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的咖啡厅,王律师把需要签字的文件一份份摊开在她面前。柳葭看了看签字处,却没有直接签字,反而翻到第一页,有点歉意地说:“抱歉,我从前都没有处理过这些事情,可能需要一些时间看一下文件内容。”

    王律师摆摆手:“没有关系,你尽管慢慢看。”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她从第一页看起,慢慢地翻到后面,她阅读的速度很快,但是他知道,其实她看得十分仔细。本来只要她在最后一页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这样把每一个条款看下来就会需要很长时间,可他还是很欣赏柳葭这样的做法:小心谨慎,不管在何时何地,总归是不错的。

    “你家那几个亲戚有没有再来找过你的麻烦?”王律师问。

    柳葭正好把这份文件翻到最后的签字页,便拿起笔签上自己的名字:“那倒没有。”她想了想,又问:“难道他们又来您这里闹事了?”她在这之后便开始着手准备脱身,原来住的地方也卖掉了,就算那些亲戚想上门找麻烦,也找不到人。可是王律师却不同,他的律师事务所始终就在那里。

    “来过两回,我叫了保安,直接把人赶出去,之后也不会允许他们再进来。”王律师同情地看着她,“我没什么,倒是你一个女孩子,碰到这种事恐怕不好处置。”

    柳葭只是笑了笑,继续把剩下的文件看完,然后签上字:“我大概会在国内留一个月,我妈妈在德国治病,我不能离开她太长时间。目前是租了一间酒店式公寓,手机也换了新号码,您有事可以随时叫我过来。”

    她现在有新住处,也有新的通讯方式,自然可以躲开那些亲戚。即使被他们纠缠上,她完全也有能力摆脱这些麻烦。

    “如果是这样,那就最好了。”王律师感慨,“你妈妈的病情好些了没有?我跟你父亲认识这么多年,也算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他最后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其实也是想补偿。”

    “我知道,可是不是补偿了就会有原谅的。”柳葭的母亲在婚姻破裂之际,几乎是净身出户。她的母亲生于书香门第,毕业后又留校教书,几乎一辈子都在象牙塔里,也是格外清高的女人。正因为她的清高,她不会要前夫一分钱,就算对方双手奉上,她也会把它们都扔掉。

    柳葭开始觉得这种做法的确很解气,可是后来慢慢觉得,那只是一种跟自己过不去的方式。

    “你说得对,有补偿却未必会被原谅。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更不会被谅解了,你觉得呢?”

    柳葭若有所思:“寻求谅解,难道不需要被对方认可吗?”

    “是否能够理解,那是别人的事,你自己的事,就只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旦去想对方是否会接受,难免瞻前顾后。”

    她被说服了,微微笑道:“王叔叔,你说得对。”

    王律师伸手拍了拍她放在桌上的手,和蔼地笑道:“你啊,年纪不大,怎么心思负担这么重。”

    他这个动作有点突然,可是作为长辈,这样安抚晚辈也是正常的。柳葭忽然一转头,看见边上的玻璃窗上正映出一个人影,那个人举着相机,似乎正对准他们这个方向。她心思如电,那人有可能是在偷拍他们,也有可能只是凑巧,她无法肯定。

    她谨慎地转过头,看向那一边,只见那个人已经把相机放进包里,跟她的目光稍一对视,便移了开去。

    柳葭不动声色地招来服务生结账,又跟王律师争了一会儿谁来付账,最后服务员拿走了王律师的卡。他们走到门口,王律师便拉开门让她先走。柳葭走出门没几步,就见那个揣着相机的人也站起来,步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柳葭回过身,正好拦住他的去路:“请等一等。”

    那人一见她回过来,立刻拔腿就跑。柳葭便也跟着追了出去,只剩下王律师一头雾水。她追了没多久,便觉得这样不行,他只要一钻进人群,她就会失去目标。她立刻抡起手上的包,直接朝那人扔过去,正中对方的后脑。

    那人抬手挡了一下,那包便飞到了一个路人的身上。那个过路人被包砸到,立刻皱起眉头气势汹汹地喊:“谁扔的?这是谁扔的立刻给我站出来!有没有公德,知不知道公众场合不能随便乱扔东西?”

    他这一喊,立刻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那个揣着相机的人趁乱挤进人群,很快没了踪影。柳葭知道这回自己判断失误,一边盯着那人离去的方向,一边连声道歉:“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包,刚才那个人有问题,所以……”

    被当街砸到的那人还很年轻,是极其热情的长相,头发短短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他从口袋里取出证件,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被人抢了包?我是警察,你还记不记得刚才那个人的体貌特征?”

    柳葭微微一怔,原来眼前的这个警察是误会她被抢劫了,可是如果她现在解释说为了阻止人离开,才把手提包扔出去,不知道对方会是什么表情。她咬着唇,含糊其辞地应付了几句。

    那个警察却特别认真,竟然还问她:“你跟我回去做个拼图吧?下次我们看到他可以提早防范。”

    那个人长得很普通,五官平淡,下巴上有颗黑痣,右手中指关节发黄,是个老烟枪。柳葭判断对方有可能是个私家侦探,她得罪过的人不少,有能力请私家侦探的也不少,她甚至都猜不到是谁。

    柳葭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匆匆忙忙的,根本没看清,可以把东西还给我了吗?”

    “不好意思,你包里有证件吗?你能否把里面的物品和证件上的名字告诉我?”他很小心,还防着她也是抢包贼一伙的,要再次确定她是这个包的主人。柳葭有点无奈地笑:“里面有个带拉链的副包里有我的证件跟护照,我叫柳葭,包里还有几份文件和一个钱包,别的都是零碎东西。”

    那个警察顿时一愣,她叫柳葭?他拿出里面的护照来,看着照片边上的名字,一下子想起了之前听到的关于她的评价——就算秦卿长得这么美,抢男人还是抢不过她。

    这警察便是负责结案的陈殊,他抬起头,上下打量了她一阵,她看上去气质干净,多看几眼便越觉得她容貌秀丽美好,是特别耐看型的,衣着打扮十分得体。陈殊在这一瞬间转了好几个想法,终于伸出手去:“我没想到会跟你见面。”

    柳葭有点惊讶:“你认识我?”

    “是啊,更加确切点说,我们还是神交。”陈殊笑了起来。

    ——

    柳葭回到酒店公寓,便换了衣服休息,昨晚在容谢那里过夜,根本就没睡好。她认床,再加上心里面有所怀疑,怎么可能会睡得好?

    然而这些怀疑,终于变为现实摆在她面前。

    那个叫陈殊的警察含含糊糊地向她透露了一些发生过的事,容亦砚还瘫在病床上,容谢已经上位;为秦卿报仇的林宇萧被莫潇失手打成重伤,无法救治,而莫潇则因为故意伤人而等待着审判。

    难怪莫兮亚要这样求着容谢,现在的容亦砚已经完全失势,更不用说被关押的莫潇,意外发生之后,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容谢。这些发生的事看似都没有联系,可是一环扣一环,根本不能细想其中的玄机。

    而那个叫陈殊的警察,又为何要告诉她这些事呢?她毕竟只是个旁观者,没有必要知道这些,可对方却含糊其辞地告诉她了,他是否有其他的用意,比如,利用她达成某种目的?

    她睡到傍晚,酒店老板打内线给她,热情地问她想不想尝尝他们自己做的米线。柳葭懒得出去找地方吃饭,便欣然答应。隔了没多久,她便听见门外响起了门铃声,她以为是老板送米线上面,打开门一看,却是容谢。

    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坐在轮椅上,见她露出诧异的表情,便问:“怎么,你不欢迎我?”

    “不,不是,”柳葭忙让开门让他进来,“我没想到你今天会过来。”

    “我今天不必加班,离这里又近,就过来看看。”他环顾四周,只见整个房间跟酒店套房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个开放式的厨房,就要显得温馨一些。容谢回过头,正跟她的探究的眼神碰上,她这次没有回避。她是想到什么或是知道了什么事吗,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容谢直截了当地问:“你今天是碰到什么特别的人事了?”

    他们还算是棋逢对手,对于对方的心理都估摸得比较透彻。她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就能让他猜到她在想什么,而他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也会暴露给她他的想法。

    柳葭却没直接回答:“你要留下来吃饭吗?今天晚上有米线。”

    “好。”

    柳葭走过去打电话,又多加了一份米线外加两个炒菜,让服务生等下送到房间里来。她泡了一壶茶,端到茶几上放下:“我今天在街上碰到了一个叫陈殊的警察,是他告诉了我一些事。”

    容谢满不在意地笑了笑:“他一定说了些对我不太有利的话。”那个小警察想要做什么,他根本不必想就能猜得到,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

    柳葭沉默一阵,道:“听说容先生病得很重。”

    “是,我叔叔他现在成了植物人。董事会便决定让我主持大局,当然我手上的股份本身也是最多的——”容谢竟然还用玩笑的语气道,“可惜人力资源不是按照股份数量分配的,不然就可以不费一点力气……”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明知故问:“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柳葭其实也能猜到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在这个世上谁都可以指责他,唯独她不可以,她当时也是站在容亦砚那边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她把轮椅推到三人座沙发边上,问道:“你要坐到沙发上去吗?这样会舒服一点。”

    容谢撑着轮椅的扶手,婉言拒绝:“怕你会觉得麻烦,这样也挺好。”

    柳葭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给他,容谢没有接,却是直接握住她的手腕,稳稳地把她拖到自己面前。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缓地问:“你是想谴责我?还是觉得害怕,害怕到几乎要发抖的地步?为什么不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我记得你的胆子并没有这么小。”

    柳葭用力往后一缩手腕,可是没有用,茶杯里的茶水却被晃出来一小片,落在他的西装上。她咬牙道:“说得好像你就对我掏心置腹一般,你也不是把什么都放在心里,隔三差五对我敲打几下。你知道我一定会听懂的,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居高临下特别有优越感?”

    她这句话一脱口,便知道完蛋了,她一直想着这次回来不跟他起争执,尽可能的温柔婉约,这些希望全部都一次报废。容谢的脸色特别平静,可是她却知道,他越是平静,心里的怒气便越大。

    他松开她的手腕,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来:“你的真心话要么不说,说了就特别有杀伤力。你说,我的优越感在哪里?我当初接近你,你觉得是为了骨髓;我对你特别容忍,你觉得这是别有用心;偶尔提醒你几句,就觉得我是故意敲打你,总之,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柳葭,你别欺人太甚。”

    柳葭自知理亏,低声道:“对不起……刚才那句话我不该说。”

    “你知道这是不该说的,可这又是你的心里话——不要否认。”容谢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头顶,慢慢抚摸着她的黑发,她的头发特别柔软。他闭了闭眼,低声道:“我不会计较你曾经背叛过我,只有你,你是例外,为什么不把这个例外延续下去呢?”

    柳葭心中震动,反手握住他的手:“可是容谢,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怎么还能重新开始?那些事情只要存在过,都不可能会被完全忘记。”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可是我妈妈呢,还有你妈妈呢?你觉得她们可以做得到吗?”柳葭摇摇头,“别为难自己了,就算你很厉害,也不可能改变得了两位母亲的观念。”她直起身,轻轻拂过他的鬓发:“你都有白头发了……”

    她原本想要在国内待一个月才离开,可是现在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容谢过得很好,他一定不会再摔到底,完全可以不需要她的陪伴。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互相陪伴的情感就只是鸡肋。

    容谢微微一笑:“怎么,开始嫌弃我了?”

    门铃响起,柳葭走过去开门,果然是餐车送到,服务生把餐具摆开在桌子上,又把盛着高汤的大碗上的保鲜膜揭掉,特意提醒了一句:“这汤还是滚的,等下扔米线和食材下去要小心点,别被汤水溅到。”

    柳葭关上门,把轮椅推到餐桌边上:“都是家常口味,随便吃点吧。”她本想帮容谢把米线和食材一起放进高汤里,可是他也同时伸手过来,她避了一下,只见他的袖口已经带到汤碗,那碗口倾斜,直接摔落在他的腿边。

    柳葭看着汤碗慢动作一样的倾倒,忙伸手去挡,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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