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是否将谢婉泱的事情告诉父母,谢清琸曾经踟蹰过。犹豫这种心态,发生在他身上是很难得的。

    归根结底,亲人的复制体出现,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残忍的折磨。

    谢清琸一方面不希望将这些伤痛,再施加到家人身上;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父母有权知道这件事情,他不能以爱之名剥夺这种知情权。

    他思考的结果,终于是知会了家人。

    而谢夫人如今来了,却并没有进门,不知道是怕面对“谢婉泱”还是怕面对这些年自己的内心。

    她只是远远地,隔着窗子相望。只一眼,那七八年都未抚平的伤口再度被血淋淋地挖掘出来。

    对于这个并未从自己肚子里孕育而出,却和女儿有着同样的基因、同样的容貌的女孩,谢夫人的心就好像被活生生剖成了两半,一半绝望地告诉自己,她终究不是你生出来的那个呱呱坠地哺乳长大的孩子;一半又忍不住期切地告诉自己,她是那个孩子原原本本的复制,没有区别的……

    这样矛盾的心情终于让她远远站立,潸然泪下。

    .

    听到脚步声时,她拭干眼泪,看到来人后,一瞬间心里又是百感交集。

    这个女孩儿,先前清琸对他们解释谢婉泱的出现时,曾说过,这女孩当时也是在场的。

    他们如此形影不离,谢夫人大概也能揣测一二。

    她看着眼前这女孩,其实论资质、论综合实力,赵佑媛在贵族圈子里并不出挑。她没有谢婉泱的漂亮也没有卢翌瑾的才华,更没有赵佑婕深厚的背景。

    可是,偏偏她对于谢清琸而言就是特殊的。

    这让一贯高傲的谢夫人也对她另眼相看了起来。

    “媛宗姬,”她对赵佑媛致意,收起了悲伤,便是平静之态:“叫你见笑了。我来过的事情,还请不要对清琸提起。”

    迎着她不解的目光,谢夫人轻叹一声:“清琸看我难过,也会有心理负担的。他并不是喜好把心事说出来的人,我不想徒增他的伤怀。”

    她这样解释,赵佑媛却是能明白了——人的感情真是世上最莫测、最复杂的事物啊。原以为谢夫人对家里不上心,才导致了两个孩子的悲剧,如今看来,她未尝不是个体贴的人。

    金乌西沉,谢夫人也打算告辞了。她看着赵佑媛,温和道:“谢谢你,在婉泱离开这么多年后,开解了清琸的心结,留在他身边。”

    被谢夫人这样一说,赵佑媛心虚的要命,虽然情知她和谢清琸之间什么都没有,但是想到马上要结束演戏了,这种“我对不起你儿子”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谢夫人似乎是对她寄予厚望啊!

    心中发虚,却还是没有失礼,送了谢夫人一程,回来推开病房门时,谢婉泱已经睡下了。

    谢清琸手边放了一本书,却似乎在出神。听见推门声,他望过来。

    气氛是安静的,一时间无人开口。这样的安静,让赵佑媛不禁反思,为什么提出结束这段表面关系,竟然没有意想中的轻松释然。

    思来想去,大抵是——在这段关系中,谢清琸有意无意的,略有入戏了吧。

    关上门,她闲谈似的聊着天。

    “婉泱手上的念珠真漂亮,你做的么?”

    “嗯,这几年三不五时,慢慢串起来的。”

    “她今天状况如何?有没有想去玩的地方?”

    “她说想去看朝贡祭天大典,毕竟只在小时候看过一次。”

    “这次多亏了剑桥公爵啊,若不是他,还要在城外僵持一番呢。”

    “一会儿我们可以去探望他,如何?”

    一番打破安静的对话,却没有人把心思真正放在对话内容上。

    赵佑媛的目光落在窗外,天色已是隐隐的暗淡了。

    “我们那天晚上,也算是暴露了吧。对方肯定能得知我们这段时间的伪装。所以,没必要再装下去了,毕竟这会让不少人误会,你的母亲,我们的同窗……”

    “是啊,”谢清琸微垂眼帘,纤长的睫羽掩映了清澈的瞳仁。“还有你的太子哥哥。”

    “……”赵佑媛猜不透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说的这句话,只是感觉这个语境和词汇组合的不太对劲。

    未及她说什么,谢清琸轻轻一叹:“其实,太子殿下真的很喜欢你的。”

    赵佑媛怔在原地,一时间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冲击得晕眩。

    还没有从这种惊愕中清醒,紧接着,喜悦像一只小小的蚂蚁,从心底爬了出来,那是一种发痒的快乐,她怕自己收不住表情,忙把头转了开。

    .

    看着她无措的模样,谢清琸却回忆起了曾经相处的点滴。

    光影斑驳的热带树林中,一只手拨开了重重叠叠的乔木叶,白净的皮肤有些污点,头发上还有枯叶,穿着大了几圈的迷彩服,这幅形容是狼狈的。

    然而穿透密林的一缕阳光,就这样冲破黑暗,落在了她身上。

    然后她一边疲惫不堪,一边又精神奕奕地说,我们要自救。

    人在想起一个人时,一般浮现在脑海的,总会是记忆最深的那一幕。

    对于谢清琸而言,他先前是见过赵佑媛几面,国子监回首一瞥,绿岛行宫晚宴看她亮相独唱,可是这些……印象其实并不深刻。

    赵佑媛留给他最深的印象,正是最狼狈的时候,然而在他心里却也是最美好的。

    在西沙群岛时,如果没有遇到她,他依然会和那些人周旋,他会竭尽所能,倘若失败了也不会动摇或怨尤。

    然而,当她迎着那细密阳光,疲惫不堪地说,我们要自救时,谢清琸尘封了七年的心,一瞬间却被这句话点亮了。

    那一刻他的心情,是一种混杂着感动的伤怀,以及决然的。

    先前,面对生死攸关的那份豁达与洒脱,被他抛却了。这一次他不但要竭尽所能,而且绝对不允许失败。

    当他前往去炸毁恐怖分子的牵星屏蔽器时,那一路上,他忽然意识到,七年来,从来没有再如此对一件事抱有执念,几乎是渴盼地希望她能活着,这似乎更是夙愿。

    因此在获救后纷乱的人群中寻寻觅觅,蓦然回首,见到那个身影时,那一刻,伴着这海风乱拂,困于心间七年的枷锁,在这并不明朗的夜里,终于被解开了。

    这么多年,心间终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

    ——“那你喜欢他吗?”

    广寒初升,病房里却并没有亮起灯,安静而昏暗。

    背对着谢清琸,赵佑媛没有动摇和犹疑:“是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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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宣和长柔公主约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在长祚殿见。

    因为两人都要出席宴请,第二天都还有正事,所以只能挑在这个时候。再晚一点,太子公主大半夜会面,绝对要被言官弹劾了。

    长柔公主披着一身夜凉如水,来到长祚殿时,赵宣也刚从国宴中心回来不久,刚换好常服,入座后,不待公主发问,开门见山地说道:“皇姐,我爱上了一个人。”

    .

    长祚殿里十分安静,不相干人等全部被遣退,连侍奉的人都没有留下。宽大的房间内,伴随着这句掷地有声的话,隐隐还有回音。

    公主闻言便是一愣,这似乎是这么多年来,弟弟头一次对她倾诉感情之事吧?

    如此郑重,看来确实是相当在意。难道他是希望自己能帮忙去递话,或者给一点参谋?

    想到这里,她也颇感欣慰,姐弟俩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谈体己话了。她用姐姐的博爱鼓励道:“是哪家的小姐?我看看能否帮你成了这桩事。”

    赵宣微微一笑:“姐姐若想帮,自然是能帮得的。她就是,我们皇族的宗姬,赵佑媛。”

    “……”“啪啦”一声,茶杯没捧稳,掉在地上碎得惨不忍睹。

    长柔公主一直觉得影视作品里形容人吃惊,总是会茶杯落地或者晕过去什么的,实在很俗套。但是此刻,她发现艺术果真是来源于生活的。

    当听了弟弟的心迹剖白后,她吓得挖掘机都翻了。

    天啊!她的弟弟,储君啊,宗主国未来的帝王啊,竟然喜欢上了一个宗室女孩?

    还是初恋?!还是认真的?!

    无数的话语激荡在心头,公主被噎得竟然失语了。

    赵宣见她被震惊了,也未多言,只等她自己消化接受。长祚殿里一片寂静。

    半晌,长柔公主才艰难地挤出一句:“宣宣,你不要和我开玩笑。”

    当然了,赵宣很少开玩笑,除了某些政治场合特殊需要以外。所以公主这句问话,不过是在垂死挣扎。

    赵宣淡然地点点头:“我说的,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

    “……”长柔公主此刻的内心,是复杂的。

    毕竟,作为常年承包了宗室里所有舆论火力的人,在她的储君弟弟做了件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情后,她难免会生出一种“我不是一个人”的心情。

    但是,理智上明白,他的这份情触犯了太多规矩;而感情上,看着弟弟艰难地披荆斩棘,她更加会心疼。

    长柔公主一时间说不出什么,她知道自己的态度至关重要,弟弟会选择告诉她这件秘密,正是因为,也许只有自己会给予他无私的支持。

    可是,支持他,也就等于放任他去走一条艰难的、崎岖的道路。作为亲人,谁又舍得看着自己的至亲走弯路、遇波折?

    她的沉默,便是她的矛盾。

    最终,她还是轻叹一声,浑不在意似的,欣慰地拍了拍赵宣的肩膀:“好弟弟,咱们宗室里,终于有比我开精子银行更惊世骇俗的事情发生了。”姐姐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赵宣:“……”

    知道长柔公主是以这样的玩笑话来宽慰并支持他,赵宣虽然无言,心里还是会有所感动。

    “她知晓你心意了吗?又是什么态度?”

    “我……尚未说与她。”

    长柔公主选择了和他并肩作战,就很认真地当成自己的事情来对待,当下便关切:“为何不讲?是觉得未到时机,还是担心宗室的压力?”

    “二者兼有。”赵宣绝对不会告诉她今天心绪起伏太过,于是表白没能说出口呢。绝对不。

    长柔公主沉吟道:“至少你要探知她的心意,才好想办法。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也避免了一场宗室的尴尬。”无论如何,她总是替弟弟往尽量减轻损失的方面着想。

    赵宣却并不认同,他看着长柔,坚定道:“我会让她接受我的。”

    弟弟的眼神太魔性,长柔公主简直要被他闪瞎了。

    是啊,她这弟弟的性情,向来是原则分明,不该做的事情,绝对不会动分毫;可一旦打定了主意,那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

    作为宗室里向来不走寻常路的人,每年宗亲会时,她总要被宗族老人含蓄地劝言几句。如今终于有人比她更狂炫酷霸拽了,想想言官们就像机关枪一样地开足火力弹劾太子,长柔公主在心里给弟弟点了全国人口根蜡。

    .

    她脑海里忽然闪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皇后这段时间一直忧心忡忡的,还召见了几个世家的小姐,她知晓母亲的动作,却因近日太过忙碌,而未及询问。

    此刻忽然心中有所猜测。

    “母后大概在为你相端其他世家的小姐们了,我猜,应该等到十年大朝贡结束,就要为你议婚事。”

    这个消息有些猝不及防,赵宣这段时间实在太繁忙,中宫那边的动向竟然也就没有传到长祚殿:“母后为何突然动作?”

    “我又如何知晓。母后向来心思重,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宣没做声,心想,看来他必须抓紧时间了。

    他直视着长柔公主,认真道:“皇姐,这一次,帮帮我吧。”

    长柔公主何曾听过他如此恳切,心里舒爽的同时,难免又有些微惆怅。

    颂之是个很优秀的孩子,所以她一直觉得未来的弟媳是捡了大便宜了。如今,看到他这样认真的,爱一个人,联想到自己过往……空白的感情经历,难免有两分唏嘘。

    “如何应对宗室,你想必是有打算了吧?”

    赵宣轻轻点头,下一句话,长柔公主又差点被吓哭了。

    “解决我和她问题的关键,便是修订当下的宗法规矩。”

    “不知姐姐有未想过,同族无论隔多少支系都不允许通婚,而与母系家族三代外便可结亲,根本原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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