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华言忽然想起那一晚她青涩的模样,耳边曾经环绕着的那些谣言仿佛被一点一点的粉粹。】

    她的动作太快的,手里的石头几乎是追赶着王孝杰话语而落下的,所有人都惊愕的望着她,望着那石台上慢慢流下的鲜血。

    “呃...”九念疼得差点死掉,所谓十指连心,当那强烈的钝痛从手指蔓延到全身的时候,她当时便跪在了地上,用另一只手紧紧的攥住了左手的手腕,痛苦的闷哼一声,连看都不敢看那杂碎的指头,她跪在地上,头顶在石台上,像是一只被烫熟的虾子,不停地用脑袋刻上石台,那是极度痛苦之下不择手段的一种方式。

    身后的那一声惊慌的阻拦,不知是谁发出的。

    然而她已顾不上这么多了。其实此举并非冲动,而是她没有任何退路,因为除了吉云战还象征性的替她说了两句类似于求情的话语之外,姒华言的无动于衷,让她心灰意冷。

    她颤抖的趴在石台上,快要疼昏的一刹那,感觉自己的身子忽然腾空了。

    一股淡淡的药香飘进她的鼻息里,她痛苦的闭着眼,耳边贴着他混乱的心跳。

    “王将军...你要...说话算话...!”这是她失去意识之前,呢喃的最后一句。

    “小师弟!小师弟!”二师兄痛哭流涕的声音渐渐飘远,消失在一片耳鸣之中。

    醒来后已经是中午了,九念身上的波斯舞娘衣服已经被换了去,身着一件青色长袍,这长袍料子薄且有些宽大,更像是贴身的衣裳,但这淡淡的药香。

    “娘子!你醒了!”红笺仿佛一直在等待她苏醒,此时一脸的高兴,端上一碗热粥来,坐在了她的床边。

    这张床榻,是昨晚她与姒华言...

    九念一想到他,心里莫名的抽痛,但很快,那感觉便一闪而逝了。

    “红笺,”她坐起来,看了看自己左手被包上的小指,问道:“我二师兄呢?王将军有没有放了他?”

    红笺的感激的望着她,说道:“王将军并没有食言,不过跟你一起来的朋友不是说过自己是来投军的吗,王将军便故意刁难他,真的发了一身小兵的制服给他了。”

    九念这才放下心来,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觉得火辣辣的,看来已经肿了,不过却没有断。

    红笺心有余悸的说:“还好你力气小一点儿,只是指甲被砸碎了,指腹也裂开了,但是没关系,只要没断,养一阵子便会好了,可是娘子,十指连心啊,红笺不值得你这样做...”

    红笺说着,又抹起了眼泪。

    九念心疼着她的苦命和善良,便拍了拍她的肩膀:“红笺,别怕,我会带你出去的。”

    红笺回道:“出去什么,王将军说了,让你那同伴在军营里当兵,而我呢,就服侍你。”

    “服侍我?那我呢?也留在这军营里?”九念下意识的问道。

    红笺点了点头,试探着问道:“娘子,昨晚...昨晚在洛国公帐中过夜的那个人,是你?”

    九念的脸上有一丝微红,却没必要和红笺说谎,便浅浅的点了点头。

    红笺做出一副恍然的表情来:“难怪...洛国公和王将军说了,你是他的女人...”

    契丹人从柔然突厥时代便是默默潜伏在中原的一大隐患,等到了唐朝,一举崛起,他们人强马壮,铁骑横扫,凭借着独特的战术以少敌多,野性剽悍。

    王孝杰的军队是带着大周傲骨而来,起初根本没将那区区契丹蛮贼放在眼中,然而收复冀州城的战役打了十几天,却意外的被契丹人的军队打得节节倒退,王孝杰不禁发起愁来。圣上闻后特派梁王武三思屯兵胜州,做为第二道防线,以备策应。

    这日军中战马忽然像得了瘟疫一般,有二十几匹皆是拉水,腿软无力,个个眼中带着泪,仿佛极为痛苦。

    战马是最重要的作战工具,此时震惊了王孝杰,他唯恐是马瘟,便来马厩问话。

    九念的手指已经不再出血了,只是指甲尚未长出,摩擦着布料有些难受,此时正在姒华言的帐中休息,红笺便急匆匆的从帐外跑了进来。

    “不好了,娘子!王将军要军法处置清无呢!”

    九念一听:“二师兄又惹了什么乱子?他不是一直在马厩喂马吗?”

    王孝杰不肯放人,将清无安排在了马厩,作为喂马的一名小兵,而她,以一种类似于军妓却又独独伺候姒华言一人的身份,也是无法离开洛国公的军帐半步。

    已经在这里待了两日了,姒华言每天都在为契丹人的事发愁,很晚才会回帐中,每次他回来,九念便装作睡着的样子,躺在床榻的最里侧,而他便在床边和衣而卧,并不多言。

    红笺道:“军中战马似乎得了瘟疫,已经有二十匹瘫软在地了!清无和那些喂马的小卒们都要受到军法处置!”

    九念一听便心急的站了起来,走到军帐门口,却被两把军刀挡住了去路。

    她留在这里本就是王孝杰网开一面,看在姒华言的面子,而这两个兵卒是绝不会允许她离开营帐半步的。

    正焦急之际,姒华言正从不远处走来,看到九念站在门口望着自己,便挥了挥手,两个兵卒放下了刀。

    姒华言一眼掠过她面容里的焦急之色,便知道她的为了什么,用身子挡在她面前,负着手,语气平淡的问:

    “你又要赶去救人?这一次,又要断哪一根手指?”

    九念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坚定的看着他,冷冷的说:“放我出去!”

    姒华言墨黑的眉眼之中有些倦意,却还是打起精神来劝告她:“你以为你是谁?能够救得了所有人吗?”

    九念抬了抬下巴,眸中升起一道透明的、疏离的城墙:“无动于衷、见死不救、冷眼旁观的事,我曾九念做不到。”

    她是在怨他。

    姒华言的眼波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她便越过他的身子走出了大帐。

    姒华言拗不过她,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九念和姒华言赶到了军营的马厩处,王孝杰正在怒不可遏的对着两个兽医训话,一群马倌小兵都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作声,其中便有二师兄一个。原来战马生病的消息传到王孝杰那里,有人举报说马倌、兽医玩忽职守,对战马照顾不周,致二十多匹马生病,而他们竟在军中玩起了骰子,带头赌博的正是新来的小兵清无。

    眼看着军中战马有可能得了瘟疫,迎来灭顶之灾,战事不顺的王孝杰大发雷霆,焦躁万分。

    九念正是在他气头上赶到的,本想去求情,可还没等九念说话,姒华言便侧头拦住了她,命令的口吻说道:“你去马厩里看看,到底是不是瘟疫。”

    他往日便知道九念自小最擅长与马打交道,这是在给她指出路。

    姒华言说完,便上前一步,与王孝杰交谈,九念趁机进入了马厩,在这些瘫软在地的战马中摸摸拍拍。

    这些马有的正在拉肚子,透明的臭水从马屁股里排出来,发出粪便的气味,九念丝毫不嫌弃,低头在地上闻了闻,然后又翻看了每匹马的眼睛,皆有流泪之状。

    她站起来,望着这些瘫软的马儿,陷入了思考。

    以前,冀州驿的驿马也出现过此类症状。

    王孝杰那边,正急得横眉立目,对那兽医说道:“竟敢在军营中行赌?玩忽职守,害我的战马得了马瘟,简直罪不可恕!来人呐!军法处置!”

    两个小兵走过来,架住其中一个年轻的兽医,手起刀落,便将他的人头砍了下来!

    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纷纷磕头求饶!

    王孝杰又问另一个吓得尿裤子的兽医说:“本将军就给你个赎罪的机会,明日之前若是治不好本将军的战马,你,还有你这个光头!你们这些喂马的也得军法处置!”

    二师兄哆哆嗦嗦的,帽子都掉了,光头上一冒汗,显得更亮了些。

    王将军回头,不经意间瞥见了九念,冷冷的哼了一声!

    王孝杰走后,姒华言走到九念身边,看着她问道:“看出什么了没有?”

    九念还是不肯正眼看他,只是回头蹲在地上,摸了摸其中一头战马,道:“不是瘟疫。”

    姒华言挑了挑眉:“能救吗?”

    九念站起来,远远的叫了一声还跪在地上的清无,道:“二师兄!你过来!”

    清无已经两天没见到她,此时见她穿了一身青布衣裳,这布衣有些像庶人男子的款式,她短短的头发,仍旧是锋利如男子的眉眼,受伤的手上还缠着布。便赶紧跑过来,握住了九念的手,担心的问:“小师弟,这指头没断吧?啊?给二师兄看看。”

    二师兄鲜少露出这般正经的神色,只因实在感激九念的救命之恩,此刻拿起九念的手,心疼的摸来摸去。

    姒华言轻咳一声,将目光扭向别处。

    九念笑了笑,又忽然转了一副责备的面孔:“你瞧你刚才吓得,出息,我平日说你什么来着?不让你赌不让你赌,你偏不信!这下捅了大篓子了吧?”

    二师兄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从地上捡起帽子戴上,忧愁的说:“这下完了,我死定了!”

    九念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到那几个跪着的小兵面前,说道:“你们几个,想活命的话,现在就去帮我找二十根干竹条来,再生上火。”

    那些人知道见九念如此气场,身后又粘着姒华言,便赶紧去找竹子了。

    军中许多工具都是用竹子做成的,并不难找,干竹条找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九念让这些人将竹子剖开,放在火上烤,然后在这些马肚子下面刮来刮去,有些像是给人做刮痧。

    这些人都不想被杀,所以干活格外卖力,九念也亲自拿着竹条,与二师兄一起,一人握着一头,挑了一条病得最严重的马,卖力的刮了起来。

    傍晚时分,王孝杰还是不放心这些战马,又来马厩里查探,便看见了这样一幕,橙红的落日下,九念穿着男子的衣裳,袖子撸到了手肘处,正带着一群人用烧热的竹子在马肚子上“刮痧”,这样的场面,他竟还是头一次见。

    而姒华言始终也没有走,就站在一旁看着她,看着她额头不停地滴下汗水,看着她撸起袖子卖力的样子,看着她怜爱的摸着每一匹马,偶尔会对清无露出一丝安抚的笑。

    她是那样自信,独特。

    可她昔日在来俊臣面前讨好的样子,她射出那一箭时眼中的冷漠,以及她与来俊臣一同出现在法场时招摇的神色,都与此刻眼前这个善良,勇敢的她大相径庭。

    而来俊臣将九念送入宝应寺的第二天,那宽池法师便出卖了他,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李昭德。

    “华言,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她是来俊臣的女儿啊!”

    “就算不是亲女儿,她也是与那酷吏有染。”

    “来俊臣祸害了多少女子,又怎能放过她?”

    姒华言忽然想起那一晚她青涩的模样,耳边曾经环绕着的那些谣言仿佛被一点一点的粉粹。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曾九念。

    姒华言低下头,转身离去了。

    替生病的战马“刮了痧”,几个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二师兄坐在地上,用手撑着身子,转头看着落日,对九念道:“小师弟,你这主意能成吗?”

    九念也喘气,有个喂马的小兵感激的给她递过水来,九念说了句客气话,便仰头将那皮囊里的水一饮而尽。

    畅快!

    “能不能行,就要看明天早上了,”她转过头,对坐在地上累坏了的喂马小兵们说:“以后啊,你们可要记住了,大周的战马,喂得都是精饲料,像豆饼啊之类的东西,一定要煮熟或者炒熟才能喂马,霉绿色、有酸味的豆饼全都不能给战马吃。”

    一个小兵道:“您怎么知道我们喂得是豆饼?真神了。”

    九念笑了笑:“从粪便里就知道了。”

    马儿吃东西和人不一样,总喜欢‘囫囵吞枣’,所以经常会拉肚子。这一招是以前冀州驿养马的老师傅教九念的,不想如今却用上了。

    二师兄望着日落感慨道:“哎,这一天天的,脑袋别再腰上过活,还是在寺里好,这要是大师兄知道你干了这么重的活,一定会帮你分担。”

    大师兄对九念是真的照顾,而九念此时想起的却是秦义:“我也想念大师兄,可清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不见我们俩回去,一定急死了。”

    二师兄转过头来,忽然认真的看着她:“小师弟,以后二师兄照顾你!”

    九念噗嗤一声笑了:“算了吧...你不给我惹祸就比什么都强!”

    第二天,生病的二十多匹战马已经能够站起来进食了,王孝杰担心的马瘟根本就不存在,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免去了对清无等人的处罚。

    王孝杰虽然瞧不起九念的爹爹来俊臣,但那日九念断指的气魄还是使他颇为打动,他从没见过一个女子如她这般有魄力,且这次又替他医好了战马,王孝杰便十分欣赏她。

    “不愧是我贤侄的女人。”王孝杰望着这些重新活蹦乱跳的战马,再看看姒华言,阴霾了许久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些喜悦:“你想要什么赏赐,本将军都依你。”

    九念站在王晓杰面前,抬头看了看姒华言。

    姒华言也平静的望着她,眼中带着一丝欣赏。

    九念拱手施礼,对王孝杰说道:“将军可否放了我和我二师兄?”

    王孝杰笑容收了收,虽然他欣赏她,却不信任她:“战事结束前,你先不能出这军营。”

    九念心里的希望被一下子浇灭了,只能退而求其次的说道:“那请将军给九念安排别的职务,就算是当一名养马的小兵也可以。”

    王孝杰道:“哦?在洛国公的帐中,不比当个小马倌轻松多了?”

    九念的眼神毫无温度的掠过姒华言的脸上,执意道:“将军让九念侍奉在洛国公帐中,这对我,是一种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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