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要略为好走一些,赶在暮色|降临之前,一行人也落到平地上,除了几个亲卫不小心被树枝刮破头脸,所幸再没有伤亡。

    出关时带着百人,现在只剩一半,他们还没真正脱离危险,一路上尽挑着人迹罕至的道路,没有马匹人也走不快。尚坤派出人打探消息,最好是能为他们带来马匹和箭矢。

    趁着空当,又是一轮休息,尚召阳气奄息息,这一路行来耗费他太多精力,孱弱老朽,又经过急行军,他兀自强撑着一口气,就为盼着回来,死也死在大周的疆土上。

    服侍的下人试了好几次,都没法令老国公喝下一口水,无奈之下他硬着头皮向郎君求助,之前已经麻烦好多次,也不怕多这一回。

    好不麻烦,尚坤默念,扳起尚召阳的下颔,提起水袋强灌下一口水,因他动作过急,呛得尚召阳口鼻全在喷水。老人鼻涕眼泪横流,再无半分以前的威仪如山,尚坤厌恶得不行,就差手下用力捏死尚召阳。

    试想过许多回若是尚召阳落到他手中,该如何折磨和羞辱他,事到临头,尚坤却觉得对着一个一脚踏进鬼门关的恶人下手,没地脏了自己的手。

    长随也是大气不敢喘一气,他知道郎君脾气大,现在又是非常时期,忍着少说几句,反倒对老国公更有好处。

    出去打探的人真还有收获,两个时辰之后,领着肃北大军的将领来见尚坤,此时已经离凉州被围过去五六日。

    青衣露地的当晚,肃北营和一部分尚家军抄近路准备翻过祁连山脉迎回尚坤,大军才开拔,就传来甘州叛乱,祁连山口已经被突厥人设下重重埋伏,根本无法出去。

    尚坤派去的斥侯九死一生,报知郎君绕向雁塞进关,并说突厥人已经发兵出战,说不定快要到雁塞。

    众将领商议过后,这才决定也直奔雁塞方向,说不定能与节度使大人早点会合。

    “以凉州城的兵力能坚守几日?”尚坤沉着问道。

    几个将领面面相视,吃不准节度使的心思,怕他怪罪众人不去救援凉州,犹豫了半天,还是军中一位游骑将军爽快正直,直言不讳说:“凉州城内有千余人尚家军和三千州府募兵,城池又经过加固,再坚守半个月不在话下,况且……”

    那位游骑将军停顿了一下,“听说凉州城使着一种利器,可射百丈之远,杀敌无数,属下心中神往,想有幸亲眼目睹一回。”

    尚坤嘴角微弯,冷毅的面孔微微变得柔和,机弩里有一半是阿圆的心血,也算是间接听到阿圆的消息。

    “开拔,上雁塞。”

    只在瞬间,他已做出决定,让在场的许多人大松一口气,有人甚至认为节度使大人心念娇妾,可能会丢大贪小,放着关外重兵不管不顾,倒转方向奔向凉州解围,那可真是大周的祸事。

    尚坤是放心不下阿圆,唤来尚家军的人,下领务必送信到凉州报平安,回头也把夫人的动向报知给他。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凉州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别说是人,一只鸟都难以自由飞进飞出,急得送信的人团团转,迟迟也不能把郎君平安的消息送到城里,也打探不出城中一丁点儿的消息。

    却说尚坤带兵急行抵达雁塞,通过岗哨,守军中有气无力没精打釆,他心头生起无名之火,一脚踹开曲四郎的木门,厉声呵斥一声:“带兵无神,一点败绩全都垂头丧气,我素日也是这样教你们的?”

    屋里一股浓郁的药味,一个小军士吓得缩到屋角脸上还挂着泪痕,床上的人听见他的声音摸索着要起来,唇色青紫,嗫嚅说不出话来。

    跟在尚坤身后的亲卫们看到了曲四郎,眼眶不禁被打湿,握紧拳转过头去强忍着。

    “谁伤的你?”尚坤目眦欲裂,提高噪门吼一句。

    曲四郎舌头僵直,说不出话,指着西边的方向。

    “三天前被突厥放暗箭所伤。”屋里小军士鼓足勇气冒出一句。

    “该死!”尚坤咬牙切齿,也不知在骂谁:“让你平日里偷奸耍滑,学艺不精,暗箭都躲不过,用你还有何用处。”

    他嘴里在骂,却是扯开曲四郎的衣襟查看伤势,当胸一个血痂,乌青颜色漫延到全身上下,看来中毒不轻。

    尚坤急匆匆从自己怀里掏续命丸药,伸出的手被曲四郎死死攥住,示意已经用不着了,他用力依是拔开瓶塞,倒出三五粒全倒在曲四郎的嘴里,看着人咀嚼咽下,这下出了屋子。

    夜风袭来,能闻见雁塞另一边的气息,马粪、柴火燃烧、突厥人喜欢用的马奶酒,还能听见他们在弹琴歌唱,大意在说大周军士无用,一砍一个准。

    尚坤闭目,掩下他的滔天怒火,嘴唇紧抿,伸手只要过弓箭。

    上古玄木所制的大弓,漆黑无饰,仅仅在一端刻着小如梅花的篆体坤字,拉圆如弦月,白羽箭顺着力道飞驰出去,穿透黑夜射到敌军军营中,听见有人惨叫一声。

    “箭!”尚坤伸手再要,连发十箭,拢乱突厥人庆贺的盛会,关外一片纷乱,他放下被勒破手指,连夜召集手下讨论该如何出战。

    即使用了续命丸,仍是无力回天,曲四郎勉强活过第四天,在夜里悄悄地闭了眼,面色平静终于逃离毒发的痛苦。

    夏天炎热,尸首不能久留,尚坤命人架起火堆,亲自点燃看着熊熊大火吞噬他的亲卫。

    向关外派出的兵力也是迟迟没有找到那二十来号人,马的残躯留在林间任野兽啃食,就是见不到人,他们可能被突厥带回去领赏。

    有尚坤在,雁塞士气大振,毕竟他也有着不败的神话。况且这回突厥元气未曾恢复,也是趁凉州空虚强撑着出战,讲究速战速决,几次攻不下雁塞,反倒被尚坤杀了许多将领,敌军锐气荡然无存,退出上百里养精蓄锐去了。

    尚坤也是手中兵力不足,万不敢追出关去厮杀,他又念着凉州城的安危,留下多半的军士驻扎在雁塞,由游骑将军全权代理主帅之职,他则带着少部分人回援凉州。

    尚召阳有些日子没见到孙儿,濒死之人奇迹般又活过来,日日躺中听外面厮杀震天,轻裘长歌,战马嘶鸣,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他极力不去想那些往事,却是一件件泛上心头,愈来愈清晰,晋阳露面的次数比任何人都要多,赛过他的表妹。

    表妹长什么样?他只记得她倾国倾城,立在一件曼陀花旁,娇艳无双,咯咯笑着问他,是花儿美,还是她美。

    木门被踢开,打断尚召阳的思绪,他能感觉得到孙儿今日又是另外一种心境。

    “你满意了?”尚坤把他满腔的怒火全数发作,指向外面质问道:“看着战火连天,天天都在死人,可是如了你的心意。十年前,那四万人是怎么死的,你自诩顶天立地,可曾对我阿爹提起过一句。奶娘如同我的半母,我却亲手杀了她的全家。”

    “尚召阳,我知你怕我重蹈曾祖的覆辙,早早让我体验背叛的滋味。”尚坤一掌拍碎屋中一方木桌,双眸幽深无底。

    “你可曾想过,你的孙儿若是熬不过那一关又该如何?”

    “你熬过来了”,尚召阳平躺着受下孙儿的怒气,犹在嘴硬,“没有当初,何来你今日之坚韧,百炼成钢,你终归是成了气候。”

    尚坤拎起祖父的衣领,提在他面前说话:“用人命和血换来的成就当真光彩?你若是敢对我阿爹和阿娘坦诚相告,我认下你的精心栽培。”

    老者的神色有了变化,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将尚召阳狠狠抛在枕上,尚坤出来命令人出发,懒得再理那个人,任由他自生自灭。

    相比尚召阳,他有阿圆还有孩子、有祖母他们。比起以前灰暗的往事,他更是有大把可期待的明天,将陈旧放下,拾起自己的本初,卸下拖累他的琐碎,轻装前行,他明白了阿圆的用意。

    他跃身上马,紧握缰绳,已是像箭一样飞驰出去,卷起尘烟滚滚。

    阿圆,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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