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重九之约渐近,我整日里吃饱了睡,过得很不挂心,可惜却未能影响身边人。以唐掌门为首,包括千岁忧与天玑,每日都来查看我身体状态,我身体乱七八糟自然没什么可指望,于是他们便一日焦躁过一日,甚至提出干脆爽约。

    若爽约,代价便是拜月教主将仇恨转移至中原各派,如此一来,蜀山难脱干系,威信与地位岌岌可危,甚至可能被中原武林孤立。彼时蜀山孤立无援,兴许更如了拜月教主的意。两派恩怨是小,若蜀山一倒,中原将再无可震慑异域保境安民的门派力量,便离武林大浩劫不远了。

    我一人安危同整个武林比起来,委实微不足道,不足挂齿。何况我时日无多,能为蜀山为武林多做一件事,总还能瞑目。不然,我遁世十载不问红尘,将来如何去见师尊以及蜀山先祖们?

    桃花谷关门谢客,对外宣称我要闭关练功,才将一众说客挡于柴门外。考虑到近来天玑烦扰我颇多,也将她一并阻在外面。每日只允珞珈山弟子前来送饭。

    终于清静,然后我就每日昏睡,练功什么的,果然是个骗人的好借口。每日总清醒不了几个时辰,就很瞌睡,精神很不济。我想着怎么也要睡饱了才能跟拜月教主大战一场。

    这日临重阳仅有五日,也是我决意在珞珈山待的最后一日,翌日便要赶往须弥山。

    正昏沉沉地睡着,外面柴扉有风吹过,随即似有虚影飞入屋内,步步走来,跪伏在我矮榻边。因有熟识气息,我潜在神识便未防范,依旧侧身枕臂睡得安然。

    虚影静默一阵,直起身伫立良久,俯身凑近。

    潜在神识将其一扫,有兰花幽香扑面,旋即,被人抱了一抱,温暖宜人,再旋即,花香馥郁落在唇畔,辗转流连,钻入唇舌……

    那怀抱,更紧更暖。那花香,更浓更烈。

    紧得我喘不过气,暖得我血液喧嚣,浓得我溺毙其中,烈得我割舍难离。

    意识自昏沉中走入一片桃花梦境,那是只属于命定的桃源,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存在,唯有一抹身影隐在桃林深处。我往那深处寻去,步步桃花开,层层桃花瘴,迷雾渐去,那细小身影自桃树上掉落,顽皮地坠入我怀中。

    “师父……”不知是哪里在呢喃,“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听您的话,就算以后您失望难过,我也不得不这么做。可是分别之前,我怎么舍得,原谅我欺师灭祖吧!”

    我忽然间心生忐忑,万般难安,心中涟漪倒映出那日巫峡水镜中的缠绵。一身冷汗,我惊醒来。

    榻前空空如也。

    抬手抚唇,温度似犹存,残香若犹在。

    惶然起身,枕边放着一纸信笺。

    “师父,您醒来后看到这封信,应该已是三个时辰之后,天玑已经离开您了,不要担心,很快您就会再次见到我。可那时,您的心境将会大不一样。兴许,您会后悔收了我养了我教了我,但我不后悔在您身边的这么些个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可您应当猜不到我离开时的心情。师父保重,天玑跪别。”

    看完信后,我木了片刻,又在枕边摸到一点迷香粉。

    欺师灭祖至于做得这么全套么?

    我木然坐在榻边,不知时辰。直到千岁忧夺门而入:“慕小微不好了,你小徒弟又不见了!”见我没甚反应,更惊奇,“慕小微,你又傻了?小玑不见了,我们赶紧找找……”

    我回过神,折叠收好了信笺:“不用找了。”

    正要奔去门口的千岁忧刹了步子,回身:“哦?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信中说很快会再见,那便毫无疑问。我无力道:“须弥山。”

    千岁忧一头撞上门框:“小玑羊入虎口,代你赴约?”

    我听见自己嗓音微凉:“未必。”

    千岁忧想到什么,大惊:“难道小玑回须弥宫继承教主之位,叛出你这师门了?”

    我答非所问,木然道:“难道老夫养徒弟很失败?”

    千岁忧不忍打击我,违心安慰鼓励道:“至少你尽力了不是?至少小玑还没有光复须弥宫灭掉蜀山称霸武林不是?”

    ……

    秋意渐浓时,再度踏上了征途。虽有千岁忧与旺财陪同,以及唐掌门率领弟子相随,这一路未知的征程,我却一点展望的兴趣没有。

    西出中原,渡七重海,越七重山,方入西方圣境。

    须弥山云笼雾绕,虚无缥缈之间,高逾千仞,不可弥仰。山下百里荒草无人迹,佛音渺茫,梵呗绝声,唯有一片劫后余生的死地,似还在诉说百年间的辉煌尘缘与弹指间的衰草寒烟,印证着佛家刹那寂灭,无常命理。

    重九之日,野菊竟放,衬着巍峨山崖,仿佛昭示着一场不绝不灭的新生。

    我踏入成片菊丛,脚下忽有地动传来。旺财嗷呜一声蹦了起来,满地躲藏。

    “地震?”千岁忧大惊失色,“还是山崩?”

    珞珈山众弟子也是一脸惊慌。唐掌门拽住我,忧虑道:“慕师兄,小心为上!”

    莫非这就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我琢磨了一会儿,倒也别有体会。径自踱了过去,地动更甚,地啸如雷,山崖有巨石滚落,草木拔地断裂,天地颠簸起来,地动山摇,好似地底有巨兽要出。

    众人面无血色,怕要葬身地底。我站在花间,没工夫顺毛安抚旺财,只对众人道:“不用惊慌,只是须弥山在动而已。”

    “而已?”千岁忧已是面如土色,“你告诉本公子须弥山为什么要动?”

    一阵猛烈椅后,众皆扑地,我也堪堪即将倾倒时稳住了步子:“大概,这是处地震带?”

    “册那你个慕小微!”扑入花丛里的千公子忍着头晕爬起来,嘴里还叼着朵菊花,又要对我破口大骂时忽然见眼前奇景。

    唐掌门及弟子们也都一同惊呆。

    须弥山裂,自山巅而下,露出一条宽约十丈的白玉阶梯,上半段隐入云雾,下半段垂落人间,来自云端的光芒将这段天阶返照出炫目的色彩,彷如佛光万丈,不可逼视。

    梵音便在这时随风而至,充斥天地间。须弥山下,草木重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叶转葳蕤,重焕生机。

    天阶之上传来昭告——

    须弥宫主继位归来,即日起,重启须弥山,西方圣境再临人间!

    劫后余生的众人许久反应过来后,都转向我。我自然是无表情地望着那云梯,道一声:“白玉为梯,果然阔绰。”

    一道媚气横生的大笑响在身后:“慕掌门谦虚了,教养转世灵童,庇护新任宫主,不是你一手促成这今日须弥宫的新生么?”

    唐掌门戒备回身:“拜月教主?”

    “哦,见到本座有什么奇怪,慕掌门不是来赴约的么,顺便参加一下自己心爱徒儿的继任大典,岂不欣慰?”无声无息出现在须弥山下的苗疆拜月教众簇拥着拜月教主法驾,以神鬼莫测的速度草上飞行,转眼便至跟前。拜月教主一袭法衣,珠翠琳琅,衬着光鲜容貌,睥睨天下般坐于驾上,怜悯地看向我,仿佛在看一场轮回预演。三分嘲讽七分自伤。自然是不禁缅怀感伤自己的情殇。

    我自云端收回视线,淡视她:“今日重九,老夫前来赴约,闲话就罢了,教主请赐教。”

    她以愈发悲悯的口气:“你赢得了我么?不信可以试一下内息,气穴走关元,过石门、气海、神阙,上玉堂、紫宫,锁璇玑。感觉如何?”

    我额头渗出细汗,感觉当然不太好,这路穴位逆上,内息根本无以为继,且一步一凝涩,锁璇玑穴完全不可为。这种糟糕状态竟被对手一语道破天机,还未交手便落了下乘。

    “慕师兄你怎样?”唐掌门见我如此形容,顿时乱了方寸。

    千岁忧不怕死地往我身前一挡,怒指拜月教主:“妖妇!你对我兄弟做了什么手脚?”

    拜月教主很意外:“哦,你们竟不知么,慕掌门身中天人五衰,内息根本无法走这一脉,走不了这一脉,如何将内功提到极致,又如何使出太上忘情第九重?据本座属下祭司试探,上回慕掌门使出太上忘情第九重后便陷入昏迷,莫非今日要重蹈覆辙,强提内力跟本座交手?”

    “天人五衰?!”千岁忧与唐掌门一同失声。

    见此景,拜月教主愉悦道:“哎呀,慕掌门隐瞒得好辛苦,本座就好人做到底,告诉慕掌门两位朋友,天人五衰无药可解,更要紧的是,慕掌门已入五衰极致,剩余一年气运不到,蜀山明年就得选新掌门了,不知冲虚作何感想……”

    惊在原地的两人各有反应。唐掌门面如死灰不复燃,千岁忧一面绝望一面对我竟向他隐瞒实情咬牙切齿,但关键时刻容不得他抽空跟我计较,陡然抓住敌方破绽,大声道:“冲虚真人羽化多少年了,妖妇你果然是个疯婆子!”

    我叹息一声,真相终于还是瞒不住。果然,拜月教主脸色顿时雪白一片,挥手就是满蓄内力的一击:“你胡说!”

    我一掌推开了千岁忧,抬手接住了这一击,春风化雨,将这一击消弭于无形。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来,若是仔细看老夫脚下,会发现焦土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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