屋顶,头也不回。

    前后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秦修的大宅又迎来一位不速之客。秦修正受着笑眉的冷嘲热讽,看见那道轻巧落于院中的黑影,心知是月谷的人到了。

    追随白术气息而来的一凉乍见秦修,惊异之余不咸不淡地招呼了声便问:“白术呢?”

    秦修正是烦躁,扬了扬下巴指向外面,“走了。”

    一凉正要往外去,又被喊住了。

    “他的丹田完全好了?”秦修说这话时眉头微挑,神色有些不自然。

    一凉不太了解这二人的关系,他见过这两人并肩作战,也见过这两人刀剑相向,被秦修一问,也不知该不该说,于是模棱两可地回道,“差不多。”

    秦修眉头一皱:“什么叫差不多。”

    “如果你跟白术是朋友,你自可问他,我不便多说。”不知秦修是敌是友,一凉还是没将白术的情况说出来,很快便告辞朝外寻去。

    “朋友。”笑眉念了念这两个字,从鼻孔中冷冷地哼出一声,拍拍白珩的肩膀,“我们走!”

    秦修懒得理会抽风的笑眉,视线从满地残花扫至身后的少女,大宅清净,只剩他与宴浅二人。

    “笑大哥今天怎么怪怪的?”宴浅疑惑地望着步伐愤然的笑眉,为何今日笑大哥对修哥哥冷言冷语?不过还是多亏了笑大哥的建议,她才能与修哥哥心意相通。

    秦修摊手:“我也不知道。”见宴浅望向自己的眼神与平日不同,突的想起什么,正了两分神色,“方才被他们搅和了,我还有几句话差点忘了跟你说。”

    宴浅歪了歪头:“修哥哥说就是了。”

    秦修见得她这幅乖巧的模样,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她柔软的发梢,“我也很喜欢小浅……”

    宴浅眨了眨眼,脸微红,却还是正正地望着他。

    “小浅很干净,很美好,我很喜欢,但是……不属于我。”凤眼蕴着柔和的光,“你跟我不一样,我也不想让你染上别的颜色,我只要看着小浅就够了。也许以后你经历多了就会明白,你对我不过是依赖。”他这样一个野心勃勃,杀戮无数,双手沾满罪孽、死后甚至会被挫骨扬灰的亡命之徒,不忍、也不配去拥抱一个这么干净的人。

    他生性喜欢与美人调笑,总觉得身边有个女人会叫他心情愉悦一些,却没料到宴浅会突然开窍。他想保护宴浅,但确实没有别样的心思,尤其这段时间思绪正乱。

    他秦修手上再怎么脏、内里再如何黑暗,也不想去玩弄别人的真心。

    “总之,小浅不要喜欢我,我也不值得小浅喜欢。”

    随着秦修最后一个字落下,宴浅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升起蒙蒙雾气,眼眶里的晶莹很快盈满,在泪珠滚落的前一瞬,宴浅低头,“啪嗒——”地面晕湿了一点。

    “修哥哥,你就不能骗骗我吗。”

    沐子云撞见白术时,他鸦发半散,正自坐在人迹罕至的街道边上,石阶覆满苔霜,暮色将至,天际远远一抹寂色。

    自白术被巨浪拍入海中后,沐子云便担忧不已,今日在城中感知到他的气息,沿着找过去,结果才到半道上就给他撞上了,“白术师弟。”

    白术稍稍偏过头,却没应他。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沐子云上前问。

    白术不答,只淡淡地反问:“有事?”

    沐子云微愣,随即坐到他身边,“自你被海浪冲入海中后,我们都在找你,现在看到你无恙,我……和师叔他们也就放心了。”

    “让前辈们挂心了。”

    听得白术这般中规中矩的回话,沐子云微微蹙眉,“你……为何与我这般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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