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中暗香浮动,暗沉的灯火交映,将我的影子长长拉扯。烛光摇摇曳曳,似乎摇曳到我心里,把我的思绪来回揉搓。

    朝堂之上,哥哥和弟弟把持朝政。后宫之中,我亦是无人可撼动的皇后。萧琰纵看不惯,却也无力一举将我们拔出。但无论他是否真的决意,方由的事情一出,周氏必然尽丧人心,元气大伤。

    殿内的蜡烛燃尽,灯火挣扎一下,终究熄灭。我摸了摸那尚有余温的青铜灯树,暗暗下定了决心。

    当年我种下的因,让陈玉华无意中推测出方由的真实身份,继而被李轻菡得知。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责,我不能牵连周氏、方氏两族,便要釜底抽薪,永远掩埋这个秘密。

    清早阳光微暖,我悉心备下了早点,遣金仁去请萧琰来用早膳。金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我道:“娘娘不是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为何还要请皇上过来?”

    我亲手煮了水,沏了一壶老君眉,道:“为让皇上不起疑心,本宫总要做出好奇的样子。”茶香四溢,白雾袅袅,我轻声问,“昨夜本宫让你弄的东西,你可弄好了?”

    金仁低声道:“娘娘放心,已准备好了。”

    我“嗯”了一声,道:“一会儿皇上过来,你们可以去清阳宫准备了。”

    自鸿熙十三年回到他身边,我从未这般主动过。萧琰颇感意外,但还是在下朝之后来到了未央宫。

    彼时我随意挽着一个发髻,一根羊脂玉簪斜斜簪入,余一缕青丝自耳后散至胸前。衣裳也是用心挑过的,桃花云雾烟罗衫配一条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外罩一件银色的云纹绉纱袍,家常的有如富贵人家的普通妇人。

    其实我早已不适合这样的装扮,年岁愈大心境愈老,终只合华服浓妆妆点。

    我见他来了,连忙屈膝问安。他略有迟疑,片刻后上前扶起我,道:“皇后今日怎么想起来请朕过来用膳?”

    我盈盈笑道:“臣妾是皇上的妻子,为皇上准备早膳不是应该的么?”

    他轻轻打量我两眼,道:“你这身衣服……朕记得那年清早,你也是穿着这样的衣服陪朕用膳。”

    心底稍微有些感动,他说的那一天是鸿熙三年八月十六。那一天我同他良心相许,真心把他当做丈夫来爱重,故而衣饰家常。如今重拾旧装,心意却从从前截然不同。

    我低头自审,自嘲之意悄悄划过嘴角。但再度抬头时,却笑得恬静:“皇上还记得。”

    他淡淡一笑:“当然,朕忘不了。”

    我拿了筷子,从笼屉里夹了一只水晶虾饺与他道:“今早的早点都是臣妾亲手做的,虽然手艺比不上尚宫局的膳娘,但却是臣妾一片心意,还请皇上不要嫌弃。”

    他咬了一口,稍稍回味后道:“这虾饺做的不错,皇后并非时常下厨之人,今日能做出这般味道,想来练了许久吧。”

    身边机灵的宫女闻言忙道:“回皇上,娘娘昨晚熬了一.夜,一道虾饺做了五六次。”

    我连忙呵斥她:“皇上面前不许多嘴。”

    “无妨,”他温和道,又看向我,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之意,“虽然心意难得,但是未免稍显刻意。皇后,你从来不是这样虚伪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我闻言连忙起身,敛衣跪下:“皇上恕罪,臣妾只是想谢谢皇上。”

    他稍有不解,凝眉问道:“谢朕?”

    我神色动容,认真地看着他道:“是,昨日听说皇上赐了王妃一壶酒,宫中赐酒要么是赏,要么就是……然而一直到昨日傍晚,都未听说王妃有异,臣妾感激皇上留王妃一条命。”

    萧琰听了这事,不免脸色稍黯,淡淡道:“这也奇了,王妃好端端的没有触犯王法,皇后为何担心朕会有赐死她的心思?”

    我眼波一转,轻轻说道:“当日李昭容诬蔑王妃清誉,皇上为了皇家颜面宁枉勿纵也是寻常。但是皇上没有,故而臣妾深深感激。”

    “你不必感激,暄化王如今举足轻重,你们周氏一族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神色不愈,冷笑地看着我,“皇后不也一直因此而深深自负,认为朕不敢动你们么?”

    我闻言连忙顿首,恳切说道:“臣妾不敢,这天下还是皇上的,臣妾母族荣光皆是皇上所赐。若是有朝一日皇上要收回,也是应当的。”

    他静默良久,我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末了,他轻轻一叹:“罢了,你起来说话吧。”

    我起身,亲手盛了一碗粥端给他,笑道:“皇上尝尝这红枣玫瑰黑米粥,足足在火上煨了三个时辰,才熬成这般香甜软糯,最是健脾益气,补血安神。”

    他浅尝,客气地一笑:“确实不错,皇后辛苦了。”

    我看着他笑得温婉:“皇上若是喜欢,臣妾可以天天做。”

    今日我如此热情,他不免有些别扭,便道:“不必了,朕可做不到天天让皇后感激,肯费心操劳一顿早膳。”

    我充耳不闻他的拒绝,仍然温婉谦卑:“皇上已经让臣妾很感动了,那天晚上皇上曾说想和臣妾谈谈,如今臣妾忽然觉得,已经没有谈的必要。”

    他听了这话不觉起了好奇心,疑道:“为何?”

    “因为臣妾想通了。”我鼻子一酸,水雾瞬间蒙上双眼,就连近在咫尺的他也看不清。我道:“过去臣妾因为楚王妃之事耿耿于怀,实在太过任性,白白蹉跎了这么些年。从昨晚至今臣妾一直在想,既然楚王妃早已自食恶果,臣妾何必再心存芥蒂。自己不能解脱一直自苦,也数次辜负皇上的心意。”

    他凝眉喃喃:“你是因为楚王妃……”

    我不觉垂泪,不动声色打断他:“不然呢,当年臣妾怨怼皇上口出狂言,恰好被皇上听到。皇上自那日起便不再踏足未央宫,臣妾彻底变成了名存实亡的皇后。再后来天下分崩,臣妾又因皇上撤离遗忘臣妾而伤心,故而重逢之后,多有怨举。”

    我低着头,任由眼中的泪水如珠子般滑落,哽咽道:“方才皇上迟迟不来,臣妾以为皇上不肯来了。也是那时臣妾才感受到,原来如果皇上真的对臣妾不理不睬,臣妾心底会有多么失落。”

    衣物遮挡的手臂已经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般做作,自己都觉得恶心。

    然而萧然并不觉得,反而有了几分不知所措,连忙拿着帕子给我拭泪,道:“皇后,你别哭。”

    我仍旧止不住,他一把把我揽入怀中。我搭在他的肩窝处轻轻啜泣,听他说道:“当年你妹妹之事是朕一时糊涂,后来也后悔万分唯恐你伤心,是朕不对。至于西撤剑南,其实朕吩咐亲兵去接你,可是营帐错乱一时寻不见你,事态又紧急,朕不得已才带着母后先走一步。”

    我吸了吸鼻子,泣不成声:“皇上……”

    他安抚地拍拍我的背,声音柔软而放松:“还好,你安然无恙。”

    待我止了哭,方才送他怀中挣脱,低声道:“臣妾知道皇上这些年一直心有疑虑,怀疑臣妾清白。可是皇上细想,太子他们一直在臣妾身边,臣妾要照顾孩子,魏侯要统帅兵马,我们根本无暇相见。”眼睛一酸,我道,“皇上若要再起疑,臣妾真不知该如何自证清白了。”

    他以为我又要哭,连忙说:“朕知道,朕不会再怀疑你了。”说至此处,他似有感慨,再度拥我入怀,“自大婚以来,朕从没喜欢别人像喜欢你一般。皇后,你是朕唯一的妻子,我们合该生同衾,死同穴。彼此之间坦诚相待,互不辜负。”

    如此柔情相待,他自然万般不舍。我劝他国事要紧,并答允他晚上去陪他,他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萧琰离开不久,金仁便回来了。我在殿中焚了浓郁的沉水香,才把萧炎身上的龙涎气味冲淡。我问他道:“清阳宫那边安排好了么?”

    金仁满面堆笑:“早已妥当,奴才说皇上今日去未央宫用早膳,清阳宫那些奴才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再说也不过送去些胭脂香料、寝衣被褥,他们象征性检查检查就算了事。”

    我睨他一眼:“这些东西,用好了也是杀人利器。今晚你随本宫过去,多带些靠得住的人,知道么?”

    他这次到没有再嬉皮笑脸,反而严肃起来:“奴才明白,奴才跟着娘娘豁出去搏命,自然万事小心谨慎。”

    天色刚刚暗沉,我便带着亲手煲的燕窝莲子羹到了清阳宫。徐晋见到我笑着打了个千儿,道:“娘娘冷落皇上这么久,今日终于想开了?”

    我笑道:“本宫总得想开,为难自己,没必要。”

    徐晋打开门,指着里面道:“皇上早吩咐了,皇后娘娘过来不必通报,娘娘进去吧。”

    我“嗯”了一声,自己从金仁手中接过汤羹便踏入了大殿。这个时候萧琰定是在书房批折子,我轻车熟路走过去,确见他揉着额角奋笔疾书。

    “你来了。”

    我也不客气,笑道:“皇上还在批折子?”

    萧琰抬头看着我疲倦一笑:“是啊,江南又有水患,朕不得不多看几眼。明日早朝还要和诸卿商议治水人选,估计又要头痛几日了。”他盯着我,“你可想到合适人选?”

    我只顾着盛出羹汤递给他,随口笑道:“臣妾觉得皇上最合适。”

    他接过那羹汤,一饮而尽,道:“朕可不能去,朕走了就尝不到皇后的手艺了,除非……皇后陪朕一起去。”

    我轻笑道:“皇上若真去江南,臣妾肯定相陪。听闻江南女子个个温婉如水,臣妾若不跟去,保不准来日江南水患就要患及后宫了。”

    他闻言竟然有了几分失神,嘴角的笑意也偃了下去。我稍微不安,问道:“皇上怎么了?”

    他回过神来,放下碗道:“没什么,许久不见你这么刁钻,一时有些感慨。”他走过来伸手轻点我的鼻尖,“朕记得你刚刚入宫时伶牙俐齿,处处得理不饶人,连朕的皇叔都吃过亏,宫里宫外都在议论你凶悍。”

    如此熟稔的举动,见证了最初心心相印。我心底亦不免感慨:“皇上如今还觉得臣妾凶悍么?”

    他当即嗤笑:“还不凶,区区小事计较了七八年,你满京城打听打听,谁家媳妇这样泼辣。”

    我扑哧一笑,他心情大好,道:“罢了,朕也不批折子了,咱们进去叙叙话。”他回视宫中的宫人,“你们都下去吧。”

    他揽着我走入内室,打量着布置一新的寝殿道:“听说你今日一早就让人带了你宫中的东西来,怎么皇后是打算长住了?”

    我取了银匙,往香炉中添了一些香料:“臣妾只是记得从前清阳宫十分清简,后宫中除了臣妾又没人可以留宿,所以一直无人替皇上悉心布置。如今这样布置,皇上可喜欢?”

    他摸了摸博古架上的青铜圆觚,道:“父皇在世时崇尚简朴,朕一直以父皇为楷模,故而这里的布置分毫未动。”

    我手不觉一抖,心也猛然一抽:“先帝……”

    他回头看我:“怎么了?”

    我忙摇头一笑:“没什么,只是想到先帝就想起王妃,想起王妃就想起昭容,她的栽赃当真好笑。”

    萧琰眉头微皱,迟疑了片刻问我道:“皇后,那个采燕真的不是顺和妃么?”

    我装作毫不在意,闲闲道:“怎么会是呢,顺和妃已经为先帝陪葬。母后当年主持后宫,她素来严谨,岂会容这样的事情发生?”

    萧琰眉心一松,兀自点头:“是啊,母后一贯严谨……”他走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道:“朕也相信你,你不会骗朕。”

    他忽然打横抱起我,轻轻将我放在龙榻上,然后整个人压了下来。我迟钝地迎合着他,动作拙劣不堪。他见状不觉失笑,似乎在笑我就不经人事,继而唇舌覆在我的耳后,轻轻叫我的名字:“阿暄……”

    衣衫褪去一半,我渐渐迷蒙,连忙打散自己的头发,拔出一根尖锐的银簪,摸索着刺入自己的后腰。

    那本是我最脆弱的地方,尖锐的疼痛一下子让给我全身紧绷,清醒过来。萧琰尚且迷离,连忙安抚我道:“别怕,朕轻一点,不会伤到你。”

    他越来越重地压在我的身上,我却越来越警醒。他失力,抱着我喃喃道:“阿暄你有没有觉得头晕,朕都快看不见你了。”

    我知道时机已到,用力推开他,自己站起身披上外衣冷冷道。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解地摊在榻上看着我:“你怎么了?”

    我摇头失笑:“臣妾何曾怎么了,这话皇上该自问?”他不解,我又添了一匙香料,笑得幽魅,“皇上恐怕不知道吧,这香是上好的*香,闻多了可以让人失去意识。”

    他尽他所能,最大限度地做出一个惊愕的表情。我看着他的样子,止不住地冷笑:“其实臣妾真的不愿意这样做,可是到了眼下,臣妾也没有办法。你赏给王妃的那壶酒,足以毁了周氏和方氏两族,毁了臣妾和臣妾的太子,臣妾岂能坐视不理?”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终究无力跌倒。他气喘吁吁道:“你在怕什么,王妃若是清清白白,你又怕什么。还是说,那个采燕真的是朕父皇的妃子?”他骤然明白,双目圆睁,嘶吼道:“你好大的胆子!”

    然而这声嘶吼,如同奶猫咆哮,根本没有任何威慑。

    我捋了捋被他弄乱的头发,觑着他曼声道:“臣妾如今在做更大胆的事,王妃的事不过区区,不值一提吧。”

    他不敢置信地摇头,嘴唇也开始哆嗦:“你要杀了朕么?你是朕的皇后,朕的妻子,你怎可弑君?”

    若不是顾忌殿外的人,我真想放肆大笑。而此刻,我不得不强忍笑意对他说:“弑君又算得了什么?皇上知道自己的父皇是怎么死的么?”

    他瞬间变得惊恐起来:“父皇不是猝死么?”

    我抿嘴一笑:“听说先帝自幼习武身体不错,怎么好端端的会猝死。”我靠近他两步,声音冷如寒冰,“十八年前先帝不甚跌倒,头撞在青铜方鼎上,一下子晕厥。血流了满地,而皇上的母后就站在一旁看着,活活等着先帝的血流干方才叫人进殿处理。而这一幕恰好被顺和妃看见了。”

    他紧紧攥着身下明黄的绸缎,倔强地摇着头,抵制着我的越发咄咄的声音。我逼问他道:“这么多年,皇上就没有一点疑心么?先帝勤政爱民,怎么会拉自己的嫔妃陪葬?不,那不是陪葬,是灭口!”

    他猛然剧烈地咳嗽,一边强忍着一边问我:“那么那个妖女,她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又成了你的婢女?”

    我扶额,漫不经心道:“这就说来话长了,皇上恐怕没那么多时间听臣妾讲完。只是当年臣妾听说这件事时,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臣妾会与太后站在同样的位置,做同样的事。”

    他开始有些失去意识,越来越睁不开双眼,但仍是咬紧牙关问我:“采燕的事是真的,那么你和魏瑾……你在暄化迟迟不肯离开,是不是因为他?后来你回到朕身边,又是不是为了救他?在宫中这些年,你对朕视而不见,是不是还是因为他,因为你心里装着他?”

    我不肯说话,他哀戚一笑,悲凉到骨子里,深深自嘲道:“原来那年你回到朕身边,真的只是为了利用朕,利用朕手中的益州军。”

    我也万分疲倦,他恨我利用他,我何尝又是情愿的。他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看着我苦笑连连:“不,其实朕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意相信……”

    这般的伤感的话,不该由他说。我听不下去便打断道:“皇上何必惺惺作态,自己不觉得恶心么?大婚那一年,你待我那样好,我也是付诸全部真心。可是后来你数度猜疑我,冷落我,如何还能要求我始终如一?”

    他一怔,嘴唇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下意识轻轻摇头否认。我嗤笑一声,慢慢说道:“我从小看着父亲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姬妾,从不奢望自己将来的夫君能只要我一个人。后来入宫,我更是知道今后会有无数女人来跟我分享一个丈夫。我也有过失落,有过伤心,可是那时我还在想,只要你能始终如一的珍惜我,我可以为了你做一个贤良大度的皇后。我容忍你同样喜欢的宣惠贵妃三番五次在后宫兴风作浪,替你安抚失落伤心的敏肃皇贵妃和温恪贵妃,我已尽我所能善待她们,我以为你会理解我,明白我。”

    他吃力道:“朕都知道……”

    我此刻却也笑不出来,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顷刻爆发:“你不知道,你若是真的明白,就不会因为宣惠贵妃的死而迁怒我,就不会在冷落我之后专宠温恪贵妃。那段冰冷的岁月,让我彻底觉悟。我的夫君根本不会保护我,他分不清真心假意,看不明是非黑白。我若想要在这诡谲的后宫生存下去,只能靠我自己的手段。”

    他从未见过如此的歇斯底里,茫然地看着有些疯狂的我,轻轻道:“许是朕没能好好保护你,可是从始至终,朕从没有想害你。甚至无论你做过什么,朕都可以包容,你还是朕唯一的皇后……”

    我拿起博古架上那樽青铜酒觚,慢慢靠近他:“是么?那如今臣妾弑君,皇上还能容忍么?”

    他恐惧地后退,却根本动不了,嘴里模糊不清地说道:“你还记得吗……那一年的那个清晨……朕承诺过你……待到他日年老……朕也不会负你……阿暄……那酒……”

    他的眼角攒出一滴泪,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而我运了全身力气,冲着他后脑砸下。他始终不明白,我和从前已经不一样了。如今谁负我我都不在乎,但我负谁都不能辜负我自己。

    他终于沉寂无声,我失力,手中的酒觚也咣当落地。阴影处转出一个人,跪下不敢抬头看我,口中说道:“微臣参见……”

    我低声冷喝:“啰嗦什么!”

    他吓得一抖,连忙过来摸了摸萧琰的脖子,片刻后道:“皇上还未死,娘娘要不要?”他比了一个出击的手势。

    我浑身失力,指着那青铜酒觚对御医道:“你来吧。”

    他吓得扑通跪倒:“哎呦,娘娘饶命啊,微臣可不敢!”

    我情知不能逼他太急,省的他临时闹出乱子。所以仍旧自己拾起那青铜器,缓缓靠近萧琰。

    他还没死,只是在沉睡。然而我这一击下去,他就彻底没了活路。

    我神思这一转寰,倒让那御医以为我不敢再下手,慌忙献策道:“娘娘若不想再动手,微臣还有别的办法。”

    我眯着眼睛问道:“什么办法?”

    他摸了摸随身携带的药箱,道:“针灸,只要针灸得当,可以让人一直昏睡下去。什么时候娘娘缓过来,随时可以再……”

    他不敢说弑君两个字,我也不在意,只是闭目轻轻思忖。纵然我已让金仁着意控制清阳宫,可是昨日萧琰赐方由一壶酒,今日萧琰就出了事,还是召我侍寝时出的事,总是让人怀疑。人心不稳,于国于家都无益处。不若暂缓,只让萧琰一直昏迷下去,我方能摆脱弑君悖逆的罪名,周氏一族也不会被人猜忌。

    太子,还有太子。我不能让他的母亲有弑君之嫌,毕竟他还是纯粹的,不该因我被人玷污。

    待睁开眼,我已拿定主意:“既然如此,还不快动手?”

    御医连忙答应:“是是是。”

    处理妥当后,我将青铜酒觚归位,御医又把萧琰拖到了地上。他用沉水香代替*香,径自从后门离去。门窗开阖间秋风卷入,带走了*香的气息。等龙涎香气重新充盈寝殿后,我猛地推到摆在内殿的博古架,上面摆着的各色瓷器、青铜物件统统哗啦摔在地上。

    “来人!快来人!”

    这样大的动静,再加上我的竭力的呼喊,门口的宫人在顷刻间呼啦啦全涌了进来。

    徐晋跑在最前面,看到了衣衫不整昏迷不醒的萧琰,连忙扑过去大喊:“皇上,皇上您醒醒,这是怎么了呀!”

    我假作慌乱,拿帕子颜面痛哭:“皇上方才跌倒,不甚磕到后脑,徐晋,赶快去召所有御医会诊!”

    奚宫局当值的御医很快都涌了过来,他们商讨了半天方回我:“回皇后娘娘,皇上头部遭受重创,一时恐难恢复。微臣等这就去开药,等皇上醒来才能确认到底病势如何。”

    我咬着帕子发狠:“既然如此,那便快去,迟一刻本宫要你们的命!”

    他们慌忙逃窜出殿,徐晋愁眉苦脸进来禀报道:“娘娘,后宫里的嫔妃听到消息,也都急匆匆地赶来了。”

    我拭去眼角的泪光:“都来了?”

    徐晋低声:“都来了。”

    我忖了忖,道:“叫贤妃进来。”

    徐晋不敢违逆:“是。”

    贤妃急急奔入殿中,满面的担忧之色,也顾不上行礼:“皇后娘娘,臣妾听说皇上重伤,不知现在如何了?”

    我深深一叹:“皇上尚在昏迷,你们众人都不宜打扰,清阳宫这里一切交给本宫。”

    贤妃闻言稍有迟疑,仿佛有些信不过我。我挑眉问道:“怎么,贤妃还有话说?”

    贤妃眼睛一瞥内殿:“臣妾只是想见见皇上罢了。”

    我轻轻一笑:“那你随本宫来吧。”

    她仔细看过萧琰,却也没有发现哪里有异,最后只得拭泪道:“皇上怎么好端端的变成了这样,看着就叫人心疼。”

    “失足摔倒谁也无法预料,”我凝声注视她,“你如今已经是贤妃了,日后本宫封你为贵妃如何?”

    她陡然大喜,忘却了我只是皇后,无权加封如此位份给她,只一味欢欣:“娘娘!”

    其实她也并不真心在意萧琰,她在意的只有她自己。这样的人最易对付,我曼声道:“你既要做贵妃,就牢牢看住宫里的人。皇上猝然昏迷,宫中势必有人借机兴风作浪,本宫不希望看到有任何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事,明白么?”

    她马上变得信誓旦旦:“臣妾明白,自从新人入宫,马修媛和花充容恩宠微薄,渐渐和臣妾一样只求平安到老,不会乱说话。李昭容的同党褚良媛和贺才人也早都发落去冷宫,剩下的人入宫不久,位份又低不敢造次。”

    我颔首,又道:“那就好,不过那个胡容华一向得宠,皇上骤然出事,她恐怕不会甘心吧。”

    她眼睛微眯:“娘娘放心,臣妾会料理。”

    如此,后宫到底稳住了。徐晋虽然有所怀疑,但是萧琰的确因撞上而昏迷。事发时我同萧琰皆是衣冠不整,鬓发散乱,想想便知我们在做什么。这种时候意乱情迷,一时不慎跌倒也是有的。

    萧琰昏迷,江南水患还是要治理。朝堂中被哥哥一手控制,世昌伯方家的长房嫡子恰好精通水利,便在我和哥哥的授意下即刻南下,赈灾治患。其他要事送入后宫,我皆悉心阅过,同哥哥商议着办。这样一来,萧琰的重病并未影响朝局,我方松了口气。

    也有不安分的指控我谋害皇帝,可是又有人站出来说皇后素来贤良,必不会做这种事。其实大多数人都记得,当年郭氏以狐媚惑主而丑名远播,我恰恰以贤德之名远播海内。

    大抵无人真的相信,十几年贤惠如我,会意欲弑君。

    六日后,我准备了一包药粉交给哥哥,同他说道:“这药粉可以让人面部生痒,生出痘疹。你拿回去给王妃,让她涂在脸上,对外称痘疹严重不得不以丝巾覆面。”

    哥哥掂了掂那药,叹道:“你便是因为这个才要害皇上的吧。”

    我连忙正色:“哥哥胡说什么,本宫怎么会弑君。”

    哥哥神情莫测,幽幽道:“其实起初我也以为躲不过去了,存了同由儿同生共死的心。可是呢,由儿直到今日都平安无事,根本没有任何异样。暄儿,那或许根本就是一壶普通的酒,是我们多疑了。”

    我的心脏在那刹那几乎停止跳动,唯余脑海中一片茫然:“什么?”

    哥哥轻轻一叹:“那酒是近襄侯夫人进献的,你该去问问她。”

    萧琳如约前来,看着我的眼神包含着几重怒火。我屏退左右,轻声问她:“七日之期已到,夫人没能置本宫和周氏一族于死地,怕是恨得咬牙切齿吧。”

    她睚呲欲裂,恨声发自肺腑:“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我冷冷否决:“你可别胡说,诬蔑本宫可是不小的罪名,你担不起。”

    她蓦然仰天大笑,似是停不下来。末了,却泪水肆意,泣不成声:“事到如今你还会放过我么,皇后,你要杀便杀吧,再皇上赐酒的那一霎那,我就知道了我的结局。”

    她自嘲:“你今日叫我来,无非是好奇为何王妃服下羌人的药酒却已经安然无恙。呵呵,那是因为那根本不是我历经千辛万苦寻来的药酒。你一直害怕王妃的真正身份浮出水面会给你们一家带来灭顶之灾,其实皇上也怕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他也救不了你。所以那一壶酒,只是最普通的竹叶青。”

    我心底一酸:“这么说来,他心里是清楚的。”

    萧琳蓦地狰狞起来,扣住我的双肩道:“怎么不清楚!你以为你一直矢口否认拒不承认,他就什么都查不到了么?王妃身上有那么多的巧合,只要稍稍细想不用任何证据也能猜出她是谁。暄化王是你家中嫡子,他和丫鬟能有什么深厚感情。而当年他钟情方由,满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我无言以对,她苦笑着放开我,哀戚道:“其实就连你和侯爷那些事,他也都一清二楚。当年你被劫持下落不明,皇上同我说过,不是郭氏便是侯爷。可是郭氏人在川蜀,身边能调遣的人实在太少,要在摸清楚千里之外你的行程,住处,策划好时机再动手,是何等艰难之事。那么除了郭氏,还能有谁?”她讥讽地看着我,“而你出现的时机,不能更太恰当。侯爷刚刚生死攸关,你便跳出来调兵遣将。皇上又不是傻,焉能看不出你的心思。”

    我静静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他没有证据,也不能把我怎样。”我横扫她一眼,“况且那种时候,哪怕他疑心要杀我,我也顾不得了。”

    萧琳冷笑:“皇帝杀人,不需理由。他真的想要你的命,办法比你害死他还多。”

    我已记不起萧琳是何时离开的,离开前她又同我说了什么。清阳宫一如既往,龙涎香的气味细细密密,将我整个人包裹起来。但是作为主人的萧琰,却只能永远躺在床榻,用轻微地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那夜,我鄙夷他的每一句剖白,但是现在却深刻明白。他说纵然负了我,却也不会害我。无论我做过什么,他也都可以包容。

    当日李昭容摆下的鸿门宴,他听完了种种辩解和质问,最后下的命令却只是彻查暄化王妃的身份。我只以为他是袒护皇家声誉,然而李昭容私通的事仍旧悄然从宫中泄露出去,在京城中悄悄的蔓延着。

    他确实如他所说,给了他所能给我的一切。哥哥封王,弟弟袭爵,我纵然了无恩宠,地位却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稳固。我要的安心,其实他全部给了。

    这么些年一日一夜,我在背后算计他,他也在背后怀疑着我。但是抛开所有,他心底始终对我还有些许真心。

    倒是我,比之他的优柔寡断,更加的狠毒决绝。

    其实我也明白,若无真心,他怕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我,更不必说为一顿亲手准备的早膳而感动。我早已不再年轻,不似当年可以利用美色,轻易俘获君心。现在回头想来,我依仗的还是他的纵容。

    而我骤然向他低头,他必定也是真心高兴,满心以为可以回到过去,回到当初那段单纯而干净的时光中去。可惜最后等着他的,却是我致死的*香和冰冷的青铜酒觚。

    我一直怨他不了解我,如今看来,其实我也并不了解他。脑中在刹那闪过一个念头,若早知那酒并不会伤到方由,我必然不会冒险弑君。他也便还能站起来,在各种皇后必须出席的场合,同我轻轻对望。

    这些年他负过我,我也负过他。纠葛不清这么多年,其实早已难分谁更对不起谁。我厌恶他,他何尝不怨恨我。当初青葱时的誓言,到底随着越来越冷的秋风,慢慢地彻底消散,化为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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