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次,是我自愿留下的。”

    卢克的回答出乎西莉亚意料之外。她愣愣地盯着对方坦诚的绿眼睛看了片刻,不知为何感到慌张,忙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原来如此。”

    圣殿骑士微微一笑,眼里却宛如起了一阵忧郁的雾气,令他显得有些无奈。但在西莉亚注意到他情绪的波动前,卢克已经镇定自若地走到她身边,目不斜视地说道:“大团长命令我留在您身边,是为了方便法兰西的那位陛下与您修复关系。但是否接受菲利普和大团长的邀请是您的选择,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有异议。”

    他毫无保留的坦白再次令西莉亚措手不及。

    她神情微妙地睨了卢克一眼,忽然噗嗤笑出声:“您越来越让我搞不懂了,卢克爵士。”

    “容我暂且将这当做称赞。”卢克的视线朝西莉亚的方向飘了飘,在半空打了个转重新回到前方。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方才自己出口的调侃,从容自若地出声提醒西莉亚:“请您注意脚下台阶。”

    骑士一本正经地尽护送的义务,西莉亚却几乎以为自己方才出现了幻觉:在那之前……卢克是在揶揄她么?她真的没听错吧?这一位在说俏皮话?

    西莉亚默不作声地微微提了裙摆走下教堂门口的台阶,她的视线落到橄榄山全景之上,的思绪很快从卢克的玩笑上转开了--眼前的景致实在是颇为凄凉。

    圣墓教堂即为橄榄山中心,亦是教典中离天国最近的人间之所。

    赤足净身登上圣地高处的信徒原本可在圣地朝拜后,在台阶顶端稍作停留、一览神殿风光。亚门人来袭前,三重大理石墙划出洁净的至圣之所与人间的分界线,十二扇香柏木门曾经点缀着雪线般蜿蜒的内墙。围墙内大大小小的尖塔宛如雪原上冒尖的春芽,簇拥着最为雄伟的圣墓教堂金顶。这里是救世主埋骨之所,是在站在锡安城外都能见到的橄榄山之巅。

    但如今橄榄山满目狼藉。

    名贵的香柏木早已被战火焚毁,石墙上尽是刀剑侵袭的累累伤痕,宛如被污水泼过的残血。虽然内城的火势早已停歇,但大火留下的烟气仍旧盘旋在被熏黑的塔楼近旁。

    西莉亚不由便想起城破之日,她站在圣墓教堂的钟楼顶,亲眼看着亚门人的火把吞噬了南门,熊熊烈火宛如流窜的毒蛇,迅速侵袭近旁的建筑。圣母小教堂先烧了起来,纤细美丽的方形塔楼化身爆燃的火炬,冲天的黄焰几乎要将太阳的光辉盖过去。

    内城早已乱成一团,神官和下仆不论贵贱,都如同待宰的羔羊,尖叫着试图逃命。以严密著称的内城成了困死神殿中人的牢笼,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和大火,根本无路可逃。眼见着避无可避,不少人为了不让异教徒抢走金银,竟然生生将细软吞入肚中。但这无济于事,因为亚门人攻入内城第一道围墙后,便将俘虏的拉丁人排成长列,宛如对待物品般一一检视喝问。如果俘虏不愿皈依摩洛教,迎接这些可怜人的便只有葬身火堆的命运。

    透过恶臭的烟气,西莉亚看看到亚门人徒手拨开仍然滚烫的火堆余烬,他们很快发现了焦黑尸骸中埋藏的奇珍异宝。异教徒顿时兴奋地大喊起来,为首的转身用刀尖挑破了下一队俘虏的肚肠,被鲜血染红的金币、宝石咕噜噜滚了一地。

    异教徒顿时顾不上逼迫俘虏们皈依摩洛教,挥舞着尖刀便开始屠杀所有人。这还不够,亚门士兵还大笑着将此前弃置一旁的尸首重新扔进火堆,只为检验这些人是否也肚藏珍宝。

    内城中心的祈祷声和近在两道围墙外的惨叫声互相交织,其中间杂着各处钟声的悲鸣,千百种声响汇在一处,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

    那是真正来自地狱深处的魔音,世界末日的图景在那一日于圣地成为现实。

    西莉亚以为自己对城破那日所见的惨状早已释怀,但此刻她只是稍稍回忆,她就险些沉浸在亲眼目睹的各色|情景中。她闭了闭眼,快步走下最后几节台阶。

    圣墓教堂西侧原本有一座小礼拜堂,如今已成废墟。十字军从中清理出了一条小道,直通内城的居住区与花园。

    卢克见西莉亚神色有异,不由微微蹙眉,却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跟在她身侧,循着小道缓缓而行。

    西莉亚忽然驻足,伸手抚了抚一根未倒的石柱,涩然笑道:“那时候我就是从这里……从这道门逃进了小礼拜堂。但礼拜堂很快也被异教徒围攻,我又从这里逃出来,一路逃到伙房……”

    异教徒开始攻城时,西莉亚和几个护卫身在中心塔楼。眼见着异教徒要攻破最后一道内墙,西莉亚当即决定向别处撤退,免得被困死在塔顶。主教派来的神官却声称圣者应当与神殿共存亡,带着两个重装卫兵将西莉亚一行人堵在钟楼之中。两方僵持不下,圣女的守卫之一当机立断,突然发难,将拦路的神官斩杀。神官已死,那两个卫兵顿时再无斗志,自顾自逃命去了。

    但于西莉亚而言,这只是开始。

    她的运气不好,才逃到小礼拜堂,有一队亚门人便封死了礼拜堂门。

    西莉亚为了从中脱身,折损了两个护卫,其中包括那个率先向神官动手的勇士。

    剩下的三个护卫在逃亡后山仓库区的途中,也一个个为了保护圣女死去。

    那五个年轻人的面孔已经在她的记忆里模糊了。西莉亚不由感到一丝愧疚,她松开贴着石柱的手,垂了头继续向前走,自言自语般道:“到伙房那里时,我身边只有贴身侍女缇娜一个人了……但那时我觉得,能有一个人和我一起活下来,已经是奇迹。”

    但很快缇娜也死了。

    西莉亚自嘲地笑了一声,揉揉眉心,歉然道:“尽说些没用的无聊事,抱歉。”

    圣女此前的表现一直强势而无畏,坚强到让人甚至忘了她经历过什么。

    这一刻,西莉亚声音中的软弱和疲倦却提醒了卢克里修斯,那样的经历对于长年征战厮杀的骑士也许并不算可怖,但对长年封闭在神殿中的圣女而言,那绝非稀松平常的日常。毕竟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拥有那样强大而无常的力量,他不难想象,她该有多无助绝望,却仍然那样努力地活了下来……

    卢克露出温和的微笑,再自然不过地说道:“不,如果说出来您会觉得好受一些,倾听您讲述会是我的荣幸。”

    他一向不善言辞,这一回却反常地将漂亮话说得很顺溜。

    西莉亚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没有追究这到底是客套还是真心话,向前一边走一边漫声说:“那之后的事您也知道了。”

    她的唇边突然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她刻意静默片刻,等走出了小礼拜堂的废墟才忽然出声:“到了现在再问这个问题有些失礼,但那时……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讶色在卢克眉眼间一闪而过,他似乎有些不情愿,却还是给出了答案:“直到那队异教徒的头目唤您为圣女大人,我并不知道您的身份。”

    但在那之前,西莉亚早早看到了走廊立柱后圣殿骑士的披风一角。她因此微微失神,才会被匕首绊倒;那黑发异族人忙于嘲弄她,反而给了卢克突袭出手的机会。

    “即便不知道我是谁,您却已经准备出手救我。”西莉亚不自觉微微一笑,又忍不住戏谑道,“那也是您接到的任务?”

    卢克有些窘迫,他别开脸轻咳一声,没有接话。

    西莉亚转了转眼珠,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是努力绷着笑:“花园现在也不成样了。”

    原本内城的后花园汇聚了教典中各种神圣的花木,无花果木、笃耨香、橄榄树郁郁葱葱,从海岸边移植来的昂贵香柏木排列在园中的复廊旁,一年四季这里都是散心的好去处。花园也是为数不多圣者可以自由来去的场所,西莉亚来到这个世界三个月,待的最久的地方除了所居的北塔便是花园。

    西莉亚轻车熟路,绕过被大火融成一团的花园铁门,从侧旁的小径往林荫深处走去。卢克的手搭上剑柄,他虽然保持着警戒,却显然不想让自己的谨慎打搅了圣女的兴致,因此便只紧紧跟上去,没有阻拦她抄小道。

    花园外侧的林木被烧毁大半,但靠屋舍一侧的香柏木竟然毫发无伤。枝桠阴翳中静静立着一口古井,一个少年守卫满脸疲倦地立在井边。他骤然见到从枯木后转出来的圣女和骑士,不由吓得一激灵,立即站得笔挺。

    这古井是橄榄山的圣井,洗礼、赐福用的圣水都以其为源头。一旁包金的汲水架被强行剥去表面,露出下头的青铜本体。但幸运的是,圣井本身并未被损坏。

    西莉亚往汲水架的方向走了一步,足尖在右手边第三块石板上蹭了蹭,感觉足下毫无松动。这显然是卢克在取走项链后的善后手段。她不由回眸道:“您来时这里没有被异教徒侵占?”

    卢克抿了抿唇,他尚未回答,那个守卫的小兵却忍不住出声:

    “那时异教徒威胁说要往圣井中投毒,真是该下地狱的一群异端……如果不是卢克里修斯大人带人及时赶到,这里就真的全完了!”

    西莉亚兴味盎然地看向这步兵,笑笑地问:“您那时也在场?”

    这守卫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得以与圣女对话,不由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捣蒜似地点头,急急忙忙地补充道:“也是卢克里修斯大人命令我们继续守在这里的!”

    卢克不自在地盯了小兵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小兵立即噤声,但依旧时不时偷眼去看圣殿骑士,眼神闪闪发亮;他显然对卢克崇敬到了极点。从中不难想见为何会有人想要然将卢克加冕为王。

    西莉亚见状不禁莞尔,慢悠悠地对卢克道:“您的人望很旺啊。”

    “请您不要取笑我。”圣殿骑士有些僵硬,他无措地捋了一记肩头的披风褶皱,唇线紧绷,一如往常地刻意回避着附加于己身的荣誉与赞赏。

    方才还缓和愉快的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西莉亚虽然捉摸不透卢克这样忌讳旁人看法的缘故,却仍旧有些懊悔。她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免得对方更加难堪:“现在井水还是干净的?”说着,她走到井边,扶着井缘往下看去。

    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

    此前西莉亚也无数次这么做过。特别是初到这个世界之时,每当她被不熟悉的教条和规矩弄得心头烦闷,她便会来到圣井边,藉由井水的寒凉驱散苦闷带来的燥热。在心底不可言说的某处,她甚至将这里当做自己的退路--假如实在撑不下去,她大不了沉进这冰凉的井水里一了百了。

    但那也只停留作一个念想。

    西莉亚知道自己是极怕死的人。哪怕不择手段,她都会努力活下去。这念头充其量是刺激自己咬牙坚持下去的手段罢了。

    如今再回橄榄山,西莉亚与托马斯之间暗潮汹涌,迟早会彻底闹绷,因此等待她的前路只会比往昔更难走。

    见圣女伏在井边久久没有起身,卢克便有些不安。他试探道:“西莉亚大人?”

    西莉亚闻声直起身,有些怅然地打量四周:“一不小心就出神了,但我早该知道这里已经没什么好逛的……我还是尽快去北塔吧,玛丽应该等得不耐烦了。”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明知故问地向卢克确认:“之后……您也住在北塔?”

    金发骑士的眸光闪了闪,他恭顺地垂头应道:“是,恐怕要麻烦玛丽再做准备了。”

    西莉亚报以一笑,当先从花园北侧的回廊往北塔行去。她的身姿挺拔,每一步都走得轻快且充满自信。她又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圣女,仿佛她方才在圣墓教堂外表露出的软弱只是卢克一人转瞬即逝的幻觉。

    见过圣女的另一面的人……很可能只有他一人。

    这个念头在卢克里修斯心上盘桓不去,竟然生出滚烫的热度。

    心念仿佛就势烧成了一团火,既灼热得令人胆怯,却也大张旗鼓地将某些冰封已久的情绪焐热,坚冰潺潺地化水苏醒,流过的地方都温热潮湿,像是能随手拧出水来。他惭愧又无措地发觉自己的掌心竟然生出了一层薄汗,而眼下季节分明是初冬。

    金发骑士若无其事地将双手在身后的衣摆上蹭了蹭,而后快步跟上西莉亚,却始终不敢抬头正眼去看她。

    西莉亚的心思转得飞快,已经在揣测托马斯与长老会的下一步动向,因此她对卢克的小动作一无所觉。

    穿过香柏木掩映的复廊,北塔和旁侧的裙楼赫然便在眼前。这是一座高三层的小塔楼,坐北朝南,塔身的白色石砖上有烟熏的黑色痕迹;顶层纤细高挑的小窗支撑着包金斑驳的穹顶,取圣墓常在圣者心中的寓意。

    如果说圣墓教堂占据的是橄榄山最高处,北塔便位于山丘北缘陡峭山体的边缘,再向前便是向下的陡坡;往远处眺望,人们只看得见荒芜山体上狰狞的古木和间杂其中的三道内城围墙。最远的墙外便是锡安的民居,但因为离得太远,只勉强看得清一整片白色的轮廓。

    卢克显然没想到圣者的居所居然是这般荒凉的所在,不由表露出一丝惊讶。

    西莉亚哂然道:“北塔是橄榄山最僻静的地方,圣者理应做的只有静思和祈祷,住在这里的确很合适。”

    卢克沉默不语,只是以目光审慎地打量近旁的布置,半晌才微蹙了眉头道:“如果有人从北侧山崖突袭,这里没有足够的守卫,很难防御。”

    “橄榄山的守卫调配由主教大人和长老会控制,我也只能择日提一提。但如今人手紧张,只怕他们不会轻易松口往这里派人,毕竟……”西莉亚讥诮地弯弯唇,突然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托马斯和蔼又居高临下的腔调,“乌奇萨带来的骑士本就吃紧,您又有以一敌十的圣殿骑士作护卫,圣女大人还是稍稍将就一下,如有不便,还请您包涵。”

    即便是卢克,他的眼里也不由浮上些微的笑意。他对主教不予置评,转而走在西莉亚身前替她开道。

    北塔内仍旧昏暗,经过十步长的门廊便到了底层的大厅。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立在楼梯底,大声指挥着仆役四处奔走。

    听到脚步声,她不耐烦地咋舌,抬起布满雀斑的脸庞便要呵斥,看清来人她却不由噎了噎:“卢克爵士?”

    圣殿骑士向玛丽一颔首,算是问好。

    西莉亚从卢克身后转出来,揶揄玛丽:“嗯……亲爱的玛丽,你刚才那样子还挺有总管的气势。”

    过去的小女仆、现今的圣女贴身侍女玛丽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却装腔作势地提起裙摆向西莉亚行礼,拿腔拿调地道:“圣女大人,底层尚未整修完毕,请您先随我上楼休息。”

    西莉亚笑笑地点头,随玛丽拾阶而上走了两步。她而后回头,看向立在原地没动的卢克。骑士收了收下巴,默默无言地跟上来,视线垂得很低。

    塔楼二层是卧室,门帘半卷着,里头的女仆们仍然搬着东西忙忙碌碌,显然还没准备停当。因此三人便一路抵达了北塔顶层。这里原本是圣者的静思室,但室中各色圣器和织毯早被劫掠一空,眼下静思室里除了一张东方式的坐榻和几个靠垫外,什么都没有。

    卢克径自在室中绕了一圈,时不时用手指轻叩墙壁和地面,显然在仔细查看有无密室又或是偷听的通道。

    西莉亚在榻上坐下,看了看卢克,转头问玛丽:“托马斯主教那里有没有派人来?”

    玛丽撇撇嘴:“没有,来的都是不知从哪里招来的仆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比我还不如,眼珠子都快黏在那些东西上了。”

    对于玛丽的逗趣,西莉亚微微一笑,抛出下一个问题:“主教和长老会今日想商议什么,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他们都到山下的主教府邸中商议,我什么都打听不到。”玛丽说着小心翼翼地瞥了卢克一眼,“也许圣殿骑士那边会知道些什么。”

    被点名的骑士谨慎地回答:“团中的确有不少线人,但主教一向小心谨慎,身边的人也都极为忠心。”他和西莉亚对视一眼,无言地暗示了更多讯息:大团长杰拉德也一直不遗余力地想要突破托马斯铁一样的防线,但显然未能如愿。

    这理应是骑士团高层才知晓的战略,卢克作为普通骑士居然一清二楚,西莉亚探究地瞟了对方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道:“三日后英法两派会再次聚首商议,主教和长老会最关心的还是这件事。”

    她顿了顿,冷不防转了话题:“玛丽,现在北塔的人手有多少?”

    玛丽张了张口,难得有些发愣,显然没明白西莉亚的意图。

    卢克却已经明白过来,他向西莉亚微微欠身:“调查的事就请交给我。”

    女仆这才回过神来:西莉亚是想弄清楚北塔仆役中是否混着各方的探子。她显然兴奋起来,压低了声音:“我敢肯定,那几个守卫里肯定有主教的人,您是想要把他们清理干净?”

    西莉亚露出自得的微笑,手指捋着靠枕边沿的流苏,不急不缓地道:“不,北塔有探子很正常,甚至是一件好事。”她看着卢克里修斯加深了唇边的笑弧,“比起什么消息都透不出去,我更喜欢透露那些我想让人知道的消息。”

    卢克会意,却只垂眸颔首,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西莉亚一瞬间疑惑起来:在方才短暂的坦诚和放松后,卢克似乎又习惯性地将所有心绪隐藏起来,他甚至表现得比之前要显得更为疏离,对她的方针吝于给出任何评价。

    她莫名失落起来,像是要确认什么似地说道:“您需要赐福吗,卢克爵士?”

    话出口,西莉亚便后悔得恨不得装作什么都没说。但她随即觉得自己这心态实在是太黏答答拖泥带水,便义正言辞地补了一句:“虽然效果有限,但也许比骑士团的加持更有用……”

    余光一瞥间,她看见玛丽默默忍着笑蹲墙角去了。

    卢克怔忡须臾,旋即单膝跪地。他低着头,金色的发丝顺势滑下来,盖住了他的眉眼,令人根本无从揣测他此刻的心情。他沉默片刻,再抬眸时神情和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温文:“那会是我的荣幸。”

    西莉亚和他对视半晌,才想起应当伸手。

    与圣女鲜见的狼狈相比,卢克里修斯显得万分镇定。他的视线在伸到面前的白腻指掌上定了定,翠色的眸微微一转。

    西莉亚没来得及琢磨他这小小停顿中的意味,圣殿骑士已经伸手托住她的五指,而后珍重而小心地垂首,将嘴唇向她的手背落下。

    因为方才分发圣餐的缘故,西莉亚没有戴手套,卢克的唇便毫无阻隔地贴在了她手背的肌肤上。青年的嘴唇并不十分柔软,大抵是因为迦南多风而干燥的气候。但轻微的粗粝触感却加倍刺激了她的知觉,令这个赐福中惯有的礼节有了些不可言说的味道。

    兴许是因为自身心神动荡,西莉亚甚至没有察觉对方唇瓣停留的时间,要比惯例要长一些。

    她终于从刹那的迷蒙中脱身,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

    卢克适时松手低头,方才托住她手掌的右手五指在身侧轻轻蜷起。

    “愿主与您同在。”西莉亚轻声道,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骑士的头顶上方画了个十字。

    她此前并非没有给他人赐福过。但不知是否是力量觉醒的缘故,这一次随着她指尖移动,竟然隐约有细碎的光粒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金光屑雨中,卢克抬眸看向她,眼里一闪而逝的笑意比拂过他眉眼的光粒更明亮。平日里卢克里修斯愈是内敛,他这称得上毫无保留的一笑便愈加摄人心魄。

    西莉亚不由也向他弯唇,她随即为自己的反应怔了怔,刻意轻描淡写地道:“那么北塔人事就交给您了。”

    圣殿骑士无言地颔首。

    西莉亚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忽然向玛丽征询道:“北塔还没有整理完毕,我想先去看看里尔修士,你也一起来。”

    玛丽疑惑地看了骑士一眼:“为什么不让卢克爵士陪您去?那样更合适吧?”

    西莉亚的唇边现出一抹难解的苦笑,她到了舌尖的话语还没来得及出口,卢克便瞥了她一眼。眸光微微凝滞后,他平和地开口道:

    “请容我先确认北塔的守卫,暂时失陪,”他顿了顿,取出一个小瓶子交给西莉亚,视线压得很低,声音也几不可闻,“里尔在欣嫩谷监狱。”

    西莉亚下意识捏紧了骑士递来的玻璃小瓶。不用低头,她就已经知道容器中装的是什么。当她抬起头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金发骑士已经后退一步,先行欠身告退。

    “这瓶子里是……”玛丽抽了口气,圣女将覆盖瓶身的手指略微分开,露出玻璃后黏稠的暗红液体来--那正是里尔此前强迫西莉亚服下的不知名药剂。

    女仆不由咋舌,惊叹道:“卢克爵士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

    西莉亚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卢克里修斯找到、甚至获取里尔的所有物并不难。可是他居然只凭一句话就准确猜测到了她之后的意图……不,他显然是早就猜到西莉亚会以牙还牙,因此早早做了准备。

    被人看透从来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但对方是卢克……便让西莉亚心情复杂起来。

    玛丽见状便没有再追问,转而歪了歪头:“欣嫩谷不是在锡安城外吗?您要出内城?”

    圣女却已经从坐榻上起身,懒洋洋地抛下一句:“欣嫩谷监狱就在橄榄山上。”

    西莉亚对于神殿的构造其实所知甚少,但有几个地点的方位她却烂熟于心,其中一处便是同样地处橄榄山北缘的神殿牢狱。前人费心从山体之中开凿出层层的通道和斗室,并与帝国时代遗留的水库、地窖相连,组成了一座货真价实的迷宫。

    狱中中据说关押了各色足以令虔诚信徒闻风色变的异端;也因此,这牢狱又被称为欣嫩谷,与城外焚烧罪犯尸首的不祥之地同名。西莉亚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三个月,其实尚未有机会踏足地牢,但她很清楚离开北塔后怎么走。

    因为她仅有的属于身体原主的记忆,便始于欣嫩谷监狱:

    --她的视野边沿微微发黑,看到的天色也阴沉晦暗。迈出的每一步异常沉重,全身都在尖叫抗议,但身体主人还是执拗而迟缓地迈出一步又一步。

    除此以外,这段记忆其实异常单调,途中圣女一个人都没有碰见,半句话也没有说,可供西莉亚参考的只有从监狱到北塔的路线。但从这段这记忆可以推断,圣女在监狱中定然有什么极为不愉快的经历。

    奈何西莉亚面前的未解之谜实在太多:她不仅不知道狱中发生了什么、为何圣女会独自一路走回北塔,她甚至不清楚为何原主会被选为圣女。她翻阅过教典,选举圣者有一整套繁复而严密的规章,然而对于圣者候选人所必须具备的特质,典籍编撰者却可疑地语焉不详。

    上一任圣人西蒙死于刺杀,再之前的圣人圣女们也大都是锡安王室、大主教手中的傀儡,往往在位不到一年便会暴毙而亡。

    所有的疑问背后都定然隐藏着秘密,此前西莉亚有心无力,即便想深究也没有资本;如今局势稍定,她定然要会清楚这些疑问。

    但首先她先要有仇报仇。

    地宫般的监狱与印象中略有出入。四周的石灰墙面一片灰黑,微微变形的铁门向外敞开,经年累月积累的霉味从门扉中不住飘出来,门后黑漆漆的一片寂静。

    “这就是欣嫩谷监狱啊……”站在其貌不扬的地宫入口前,玛丽嫌弃地皱起了鼻子,显然对没见着人间炼狱的场景颇为失望。

    西莉亚斜睨了女仆一眼,微笑着道:“以前若是不关上这两扇铁门,在圣墓教堂礼拜的人都能听见犯人的呼喊。但城破的时候,囚犯大都趁机越狱了。”

    “越狱?”玛丽有些不可置信。

    圣女的语调仍旧淡淡的,仿佛诉说的事实极为稀松平常:“我出逃的时候遇到过两个犯人,我的一个护卫与他们同归于尽了。”

    玛丽闻言缩了缩脖子,顿时不再言语。

    如今监狱门口的守卫显然是临时召来的法兰西士兵,他们手中的长矛互相交叉堵住门口,其中一人煞有其事地向西莉亚颔首行礼,态度虽不粗鲁却隐隐有些傲慢:“请出示准许入内的文书。”

    他显然没认出圣女。

    西莉亚也不气恼,从衣领中勾出黄金十字架项链,笑笑地道:“这个算不算许可。”

    法兰西守卫吓了一跳,立即低下头:“请您原谅我的失礼,圣女大人。”这守卫很会看人眼色,不等西莉亚回答又补了一句:“您是否需要向导或是护卫?我乐意为您效劳。”

    “不麻烦您了。”西莉亚径自走到门边,又客客气气地添了一句,“借您的火把一用。”

    玛丽闻言便自觉地将门边的火炬取下,而西莉亚已经率先迈入门洞,显得毫不畏惧。

    那守卫还有些发怔,视线不自觉跟着圣女的衣裾向门后挪去。玛丽白了他一眼,快步跟上去,顺便用后背将守卫探究的视线截断。

    门后阴冷潮湿,斗折的走廊两侧是数不尽的囚室,尽皆空无一人。近旁只有水滴落地的轻响,滴答滴答,悠长而寂寥。玛丽不由呼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跟上西莉亚,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却不敢出声。

    走廊很快到了第一个分叉口。

    西莉亚在十字状的走廊交汇点站定,侧耳听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声响--细弱的呻|吟从不远处传来,压抑而痛苦。两人循着声音来处向右拐,途经又一个又一个分叉口,痛呼声中间杂的喘气声终于变得清晰可闻。

    西莉亚不紧不慢地踱到声音来处,透过道道铁栏向下俯视。

    里尔蜷缩成一团,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露出胡茬邋遢的一张脸来。他的脸孔是病态的白,在火光照应下几乎要融进身后的石灰墙面。他仍然穿着鸽子谷那日的素色法袍,衣襟上尽是血污,外头裹着的斗篷也破破烂烂。

    “圣女大人?”里尔勉力咧嘴一笑,拉长了音调缓缓开口,听似柔顺的口气半分未改;但他的声音变得十分粗哑,使得他的做作腔调愈加滑稽。

    西莉亚平静地反问:“里尔修士,您手上的伤还好吗?”

    言语讥讽之下,里尔似乎想起身,却牵动了手上、身上的伤处,他便只嘶了一声坐回去,认命地反手擦擦嘴角。修士手背与唇角的斑斑血迹早已化为黑褐色,犹如疫病的黑斑。

    西莉亚表情仍旧欠缺波动,她专注而冷漠地审视年轻修士的惨状,忽然抬手化出一个光球。

    里尔棕色的双眸微微瞪大,其中的惊骇很快化为解脱。

    圣女哂然一笑,拉着玛丽向后退了数步。她的指尖向外舒展,光球随之轻飘飘地落到门锁上,坚固的铁条立时如烈日下的坚冰般化了一地。地面的水汽兹兹地升腾起来,宛如起了一阵薄雾。

    西莉亚穿过渐渐散去的白雾,缓步走到里尔面前,微微笑着俯身:“您以为我会杀了您?”

    里尔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梗着脖子回道:“难道不是?”

    但只一句话,他的态度又软和了下来。他艰难地匍匐在西莉亚足边,喘着气祈求道:“我自知罪恶深重,注定要落入地狱,但求您……求您宽恕我,即便我注定时日无多……但只要我活着一日,我便是您的仆役,甘愿为您献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您此前是不是也是这么和托马斯主教保证的?”西莉亚弯了弯眼角,灰色的眸中有狡黠的笑意在闪闪发光。

    里尔噎了噎,他无措地转着眼珠,被骑士剑刺穿的右掌也仓皇地抽搐起来。他哆嗦了一会儿才喃喃:“这一次不会了……您……您是被主选中的……”

    见西莉亚挺直了上身似乎要离去,里尔立即慌神。他不假思索地扯住了西莉亚的袍角,颤声道:“求求您让我活下去,不管怎么做我都愿意,我都愿意!”

    圣女的双眸眯了眯,她沉吟片刻,轻飘飘地答道:“好。”

    年轻修士没想到西莉亚居然会答应,狂喜过后他又一阵后怕,不由再次瘫软在地。

    西莉亚唇角的笑弧加深,她闭了闭眼,在里尔身上施了个治愈的术法。应当是佩戴了真十字架圣物的缘故,此前几乎耗尽她精力的治愈术法现在轻而易举。当然,她并没有令里尔完全恢复健康,只让他不至于因为伤口恶化而轻易死去。

    但里尔已经感恩戴德地念诵起祷词。

    圣女任由他祈祷了一会儿,忽地缓缓蹲下身,毫无征兆地取出了装有药剂的那个玻璃小瓶,将它捏在两指中间,逗弄小动物般在里尔面前晃了晃。

    里尔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瞠目结舌地抬首,嘴唇翕动半晌却没能再吐出一个音节。

    “难道您以为我会平白无故让您活下去?”西莉亚噙着笑柔声说,“我和您说过,我很记仇。所以……”她刻意顿了顿,引得里尔恐惧地向后爬了半步,才不疾不徐地吐出后半句:

    “我怎么会让您轻而易举就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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