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子,就算摆在朝廷里看看,也是一道风景。

    “玉人啊,”孙权笑嘻嘻看着张裔,“既然孔明指名要你,你回去之后,必然得到重用,到时你将怎样报答我?”

    张裔施礼说:“我以负罪之身回朝,将被有司依法处置。”——张裔在任被叛党俘虏,理当追究过失。“倘若有幸不死,”他想想道,“三十八岁之前,我活父母给的命;三十八岁以后,张裔之生存,便是大王赐予的。”意思是三十八岁后,他将全力回报孙权,听凭驱使。

    “好好!”孙权放声大笑,“我等着你啦!”

    这场欢宴,孙权照旧大醉酩酊,连张裔、邓芝几时离开都不知道。张裔闻着厅里弥漫的香气,看看孙权胡须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酒水,又打了个寒战。他跟着邓芝一走出门就说:“伯苗,我要先行一步。”

    “到哪里去?”邓芝不解地问。

    “入川。”张裔直接说,“伯苗身负重任,轻易走不了;我只是个罪人,离开是很简单的。”

    “何必那么急?”邓芝挽留道,“一同走不好吗?”

    “我怕吴王不放我,”张裔回答,“只有入了蜀境才放心。”

    “哪里至于……”邓芝虽觉张裔小题大做,仍未强留。没准他还有别的任务,是丞相直接授予的呢?万一迁延误事,自己可吃罪不起。

    是夜,邓芝备好一叶扁舟,送走了张裔。小船在江水里跌宕起伏,载着多年的辛酸。张裔花钱雇了好几个船夫,命令昼夜不停,直奔蜀中!吃多了苦的人,一面战战兢兢,一面又野兽般,能直觉地避开将要到来的危险。张裔正是如此。出发后四日,他收到邓芝飞鸽传信,说孙权果然派潘璋追来了。“君嗣行迹,我已告知丞相。”邓芝在信末尾处这样写道。张裔将信笺塞入怀里,跺足催促:

    “再快一些吧!”

    “够快了哟……老爷。”船夫没奈何说,“是逆流哇!”

    过了巫峡,就是白帝。

    隐约能见到巫峡影子时,张裔看看身后安静的江水,轻轻舒了口气。“追不上了……”张裔想。突然他感到船停了,脱口问:“怎么?”抬头一看,再不必船夫答腔:不远处,排开一字楼船,全是东吴军用,为首一艘上挂锦帆,绣着个蔚蓝的“陆”字。张裔捏住船杆,捏到指节“格格”地响。

    “老爷,您没吃官司吧?”船夫发慌了。

    “往前。”张裔说。

    “老爷……?”

    “往前去!”张裔一把夺过桨,刚划了一下,就被船夫们手忙脚乱地抱住。

    这时楼船徐徐靠近,停在小舟边;没有一个人下船,张裔惊讶地看见船舷上站着个白衣男子,眉目含笑、饶有兴味地俯望着自己。

    “是张裔张君嗣么?”男子问。

    “不错!”张裔豁出去了。

    “名不虚传。”男子笑道,“君嗣请吧,孔明正在东川视察,十日内必可相见。见到他后,请代为致意。”他一扬手,楼船让出了水路。

    船夫们迟疑着不敢上前。

    “请。”男子又说。

    张裔推开船夫,奋力将小舟划过船队,这才高声问:“江陵侯吗?”

    “正是,在下江东陆逊。”

    回答声顺风而来,飘散在亮澄澄的阳光下。

    等潘璋赶上时,张裔已入永安界数十里。潘璋仗着胆大,竟也追入永安。“能将张裔抓回去,大王定有重赏。”他是这样想的,不过,当他看到张裔踉跄着奔到某个人身旁、膝盖一软几乎跌倒时,他才想:自己太冒失了。冷汗顺着脊梁流下来。“不要给孔明知道,千万别令他笑话孤言而无信!”孙权叮嘱过,但现在……潘璋看看几十步远处,那个羽扇纶巾、一身丞相服饰的男子,看到他腰上挂着金鱼佩,甚至他笑吟吟的眉眼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潘璋想:完了、完了。

    王连、费祎一左一右站在诸葛亮身边,笑容可掬。

    “辛苦了。”诸葛亮拉起张裔,笑着对潘璋说,“有劳吴王远送。”

    “不辛苦……”潘璋尴尬地拱手。

    “请转告吴王,下次亮将派此人出使江东,想必他更合吴王脾气。”诸葛亮朝左面一看,费祎上前两步,嬉皮笑脸地一礼:“黄门侍郎费文伟,没有张裔漂亮,戏谑之才却胜过他。”

    “是、是!”

    “要亮派人送足下归去吗?”

    “不,不用……”

    潘璋转身时,听到身后一阵大笑。他悄悄回头看,见诸葛亮正微笑着蹙起眉,用手背拍了费祎、王连一人一下。

    “哪那么好笑?”诸葛亮笑道。

    费祎捧着肚子说:“遵命……不笑了。”

    “但真的很好笑……哈哈!”王连揉着腮帮子,推推费祎又道,“好啦,哈哈……文伟你吓着玉人了!”

    确实,张裔看到这两个孩子般没头没脑、跟在诸葛亮身边的男子,没能立即适应过来。他将目光落到诸葛亮身上,出于礼貌,没有直接看丞相的脸,而是凝望着那一尘不染的衣衫、鞋袜,心道:回来了,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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