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尖端已经划破了皮肤。

    “停!”无名神的语气从所未有地急促,“吾等不会封印天门。”

    西莉亚只是听了动作,并未将匕首拿开,脸上神情依旧平静又疯狂:“我为何要相信众位?”

    “神明不会食言。”刚才下定论的苍老声音再次响起,顿了顿,威严地补充道,“但是有条件。”

    西莉亚毫不意外地弯了弯眼角:“嗯?”

    她没有立刻回绝。略微松动的态度显然让神明们松了口气,摩洛神出言交涉道:“请你将与我等意识之海的联系断开。”

    “可以,”西莉亚平和地颔首,将匕首向后微微撤开半分,话锋微转,“等我回到人间,确认众位遵守约定后,会逐渐分批将这连结断开。”

    有一位神明不耐地咋舌。西莉亚猜测是那位屡屡祭出雷电的大人物。

    无名神这时又开口了,仿佛是在和其余神明解释:“她无法反抗,因为卢克里修斯还在吾手中。”

    西莉亚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心跳再次狂奔起来。她张口默了片刻,声音微微发颤:“您说……”

    “虽然不能说活着,但他并未消亡。”无名神的声音里现出迷惑的笑意来,“即便汝与他能够回到下界,他的生死亦在吾手中,汝会为了他履行与吾等的契约吧?”

    “即便不是因为他,我也会。”西莉亚深吸了口气,想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些,“维持这么多连结也是非常大的负担。”

    摩洛神喜怒莫辨地插口:“那么就这么决定了?你要肩负的责任会很重哦,小姑娘。我们不再关闭天门意味着神明间的战争会轻而易举地蔓延到下界,呵呵,这对人类是福是祸?”

    威严的长者声音一锤定音:“天门将保持打开,人类可以使用魔法元素,但如果人类胆敢侵犯上界,我等会毫不留情做出惩罚,那时便不只是关闭天门了。而你,则必须监督人类的行为,任何的过失和罪责都首先由你承担。”

    西莉亚勾了勾唇角,淡声道:“我明白了。”

    “那么……”

    随着语声落下,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将西莉亚笼罩。

    表面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西莉亚感觉到有一道束缚正在体内成型。这就是她与众神定力下的契约。

    光芒散去后,从上界散发的出的威压瞬间消解,显然大批神明已然离开。

    “汝应当还有事要问。”不等西莉亚开口,无名神便下了定论。

    西莉亚咬了咬唇,艰涩道:“他在哪里?他……”

    卢克又是怎么从那样可怕的浩劫中存活下来的?

    “虽然前情于吾而言甚是无可理喻,但他体内有吾的剑鞘。”

    剑鞘?

    “上一次吾附身降世,是初代圣人丹尼尔之时。吾在夺下乌奇萨的战斗中不得不拔剑与摩洛神战斗,在其中遗失了剑鞘,此后它就再无音讯,直到吾通过汝见到了他……人类造成的伤口于剑鞘而言当然微不足道。”

    西莉亚不由想起了在骑士团中战斗时,卢克奇迹般的运气--他一次次冲入绝境,却总能平安归来。

    “那么即便是刚才的恶意,他……”

    “不,他如今依旧在恶意积聚成的洞中。方才汝与我等的争斗波动强烈,恶意随时会再次坍塌,那时他便会真正消失。在那之前,吾可以指明那虚无之洞的所在。”

    西莉亚沉默了片刻:“您似乎对这件事很上心,是因为想要取回剑鞘?”

    “不,即便汝将其带出虚无之洞,吾也不会收回剑鞘。”无名神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此后在连接断开前,汝需要保护。而他……虽然吾无法明白其中缘由,似乎绝对不会背叛汝。”

    对方将意图说得这般明显,西莉亚道谢的心顿时消散干净:“既然如此,麻烦您为我指路。”

    语音未落,西莉亚面前就开出一个门洞来。

    在她纵入其中前,无名神蓦地自言自语道:“丹尼尔是吾真正附身的第一个人,而如无意外,汝将是最后一个。希望此后吾无需再与汝见面了。”

    “深有同感。”西莉亚微微一笑,直面门洞后的世界。

    ※

    与意想中不同,扑面而来的并非刚才那般可怖的恶意。

    西莉亚身处某座城堡阴暗的走道里,两旁虽然点起了火把,但恹恹颤动的亮光根本不足以照亮长而狭窄的石板地面。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潮气,直接往人肌骨下钻,这知觉真实得令她不觉缩了缩脖子。

    轻轻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一个佩剑的中年人缓步前行,身旁紧紧跟着一个七八岁的金发男孩。

    两人终于靠近,西莉亚甚至不需要真正看清男孩的面容,就已然认出了他:

    是卢克里修斯。

    即便年幼,他有一头柔软的金发和深湖般的绿色眼睛,五官已隐隐有了成年后的轮廓。兴许是光线昏暗的缘故,他显得比长大后要更苍白,稚嫩的面容因为不安而绷紧,略显寡淡的眉头也下意识拧了起来。

    他心有不郁却隐忍不发时就会这样皱眉,而她每次都忍不住会去用手指将他的眉心抚平。

    但这一次西莉亚只能看着对方维持着这样的神情,任由他从她身侧步履沉重地穿过去,对她的存在一无所觉。

    而也就在这一瞬,她对卢克的不安、忐忑、期待和一切微妙的感情感同身受。

    她显然进入了卢克的记忆里。

    走廊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右手边偶尔会有一扇狭小的窗,仓促地一瞥间,西莉亚只捕捉到翠绿绵延的山脊轮廓。

    “卢克少爷,乔治爵士,”头戴软帽衣袖长及地面的青年女子突然现身,轻声细语,“大人和夫人在会客室。”她看了一眼卢克,突然露出意味暧昧的笑容,若无其事地提醒道:“卢克少爷,您的衬衣后摆……”

    名为乔治的骑士侧目看了一眼,如这身份不低的青年女子所言,卢克的衬衣后摆没束好,从宽松的罩衫中戳出头来,宛如小动物的尾巴。

    站在青年女子身后的还有两个更为年轻的侍女,她们的眼睛里顿时现出笑意来。

    金发男孩顿时满脸通红,慌忙将仪容整理好,手却不知道该往哪放,便局促地揪住了罩衣下摆。即便如此,卢克却不忘拘谨地道歉并致谢:“请您原谅我的失态,谢谢您,玛蒂尔达女士。”

    玛蒂尔达对这位小少爷一板一眼的作答有些哭笑不得,温和地笑了笑后便转身走在前面。

    走在成年人的阴影中,卢克原本尽力挺直的脊背不由微弯,显得狼狈而仓皇。在旁人眼里无伤大雅、甚至颇为有趣的小事,在他心中却是难以逾越的羞耻。

    他不喜欢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更不喜欢因为这样失态的理由被关注。

    七岁的年级,这样小小的失仪严重得堪比最终审判。男孩的沮丧简直要从心里溢出来,苍白脸颊上的绯色渐渐从羞恼变作了懊悔。

    刚才道歉后玛蒂尔达女士是那样的反应,她感到无趣了吧,或者她觉得道歉还不够诚恳?明明是那么重要的日子,为什么又被搞砸了?玛蒂尔达女士是母亲最信赖的侍女,母亲听说了之后会不喜欢他吧?

    卢克不由苛责起来: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和其他人一样,笑一笑或者撒个娇、说句什么有趣的让大家都微笑起来呢?

    男孩紧紧抿唇,懊丧得鼻子都有点酸了。他随即想起眼下的状况,慌张地抬头挺胸。

    走廊终于走到尽头,高大的门后亮光刺目,卢克不由眯起了眼。

    适应光亮后他才发现,门后也不过是多点了些蜡烛罢了,并没有方才一瞬间误以为的强光。

    会客厅四壁上悬挂着叙述独角兽故事的织毯,两尊落地铜烛台之间,坐着他的双亲。

    “父亲,母亲。”卢克里修斯没敢直视父母,只规规矩矩地垂头行礼。

    “卢克,”开口的是母亲,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温柔,“过来。”

    男孩犹豫了一下,欢欣鼓舞地向母亲小步奔过去,却又小心翼翼地在她面前停住,涨红了脸轻声问:“您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阿奎因侯爵夫人在上次生产后便缠绵病榻,一年中有大半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也因此,她无力精心照顾自己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我很好,卢克,你呢?你也长大了。”母亲几乎在叹息。

    “我……也很好。”卢克知道自己还该说些什么,却只能无措地收声,不安地偷眼打量双亲的神情。

    他的样貌大都袭承自母亲。侯爵夫人的身姿纤细柔弱,肤色因为久病显得苍白,她自然是个美人,精致的五官却不免因为过于消瘦而给人以尖刻的印象。对于第二个儿子的腼腆,侯爵夫人已经习以为常,只温和地笑笑:“那就好。”

    而侯爵本人则是个保养得体、身姿伟岸的中年人,但他的鬓角发色还是泄露了他的真实年龄--他比妻子大了近一轮。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现任侯爵夫人是续弦。

    他以深翠的眼睛看着卢克,温和而威严地道:“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到上珞珐林吉亚伯爵,也就是你舅舅那里生活。”

    这是既定好的事,卢克顺从地点点头。

    法兰西与南方的有些国度不同,只由嫡长子继承家业。而卢克里修斯并非长子也非幼子,必须与任何贵族家相同境遇的同龄人一样,在七岁后离开家乡,到别的公侯家中接受教育。

    “不论日后到了何处,都不要忘记你的族姓,”父亲说着终于鲜见地露出一丝微笑,双眼因为骄傲闪闪发亮,“记住,你是阿奎因的卢克里修斯。”

    阿奎因是法兰西最强大的封国,而上珞珐林吉亚伯爵的家系又直追卡洛林时代,父亲理所当然地为家族、为自己儿女的血脉骄傲。

    卢克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脸颊再次红扑扑的,这次却并非因为羞怯。他努力大声应答,话语却有些变调:“是,父亲!”

    会客厅中的织毯图样糊成一片,景物再次变得清晰时,周围已然是迥异的风景。上珞珐林吉亚的风比阿奎因要凛冽,但从石头城堡、到丘陵的林木、还有熊熊燃着的火盆,这里的色调都要比此前更明快、更温暖。

    因为在舅舅家中的日子,是卢克里修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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