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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尔·撒克逊走过犹带清新泥土气息的地下通道,隔一段路就有开辟出的通风口将干净的空气送下来、挖掘通道工事中丧命的人留下的血液也已经清洗干净,可他依然觉得鼻端徘徊着淡淡的尸臭味儿;在面子与被气味冲晕头之间游离不定,最终放弃了所谓的面子,掏出撒了香水的手帕掩在鼻子上。

    我不该来的。他在心里嘀咕着。

    作为紫荆军第二师帕特里克军团的预备役副团长,凯尔·撒克逊爵士对黑森林的印象只停留在物资稍嫌匮乏、漂亮女人不够多的萨卡兰姆营地。作为从林赛家的附庸家族提升到紫荆军出资人的贵族家主,他得到的供奉和分配到的利益不算差,但仍然在萨卡兰姆防务指挥官竞争中落败;虽然林赛家安抚性地给了他一个帕特里克军团副团的虚衔,却又吝啬于让他染指军队,身为贵族的他连一个帕特里克军团的小队士兵都无法调动。将自己最年富力强的时光消耗在死水般平静的享乐生活中绝不是凯尔·撒克逊所能接受的,对权力财富的渴望让他彻夜难眠。

    终于,那个名为斯尔纳的炼金术师给他带来了机会。上方对未探索魔族地下城十分重视,并给予了他这个挂牌的预备役军官参与行动的权力——虽然只是一丁点儿的权力、虽然只是让他从十几个挂牌副官中稍稍出了那么一点儿头,他也兴奋得不能自已。

    封闭的上升之路露出来的一线曙光让凯尔·撒克逊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萨卡兰姆营地安逸的生活,不远千里跑来了前线基地。他设想过参与这种行动会遭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境,也想象过自己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如何大放光彩、让人刮目相看——但不得不说,真实的现实还是给他上了一课。

    大型猛兽、凶恶的魔兽、妖兽竟不是最可怕的敌人,会在深夜爬进帐篷的虫子、看似不起眼的绿色植物、甚至是盖子没有拧紧的水壶,不经意间就能了结一个健壮男子的性命。帕特里克军团先遣队两个列的兵力,开通入口间近半成的伤亡无法追究原因;而在数日之前,竟有一个士的士兵在挖掘地下城入口地道时遭遇无目虫群、全军覆没。

    两百名紫荆军士兵被啃噬成破烂抹布的情形时至今日仍历历在目,凯尔·撒克逊被吓破了胆,躲在被他嫌弃成“贫民窟”的基地堡垒中瑟瑟发抖,无尽懊悔之前的莽撞决定;他发现自己太过度乐观,他其实并没有真正地舍命一博的勇气,他痛恨死神为何如此公平,不给予他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再多一些优待。

    “爵士。”

    佩戴着少尉军衔的青年军官冲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当这个军官抬起头时,凯尔发誓他从这个该死的泥腿子眼中看到了鄙夷。

    “什么事。”

    “汉米尔上校正在等你。”青年军官忽视——或者说是无视了凯尔·撒克逊脸上的不悦,侧过身拉开地道一侧刚装上不久的木门。

    ——已经到了吗?凯尔·撒克逊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从他所居住的一号堡垒过来足足有三百米的距离,没想到这条让他寒毛直竖的、曾经一度塞满碎肉残肢的通道会这么快走完。

    进门之前,凯尔·撒克逊下意识看了貌似谦恭的青年军官一眼,鼻子里轻哼一声,收起了手帕。他实在很厌恶这些从底层提拔上来的大头兵,更厌恶这些人胸前佩戴的士官军衔。他不敢承认自己对林赛家的做法有所抱怨,只有勇气迁怒——没有军事实权的人拿不到军衔,紫荆军的这条潜规则总是让他感觉自己被轻视。

    哈里·汉米尔上校,子爵爵位,帕特里克军团团长,在六个小时前带领余下两个列的士兵赶到地下城前线基地。凯尔·撒克逊与他的这位直属上司只相差六岁,每次与他见面,撒克逊心底总会升起畏缩又失控的羞怒——一半来自于嫉妒,一半来自于对自我无能的无力感;他疯狂地嫉妒这个如星光般璀璨、正处于上升期的男人,从每一个方面。

    “上校,您的到来真让人发自内心地振奋。”撒克逊深深地鞠躬,将谦卑表现到极致。越是嫉恨眼前的高级军官,他就越没有勇气表现出半点儿不敬。

    地下城前线基地物资极度匮乏,漫长的补给线让这儿几乎什么都缺;亲自前来的军团长阁下,屁股下连一把整齐点儿的椅子都没有。但即使只是坐在木桩削成的圆凳上,汉米尔上校的气势也让人不敢逼视。

    “面包树的树苗成活率如何?”汉米尔上校没有寒暄的兴致。

    撒克逊心中的怒意更加炽烈,对方甚至没有称呼他的名字,语气里更没有半点儿敬意;但他表现出来的是更为敬畏的姿态,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汉米尔上校的脸色才谨慎地回话:“开辟出来的林地土质不错,成活率有六到七成。”

    “到底是几成?”汉米尔上校显得有些不耐。

    “六成。”撒克逊连忙大声回道。

    汉米尔上校对这个答案并不太满意,但显然,他对于在他眼中早就打上无能标签的贵族也没有太多期待:“我会要求萨卡兰姆运送树苗过来,你最好保证接下来的移植成活率不再降低。”

    “是,上校。”

    “你要记得你是萨卡兰姆营地的人,撒克逊,不要出于无谓的肤浅心态做出蠢事。前线基地必须保证足够的粮食供应,出了问题,去宪兵队解释的绝不仅仅是你。”

    “是,上校。”撒克逊的声音微微发颤,他其实并不敢因与萨卡兰姆防务指挥官之间的矛盾就做出耽搁地下城开发计划的蠢事,但这会儿,他也没有勇气为自己辩解。

    “那个炼金术师在哪儿?”汉米尔上校问道。

    “在二号堡垒。斯尔纳先生精于魔族语言文字研究,目前取得的带有文字的砖石和器皿正由斯尔纳先生归纳整理,斯尔纳先生表示若能从中获得信息,有益于下一步突破地下城外城门的工作。”撒克逊快速地说道。

    汉米尔上校蹙眉:“那个炼金术师可靠吗?上次他提供错误的情报,让克里夫他们吃了不小的亏。”

    听到克里夫这个名字,撒克逊心中简直在滴血。那也是个平民出身的士官,熬了十几年才混到队长一职,因在先遣任务中表现出色,已被授予少尉军衔;这家伙原本就是帕特里克军团里最被看好的少壮派士官,如今隐隐有提拔到士长一级的趋势。

    身为勋爵,撒克逊本不必去嫉妒一个仅有少尉军衔的士官;但同样参与先遣任务的他被这种优秀的士官对比得毫无光彩,这不能不让他自觉颜面大失。

    “……斯尔纳先生已经就此表示过歉意……也许您也听说过,来自东林鲁尔的那女人态度恶劣,很难亲近。破除魔气迷障时斯尔纳先生十分尽心尽力,若非如此,我等也难以这么快建立起三座堡垒。”

    撒克逊在最初时并不怎么看得起来自冈瑟平原的乡巴佬炼金术师。若非斯尔纳在私下出售他那些复刻的地图时给了他一部分分成,他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去给这家伙冠上敬称。

    当凯尔·撒克逊小心翼翼地应对上司时,距离此处六百米外的二号堡垒内,摆满了瓶瓶罐罐的炼金房中,斯尔纳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呃……克里夫……少尉?”斯尔纳瞄一眼对方胸前的军衔徽章,不动声色地观察起不请自来的客人。这家伙的名气他也稍有了解,但他并不在斯尔纳的接触范围内。

    与跟安格斯接触时相比,现在的克里夫脸上多了些稍嫌狰狞的疤痕,那是在破除地下城入口时与虫群、魔化生物战斗后留下的痕迹。斯尔纳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观察对方,他比斯尔纳更早知道对方也是那个黑魔法师的人,但显然,自认献身于神的虔诚战士,克里夫对斯尔纳这个炼金术师的观感实在不怎么样。

    “斯尔纳先生,我带来安格斯先生的命令。”克里夫口气生硬地说道,“安格斯先生让我告诉你……‘不朽者’。”

    斯尔纳面色剧变、蹭地站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如果你想要知道更多,就配合克里夫行事。’这是安格斯先生的原话,我想你明白他的意思。”克里夫板着脸、平静地说道。

    “——他果然知道……我早该想到这一点……”斯尔纳脸色阴晴不定,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见鬼……这家伙到底知道多少……好吧。”他努力平息静气,提高声音,“我要怎么配合你们?”

    汉米尔上校对前线基地目前的开拓进度还算满意,从撒克逊口中听到他想要的东西后,大方地给了这个勉强能派上点儿用处的副官一点儿好脸色,“大公阁下近期将回返黑森林,我希望我们能在大公问到此事时给出一份漂亮的答卷——别急着高兴,撒克逊。若大公稍有不满,这儿的事情就不会再由我们说了算。如果第一师的人介入,那我们这些失败者绝没有好下场。”

    同属第二师的四个军团之间关系都称不上亲密,更别提不同师团了。汉米尔的话让撒克逊刚消失不久的冷汗又冒了出来,连声称是。

    汉米尔少校掏出怀表看了下时间,从圆凳上起身:“‘钢牙’的人快到了,给他们的营区准备好了吗?”

    “是的,上校,二号堡垒后方平整出了一公里的营区……”撒克逊连忙跟随汉米尔的脚步。

    离地下城最近的应当是驻扎在瓦尔克营地的钢牙军团,但先拿到地图的帕特里克军团没有道理将先遣开拓的功劳送给他人。前线基地修筑完成、三座堡垒竣工的现在,才有钢牙插|入的余地;对这一点大伙儿都心知肚明,否则钢牙的人也不会在收到调遣命令后刻意拖延、让主事者的汉米尔先行赶到。

    十个小时后,仿照八角碉堡修建的半封闭式前线基地内,俩个同属第二师的军团长携各自团中精英碰面。

    “哈哈哈……上校阁下,你的亲卫阵容真让我大开眼界。我看到了什么?全师的新生代精锐都被你捞到手中了吗?这可真让人嫉妒。”席尔维斯特·罗伯特中校大笑着走进大厅,不待任何人上前招呼就热络地走向汉米尔、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贵族之间,身份低的人没有资格先开口向身份高的人搭讪,虽然紫荆军不讲这一套,但以罗伯特的军衔,确实是应该先等汉米尔发话。

    汉米尔上校知道眼前的家伙雄心勃勃地抱着跟自己一较高下的念头,并没有介意他的冒犯,只是矜持地微笑:“你看起来很有精神,这让我很高兴,罗伯特。”

    这种话与其说是同僚间的寒暄,倒不如说是长辈对晚辈的客套之词。站在汉米尔身后不远处的凯尔·撒克逊就稍稍别过脸,隐藏起脸上的嗤笑。

    罗伯特似乎是听不懂汉米尔的调侃,注意力只在汉米尔身后的士官们身上打转,并作出一副感叹的样子:“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钢牙的人才匮乏,但每次见到你这些优秀的下属,我就恨不得从你这儿赖走几个士兵——我想就算是帕特里克最普通的士兵,过个几年也能成长为让人眼馋的栋梁。”

    汉米尔笑着连连摆手,看罗伯特的眼神已经不太对。这家伙是第二师四个军团长中出身最差的一个,出于那卑微的自卑和脆弱的自尊,罗伯特总是显得很不好打交道。现在这家伙居然这么地热情,这让汉米尔有些不习惯。

    在罗伯特说出更多不合时宜的话前,钢牙的驻团主教汉弗莱走上来冲汉米尔行礼问候,以符合礼节的言词寒暄了一番,并微笑着请求与帕特里克的驻团主教聊一聊,这样的请求自然是不会被拒绝的。

    两边的尉级以上军官尽皆到场,在开场的寒暄问候后接下来自然是用来拉近彼此距离的酒会。在第二师的另两个军团到来之前,他们得齐心协力地进行地下城开拓事宜。

    没有女人和舞乐,酒会的气氛算不上热烈;好在参与双方都有一定共识,倒还维护着友好的气氛。

    酒过三巡,几个帕特里克的士官起身敬酒,从同僚到兄弟部队的军官走了一圈,最后来到汉米尔、罗伯特等人的这个小圈子。

    打头的是一位佩戴少校军衔的列长,他的年纪很轻,或许还不到三十岁。这种年纪就身处高位的军官总是受人青眼的,两位军团长都客气地起身碰杯。

    罗伯特似乎是情绪太激动,不小心将杯中酒晃出了少许。克里夫少尉眼明手快,立即从旁边的长桌上抽了一条餐巾递过来。

    “谢谢。”罗伯特礼貌地对这位跟他一样面带伤痕的士官点头。

    克里夫少尉腼腆地笑了笑,退后两步、转身——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比手掌略短的匕首,在他转身的瞬间,匕首递向了正举杯轻抿的汉米尔上校;当匕首突破汉米尔上校的喉部皮肤时,克里夫的视线甚至还停留在罗伯特中校身上,嘴角挂着和厅中所有人一样的微笑。

    “噗——”

    毫无防备的汉米尔中校喉咙上出现了一张嘴,喉管的切口平整得和他手中的酒杯一模一样。他那挂着矜持微笑的面孔浮现惊诧神色、并带有剧痛来袭的少许扭曲。

    佩戴少校军衔的列长忽然前冲,从后侧方伸出手臂紧紧抱住汉米尔的双臂,让克里夫毫不费力地在汉米尔开裂的脖颈上又补了一刀;一起敬酒的士官没有人落后、大跨步冲到摆满美酒和食物的长桌前、掀起桌布、抽出一把把闪着寒光的短匕首。

    就像是死神敲响了丧钟,不少站在长桌边闲聊的军官都将手伸向桌布下的匕首。这些人有的穿着帕特里克的军服,有的穿着钢牙的军服。

    罗伯特的副官泰伦斯被汉米尔的喉管血喷溅了一脸,这个戴着眼镜的文职军官大惊失色,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上司,却见罗伯特面色如常,嘴角礼貌的微笑还没有沉下去,正小心地用餐巾擦拭袖口上的酒水。

    “啊——”

    “混蛋!你们干什么!”

    泰伦斯眼角看到自家军团的一位列长伸手掐住自家军团的军官,有力的双臂发力、那个不久前还跟列长谈笑甚欢的军官脖子就被扭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小心点,泰伦斯,站那别动,你脚下有血。”罗伯特不紧不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泰伦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视线快速地扫过看似混乱却又似乎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屠杀的大厅、在身体缓缓倒下的汉米尔上校身上停留了一瞬,双腿发软、跌坐回沙发上。

    大厅中的人在数十秒内倒下了接近四分之一,泰伦斯以为屠杀还会继续,手握利器的军官们却像是被人下了禁止魔法一样齐齐停了下来,沉默地搬运、集中尸体;他们甚至没有出声交流,却似乎非常清楚哪一些人必须死,哪一些人是同类。

    泰伦斯急促地呼吸,肺部却很难享受到空气,他其实更擅长文政工作,从未上过战场,满眼刺目的鲜红几乎夺走了他的神智。

    罗伯特终于擦干净袖口上的酒水,神态闲适地坐了下来。他的神情与这残酷的修罗场太不相符,使得泰伦斯难以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忽然间,一个有些冒犯的念头在他脑中升起——

    二十几具尸体被集中在大厅中央,凶手们毫无犯下罪行的认知、纷纷汇集到罗伯特身前,列队行礼:“阁下,已清点完毕。”

    “嗯,做得很好。”罗伯特微微颔首,面带笑意,扫向这群人的视线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侵略性,“——实在非常漂亮。”

    在泰伦斯惊恐万状的注视中,罗伯特中校起身,一个个地检阅真正属于他、听命于他的中坚力量;他不屑于故作矜持,热情地依次询问他不认识的军官姓名,笑容比之前面对汉米尔上校时真挚百倍。

    “嗯?还有一个啊。”咋一眼看到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身影,罗伯特有些意外。

    回应罗伯特的是克里夫少尉,他也露出意外的表情,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忽略了这个废物。”说着他大步走向角落,伸手随意地抓住那个贵族的头发、迫使他昂起头,手起刀落。

    凯尔·撒克逊爵士直到呼吸停顿也没有恢复思考能力,汉米尔上校的喉管喷溅出大量血液时他就被吓傻了。克里夫走过来时他甚至看不清这个人的面部,更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和大好前程就此断送在一个农夫出身的泥腿子手上。

    一墙之隔的静室,钢牙军团驻团主教木然地站在祈祷台前。他的脚边趴着头发花白、身披神官长袍的帕特里克军团主教,而在他的侧前方,站着一个炼金术师。

    斯尔纳收起魔法球,掏出一张水之气息卡片抛到空中,手指划出水镜术的魔法符文。

    “我这边干完了你交代的事。”斯尔纳对水镜中显示的人说道,“真是的,三天前我还跟这个老主教交流过品鉴美酒的技巧,你却要我亲自下手。”

    “捞了那么多钱,总想着保持双手干净可不行。”镜中人不怎么客气,“你该去跟罗伯特见面了,别忘记你该做的事。”

    斯尔纳耸肩:“好吧……可我还是得说,你选的这个人实在不怎么样。”他指向神情木然的汉弗莱主教,“如果不是这位老兄机灵,篡权大计没准儿要多点波折。”

    “那就请你代我向汉弗莱致谢了。”镜中人压根不理睬斯尔纳的抱怨,挥手中断通讯。

    “现在——”距离紫荆军前线基地还有两公里的密林中,结束对话的安格斯转过身,“到我们登场了,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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