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午后的街市上,绸缎将张温眼睛也看花了,当他询问是否能买些丝锦回江东时——因为夷陵之战,吴蜀贸易也受到影响,换上便装的诸葛亮用羽扇指着两旁锦缎笑道:“自然。亮还要多谢惠恕(张温之字)。战乱后,国家要迅速恢复国力,所仰赖的只有蜀锦。亮所担心的,是它仍不足以负担起朝廷所需啊。”

    “丞相多虑了。”张温拱手笑道,“依在下看,不用多久,江东豪族全得爱上贵国丝绸,您若再提高一些税率……”

    “尽管放心。”诸葛亮笑吟吟按着张温的手,“只会降低对盟友的税率,真到迫不得已时,会从曹魏那里多要一些,哈哈!”

    “丞相没有禁绝与魏国通商么?”张温吃了一惊。

    “‘陛下’没有禁止,”诸葛亮更正了他的说法,“非但不禁,还很倡导这样做,只要买入少些、卖出多些就好。”

    “达人啊……”张温叹道。来蜀之前,他一直疑惑为什么孙权只因十四年前见过诸葛亮一次,就对他念念不忘;而今,张温欣然地想:这个羽扇纶巾的身影,也将留在我记忆里。出使蜀汉,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能看到诸葛亮温和的眉目,听到他温和的声音,也算有幸。原来真有一种人,足以汇聚天下目光,他并且能从容地承担起这些目光,不使人感到最轻微的失望。可惜无法停留得更长久……想到这,张温不禁心生留恋。

    留恋的情绪持续了十三天,第十四日清晨,诸葛亮在城外万里桥为张温饯行。春夏之交,暖洋洋的日光是情人温存的手,抚摩着青山绿水,令它们显出格外的神气。水呈碧色,低头就能看到条条银鱼绕着白石头穿梭来回,忽然两两相撞,一摇尾巴,各自散了;山间花开正盛,像圈圈七彩腰带,把峰峦点缀得一派热闹,远望仿佛一群头戴花冠的孩子趴在山上,张望今次的饯别。

    酒香飘荡,行人欲醉。

    醉眼婆娑,应奏弦歌。

    张温才饮了三杯,就觉轻飘飘的。“琴来!”他忽然说。人们眼望着张温接过焦尾琴,抱在怀里,上前几步,朝诸葛亮一揖及地,笑道:“久闻丞相精通乐律,临行之时,可否惠赐一曲?”

    诸葛亮将手里酒樽轻轻搁下。

    “张惠恕!”张裔刚开口,就被王连紧紧拉住。

    诸葛亮看看弦琴,忽然扑哧一笑,问:“子敕还没来?”

    蒋琬无奈地摇摇头,催了三次,秦宓仍迟迟不到。

    “再去催。”诸葛亮把手指放在弦上,徐徐一按,笑着说,“迟来一步,便听不到亮的琴声。”

    话音方落,他已将中指一挑!一个清亮、高亢的宫声飞起,似舞女一刹那抛出长袖。琴声穿云裂帛,将诸葛亮带到很久之前。手指飞舞,穿越音尘,恍惚里,他看到一个身披帅袍的男子正仗剑起舞,面对浩淼长江之水,面对上千灯火楼船。诸葛亮微微昂起脸,见莫邪剑在男子手中颤抖,柄上栓着纯黑色的奔马穗。剑花舞得水浪一样频密,舞出一幕幕往事:赤壁、荆州、周郎、庞统、先帝……唉,浇在面孔上的烈酒、挂在胡须上的肉汤、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琵琶声拍打着江水,万马奔腾犹如闪电!

    过去了的,回不来了。

    就像周郎的舞,再也回不来。

    诸葛亮忍不住难受,所以歌声里也流露出一些哀伤: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驾驽马,游戏宛与洛……”

    秦宓匆匆赶到时,琴歌已至尾声。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诸葛亮猛然将琴一推!

    “丞相。”秦宓拱手施礼,见落寞的笑容正在丞相脸上消散开。

    “子敕来啦?”诸葛亮招招手,并无半点责备,转脸向张温介绍说,“秦先生是益州学士。”

    “学士吗?可学了些什么?”张温带醉问。

    秦宓傲然回答:“五尺小儿也懂就学,何况我呢?”

    “那温倒要请教。”

    “请讲。”

    “天有头吗?”张温手指青天。

    “有。”秦宓漫不经心地说。

    “在哪里?”

    “在西面。”秦宓应声道,“《诗》云,‘乃眷西顾’,以此推断,头在西面。”

    “天有耳朵吗?”张温又问。

    “当然!”秦宓哈哈笑道,“《诗》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没有耳朵,怎么听啊?”

    诸葛亮莞尔一笑。

    听张温、秦宓一来一往地接着说“天有眼睛么”、“天有脚么”之类飘渺虚空的话,他禁不得又想:回不来了。隆中时与朋友们喝着梨花酒,臧否人物、指点山川的岁月,就像江河一去,再不回头。他再没有秦宓般的雅兴,再顾不上这些“天”啊、《诗》啊的问题。近在眼前的,是南中泛滥的烽火、北方强盛的敌国、是一卷卷密密麻麻的案牍,是权衡利弊、协调阴阳……诸葛亮揉揉额头,一转脸,却见身边蒋琬正往袖子上记下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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