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熙十八年春,纯妃李氏发现身孕。皇帝萧琰大喜,晋封李氏为昭容。李昭容盛宠之后,她的父亲也从川蜀匈,一路高升入京,如今也已经是刑部左侍郎。

    后妃的礼遇与母家的尊荣不可分割,同样,母家的地位也可因一个女儿的恩宠而大幅提升。

    原本失去妹妹势单力孤的李昭容,终于在接连有孕和父亲高升之后,慢慢熬出头。

    赵充仪一向不得宠,除了抚养养子之外,就是来我宫中闲话家常。其实宫中的嫔妃除了每日问安,没有人常来我这里。在她们的舌根底下,我又老又恶毒,偏生还招惹不起,便只能敬而远之。

    所幸积年,宫中还有一个赵充仪渐渐与我同心同德,能在我身边寂寞时,陪我打发打发无赖时光。

    二月天气转暖,她想了个新奇的点子,想用细线在团扇上绣上图案,便拿着针线往我宫中来。宫中夏日用的团扇大多是绢面,上面或绘有鱼鸟花草,或是美人山水,林林总总的样式全部都是用笔墨画上去的,古往今来还从未有人用丝线绣花样。我觉得有趣,便让人去尚宫局要了不少还未来得及上画的绢扇,同她费力地绣了半日。

    一边绣一边叙话,她引了针问我道:“娘娘这些日子深居简出,连请安都免了好几日,不知都忙什么呢?”

    我随口道:“本宫哪里有事可忙,不过是觉得天气返寒,免你们来回奔波之苦。”针尖刺破绢面,我心思一动,道,“你去年秋天主理选秀这则大事,想来累坏了吧,如今可修养好了?”

    赵充仪叹了口气,闷闷道:“唉,别提了,臣妾费尽了全部心力,好容易甄选了那么些妃嫔入宫,可是皇上一个都不喜欢,臣妾觉得那几个月真是白忙了。”

    我状做不解,问道:“怎会,本宫听说褚良媛、贺才人都很得皇上圣心。这样称心的佳人,不都是你千挑万选寻出来的。”

    提起这二位,她果然更郁闷了,长吁一声道:“褚良媛和贺才人都是依傍李昭容才能勉强有些恩宠,前段日子得宠的胡芬仪和孙贵人,因为有几日没去给李昭容请安,都给打发到冷宫去了。”

    我淡然一笑:“宫里头的事瞬息万变,你进宫也许多年了,怎的还这样大惊兄。”

    她神色突变,大有避讳之色,凝眉道:“并非是大惊兄,臣妾只是觉得心里没底。李昭容近日又有了身孕,若再生下一个男孩,膝下就有两个皇子了。她这个人,一贯眼里不容别人,偏生野心大的很。”她这话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看我,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我抿嘴含笑,专心地绣着扇面,轻轻道:“野心再大有什么用,她的孩子还小呢。别的不说,你膝下的五皇子也不小了,是时候该开蒙了。”

    赵充仪听到提起五皇子开蒙之事,眉眼底下更是忧闷,有气无力道:“定儿早就该开蒙了,臣妾也跟皇上提过几次,只是皇上从没放在心上。”

    我听她这样说,面上大有惊讶之色。讶了片刻,我道:“皇上大概是太忙了,五皇子也是皇上的亲生儿子,怎会没放在心上。你放心,本宫会让太子在上书房留心,给五皇子寻一位鸿儒开蒙。这事也不宜拖,这两日便赶着办了吧,皇上那边本宫会去说的。”

    赵充仪听了这话,不觉大喜,连忙行礼谢我:“定儿因为生母曾经诅咒太后,一直不为皇上所喜。如今娘娘肯提携臣妾和定儿,臣妾感激不尽。”

    我搀起她,温和笑道:“咱们老相识就不用客气了,不过你方才频频提起李昭容,倒让本宫想起一事。”

    赵充仪顺着我问道:“娘娘想起了何事?”

    我只做随口一说的玩笑话同她道:“本宫记得十六年皇上给太后守孝时,宫中曾传出李昭容有孕之事。后来自然不了了之,但是事发时皇上态度暧昧,也不曾给过明确的说法。可见咱们皇上性子慢,不着急,不曾及时给五皇子开蒙这事,你也别放在心上。”

    她哪里听得进去我后半句,满心都是李昭容怀孕那事。她压低声音,神色稍见紧张,拉着我神神秘秘地说:“嗨,给什么说法。皇上常去李昭容宫中,他们两个肯定有事。这一朝发现有孕,还有什么可说?既不能说孩子不是他的,又不能说是他的。这事后来说是误诊,臣妾琢磨着说不定是悄悄给拿掉了。”

    我不动声色:“若真是这样李昭容命不错,她入宫五年不到,连着受孕三次,这样的好福气郭氏都求不来。”眼波一转,我轻叹道,“皇上虽说宠着她,但她的恩宠比起从前的郭氏,那可不止差了一点两点。同人不同命,地底下的郭氏若是知道李昭容如此好远,恐怕能气得活过来。”

    赵充仪若有所思,沉吟道:“是啊,李昭容也忒容易有孕了。”

    过了几日由太子举荐,我亲自任命,让颇负盛名的鸿儒吴先生亲自给皇五子萧昭定开蒙。赵充仪感激我,特在凌波殿设下晚宴,要宴请我和太子。我推辞不受,她竟遍邀宫中嫔妃同聚,萧琰因怀有些许歉疚,也答应同往。如此,我再不能推辞。

    下午申时,我沐渣衣准备赴宴。谁知道金仁突然进来说了个消息,顿时让我心惊肉跳。

    “娘娘,刚刚得到的消息,皇上方才突然传暄化王、近襄侯、暄化王妃和侯夫人入宫。”

    我心突突一跳,忙问:“皇上怎会突然要见他们?”

    金仁愁眉苦脸:“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李昭容今日陪皇上用午膳,曾谈论起王妃的母家,皇上也甚是感兴趣。然后不久,就突然传四位入宫了。”

    恍如一个炸雷在耳边想过,我懵懵然愣在当场。神思飞速转寰,我回过神后对金仁低声道:“不好,你即刻派人出宫,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入宫。尤其是王妃!”

    金仁知道情况紧急,连声答应:“是是是,奴才知道了。”

    手心的汗克制不住地冒出,心脏也咚咚直跳。一直以来,魏瑾、哥哥和方由都能轻易撩拨起我平静的心绪。莫说三个人,但凡萧琰对其中一个稍有异动,我都会竖起全身的刺戒备地注视着清阳宫。更何况如今是他们三人同时被萧琰聚在一起,又牵扯到李昭容和萧琳。我隐隐约约已经看到了前方深不可测的沟.壑,正欲将我们一同填埋。

    哥哥的威权、方由的身份、魏瑾的感情、萧琳的嫉恨还有李轻菡的野心,一桩桩一件件,都可能在今晚爆发燃烧。

    申时末,萧琰身边的一个内监突然来未央宫宣我去清阳宫面圣。他一板一眼地道:“皇后娘娘,皇上今晚在清阳宫设下家宴招待暄化王、王妃、近襄侯和侯夫人,请娘娘一同去赴宴。”

    我镇定地问他:“清阳宫赴宴?今日明明是赵充仪在凌波殿设宴,遍邀宫中嫔妃和皇上贺皇五子开蒙之喜,怎的又在清阳宫设宴,还请了宫外的人?”

    那内监老实忠厚,摇头答道:“奴才不知,徐公公只让奴才来请娘娘。”

    我深吸一口气,复又问他道:“暄化王府和近襄侯府的人可都到了?”

    内监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回我:“近襄侯和侯夫人已经到了,但是暄化王府的车驾尚在途中,想来也快到了。”

    我“嗯”了一声,心里稍微安定。只要哥哥不来,想来今日无事。但又怕金仁没能拦诅哥,遂对那小内监说:“今日是五皇子开蒙的日子,本宫和皇上本说好了要一同去凌波殿贺一贺的。眼下皇上和本宫都去不成,少不得要去凌波殿向赵充仪陪个不是。”

    那内监面露为难之色,道:“皇上已经设宴等候,还请娘娘快些。”

    我含笑道:“无妨,凌波殿离未央宫不远,耽搁不了多久。”

    内监到底拗不过我,只得从命。我绕到凌波殿时,只见烛光摇曳,灯火通明,宫人们忙进忙出,想来也快开宴了。

    赵充仪本在里面同众嫔妃寒暄,见我来了忙迎出来,福了一福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长乐未央。”

    我示意她起来,又问她:“五皇子呢,快带出来给本宫瞧瞧。”

    五皇子温和懂事,已经早早跑过来,按照敬师的礼节对着我深深一揖,笑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真乖,”我扶起他,含笑摸摸他的头,对赵充仪道,“时间也真是快,一展眼五皇子也开蒙了。今日本说好要来你这里用晚膳,然而皇上又突然在清阳宫设宴,要本宫作陪,所以只能改日再贺了。”

    赵充仪听了神色不觉一黯,却仍强笑:“皇上突然设宴?”

    我神色不变,如常答她:“是啊,可不是因为李昭容一句话突然设宴了么。本宫的哥哥和嫂嫂都来赴宴,听说李昭容也在。难为她大着肚子还要侍宴,本宫更不能不去了。”

    赵充仪此刻已经敛了失望神情,平静道:“如今李昭容最得皇上偏疼,今日许是有别的事吧。臣妾这里其他的嫔妃一起热闹,不打紧。”

    “还好你最大度,本宫才能放心。只是可怜咱们五皇子……”我轻叹,而后深深一笑,“不过本宫眼里,五皇子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赵充仪自然欣喜,恭敬道:“多谢娘娘,这个孩子有娘娘疼爱,臣妾就踏实了。”

    我微笑注目:“你踏实了,本宫也想踏实了。”

    她一怔,立即心领神会,低声道:“臣妾也希望娘娘踏实,这样臣妾才能真的踏实。”

    清阳宫的路并不那么远,我一步一步向前,却觉得比登天还远。愈来愈清晰的预知让我骨骼里透出凉意,将要面对的血雨腥风也让我热血沸腾。

    复苏的柳树生出新芽,长长的柳枝如同丝绸帐幔一般垂在香径两侧,随着若有若无的风漫然划过我的裙裾。空气中传来宴饮的气味,那是各种佐料配上珍馐的浓郁香气,是轻歌曼舞的舞乐姬嫱身上的脂粉气息,是金鼎玉炉和星星之火焚烧名贵香料的烟熏之气。

    其实那气味,更是战争弥漫的硝烟,血流成河的腥杀。

    总要有个了断,那么今日就痛快了断。

    清阳宫内,萧琰、李轻菡、哥哥、方由、魏瑾和萧琳都已经坐定,只有萧琰右侧的位置还空置着。

    我心蓦地一沉,金仁还是没能拦诅哥的车驾。

    忽然感受到左侧传来一道清凉的目光,让我心跳陡然加速。好些年不曾见他,如今一见,我竟不敢回视,生怕我细微的表情会泄露出什么。

    正上方的萧琰神情喜怒不辨,若不是这般境况,我都不会特意留意。他见我到了,沉声开口道:“皇后可真是姗姗来迟,暄化王和近襄侯从宫外赶来,都比你早到一刻。”

    我含笑赔礼:“皇上恕罪,今日五皇子开蒙,说好的要去赵充仪殿里用膳。可如今皇上又在此设宴,臣妾怕赵充仪多心,所以多走了两步去她宫中看了看五皇子。”

    李昭容侍立在侧,笑靥如花:“皇后娘娘待后宫姐妹,还真是用心。”

    萧琰抬眼看了看李昭容,又看向我,道:“皇后坐吧,开宴。”

    筵席自不可无乐无舞,舞姬的曼妙身段在灯火的映衬下更加柔.软纤细,歌妓清澈的嗓音悠悠传来,驱散了我入殿时的尴尬气氛。

    不自觉地一抬眼,我终于撞上了那双清凉的眸子。四目相对,却意外的没有任何火花,只有彼此心意相通。

    萧琰突然设宴,不管目的如何,我们始终被动。如今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静静等着萧琰发难。

    然而萧琰并没有说什么,大家安静地欣赏歌舞,各自用膳。李昭容最先按捺不住,忽然起身对萧琰撒娇:“皇上,因着太后的孝,宫中数年不曾广宴群臣,所以臣妾入宫至今都还没见过暄化王和王妃呢。”她目光一扫魏瑾,又软绵绵道,“哦,近襄侯和侯夫人臣妾也没见过。皇上,臣妾可否以水代酒,敬四位一杯?”

    萧琰正宠着她,自然有求必应:“当然。”

    哥哥闻言同我对视一眼,站起身道:“微臣怎敢劳烦娘娘敬酒,这杯酒该是微臣和王妃敬您。”

    李昭容噙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手中端着杯子一步一步走向哥哥,眼中逐渐散发出逼人的气势。她语调不变,只是嗓音稍微低沉,愈加清晰:“王爷不必客气,您是皇后娘娘的亲哥哥,娶得也是先皇的妃子,地位怎可与旁人相提并论,还是本宫敬您吧。”

    果然,她果然知道了方由的身份!

    我下意识握住了手中的绢子,尽全力屏住气息。哥哥也不慌不忙,镇定中恰到好处露出几分疑惑,反问李昭容:“娘娘此话何意,微臣怎么听不懂?”

    李昭容“咯”地笑了一声,声音犹如冰河之冷,渗入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王妃与王爷伉俪情深,本宫十分艳羡,只是不知当年先帝对王妃是否也是情深一片。”

    方由再不能避,欠身敛容道:“娘娘说笑了,妾身福薄,不曾有幸一睹先帝爷风采。不过皇上英明神武,皇后娘娘和昭容娘娘福气甚深。”

    “本宫算得了什么,还是王妃命好。前朝是先帝的顺和妃,我朝就成了暄化王的王妃,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是寻常人等。”李昭容巧笑倩兮,无害地回视萧琰,“不过说起来王妃入宫的时候皇上已经有了自己的府邸,大概不熟悉王妃的音容笑貌吧。”

    提起此节,对侧的魏瑾忍耐不住,不免开口反驳:“且不说皇上是否与先皇的妃嫔相识,只说微臣想起十几年前的事,都不免记忆模糊。昭容娘娘这年纪轻轻的,怎么提起前朝的事如此熟稔。”

    我也在一侧轻声对萧琰开口:“顺和妃是先帝的嫔妃,如今也已经作古。毕竟是长辈,还请皇上不要让无礼小辈在大庭广众之下多番议论,以免扰了顺和妃地下清净。”

    萧琰冷冷看着我,不置一词。李昭容见状,不免得意道:“早就听闻皇后怪罪起人来得心应手,臣妾入宫后没能领教一直抱憾,如今可算是一尝滋味了。”

    “岂止,娘娘推卸起责任来,更是行云流水。昭容娘娘入宫时间尚短,咱们皇后娘娘的好处,你知道的太少了。”一直安静在侧用膳的萧琳此刻也冷冷开口。

    “琳儿,不要多嘴。”魏瑾颦眉低声。

    萧琳冷笑,不再多说。

    我不欲理会李轻菡和萧琳的讥讽,只恳切对萧琰道:“皇上,还请皇上为先帝和故妃颜面考虑。”

    “颜面?皇后当年深思熟虑,给自己的婢女挑了一位好母家时,可曾想过皇家颜面。”萧琰陡然暴怒,手中的酒盏用力贯下,霎时间迸碎成千百片。

    乐姬舞姬皆吓得告退,原本被丝竹舞蹈维持住的局面瞬间破碎。许是早有安排,她们出去后清阳宫的宫人们也尽数退下,宽阔的大殿内只剩下我们七人。

    萧琰狠狠地盯着我,嗓子中发出的音节如同刀刃,一刀一刀要割裂我平静的外表。他道:“皇后,朕宠爱你,厚待你的母家。朕封了你哥哥一个王,他可是大齐开国以来第一个外姓王!他求娶你身边的侍女,朕唯恐委屈你们,所以当你提出让采燕认世昌伯为父时朕痛快答应。可是你们呢,你们兄妹再加上这个贱婢,联合起来欺瞒朕,让朕亲笔把自己父皇的妃子,赐给你哥哥为王妃。来日九泉之下,你让朕如何面对父皇,你又有何脸面见大齐的列祖列宗?!”

    我深深舒了口气,跪下陈情:“臣妾的父兄为皇上的江山浴血奋战,才得来如今的爵位。纵使皇上看在臣妾面上格外厚赏,臣妾一家也十分感念。可是皇上说到欺瞒,莫非是相信李昭容的胡言乱语了?”

    萧琰冷笑地看着我,一手把我从地上捞了起来。他紧紧捏着我的手腕,力量大的几乎不曾捏断。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发出声音,他却更加恶狠狠地凑上来道:“朕不会轻易信人,你的性子也素来刚硬,想来不让你见到人证你是不会死心的。”

    李昭容闻言,同萧琳对视一眼,曼声而痛快地开口:“来人,把人带上来。”

    外面的宫人听见动静,急忙开门把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推了进来。那女人跌跌撞撞,看见了萧琰连忙扑通一声跪下,颤抖地说道:“民妇参见皇上。”

    萧琳上前两步,朗声道:“皇上面前,抬起头来!”

    那女人哆哆嗦嗦抬起头,污垢之下的脸垂老不已,但形容依旧不难辨认。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巴,那脸面轮廓,无不神似哥哥身边盛装华服、妆容精致的方由。

    我震惊。

    我想到李昭容可能知晓方由的真实身份,也想到她可能会告诉萧琰。但是我唯独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她竟然能寻到真采燕,并带入宫中对峙。

    采燕抬头,眼神一晃看到了我,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昭容一眼,颤声道:“皇后娘娘,一别十多年,您可还记得奴婢?”

    我此刻已定下心神,淡淡道:“乍一见你与暄化王妃有些相像,不过本宫并不认得你。”我抬眼看向李昭容,问道,“昭容,这究竟是何人?”

    李昭容轻声曼笑:“皇后娘娘怎么能不认识她呢,这是故国公夫人的心腹婢女。”她对着我明媚一笑,纯真无邪,“再说娘娘和采燕若不是旧相识,她又怎会认得娘娘。”

    “她不认识,有心人可以教她认识。亡母生前的心腹,如今已经是世昌伯的义女,暄化王的王妃。昭容,你拿这个半老的妇人充作王妃,未免过分了。”我反唇相讥。

    “臣妾就知道娘娘不会认,不过也无妨。要验证这个采燕是真是假,只要去定国公府提几个积年的老奴来宫里对质即可。”李昭容笃定,又侧首看向哥哥,冷笑着问,“定国公府赫赫扬扬几十年,不可能如今一个老人儿都没了吧。”

    哥哥别过头去,不欲回答。

    “有自然是有的,只不过用不着这么麻烦吧。”我估摸着李轻菡必然在定国公府内早有串通,所以先发制人,“皇上,臣妾幼时在家中同哥哥玩闹,我们兄妹爱玩什么把戏,贴身的侍女都知道。如今我们三人连同这个不知名的妇人各自默出来,真伪一看便知。”

    萧琰深深地看着我,肌肉紧绷,道:“皇后既然有信心,一试也无妨。”

    我目光划过案上的酒盏,伸手在其中沾了沾,随意在大案上铺着的明黄绸布上写了几个字。哥哥和方由见状,一个学着我拿酒在写字,一个拿了银盘用玉簪刻着什么。地下跪着的采燕,咬破了手指,以自己的手绢为底,写了封血书。

    说起来倒也惆怅,采燕本是个丫鬟,哪里会写字。可我小时候淘气,非要许多人陪着才肯用点心。当时住在母亲院子里,采燕便跟着我学了写字,也略微通一点点诗书。

    待我写完,将那黄绸呈给萧琰。萧琰过了目,又依次看了哥哥、方由和采燕的。终是在采燕那里,他略微迟疑。

    我们写的,大多都是杯底传物。很多年以前,哥哥在宫中还偷偷传递给我一包毒粉,我用它毒杀了潋晴也差点毒死自己。

    潋晴,许久不曾想起潋晴。她若不死,如今该到了指婚的年纪。可她死了,死的那一年正是在我膝下承欢的好时候,我记得她的身量刚刚到我的腰线。

    时间过得这样快,一晃十多年过去,她早已被一抔黄土深深掩埋。

    我、哥哥、方由亲身参与了她的死亡,岂能不刻骨铭心。当我的手指伸入酒盏的那一霎那,我几乎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叹息。

    萧琰此刻已动摇了几分,我抓住时机盈盈下拜:“皇上,小时候臣妾家中只要摆宴,便一定会着意做些精致点心。臣妾最爱奶油炸的小面果,可是亡父亡母觉得太甜,都不许臣妾多吃。哥哥疼臣妾,每次家里摆宴他总想着拿几个给我,可是人前又不方便,所以才渐渐有了这个把戏。”

    “至于这位夫人所写的变戏法,皇后娘娘小的时候爱玩,微臣只是陪着她闹罢了,实在谈不上喜欢。不过这位夫人能提起变戏法,想来对微臣家中旧事还是知道一些的。微臣真是好奇,无权无势的普通妇人,怎能知晓十几年前的公府闺阁之事,莫不是有人刻意打听留心?”哥哥话中之意直指李昭容。

    李昭容登时大怒,忍着气到:“王爷的意思是本宫指使的,可你未免太高看本宫一眼了。这个妇人在楚王之乱时逃到巴蜀,本宫父亲好心,给了她一口饭。后来父亲升迁入京,她充作家奴跟着来到京城,谁知她竟能说出京中不少人家的旧事。父亲觉得有异,审问下去,才知道她是当年定国公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采燕,跟人私奔又被拐卖才沦落至此。父亲再怎么孤陋寡闻,也知道采燕是如今的暄化王妃。可又冒出来一个采燕,未免太奇怪了。经过多番问询,父亲觉得她才是真的采燕,所以暄化王妃的出身恐怕不那么单纯。”她说罢,俯身跪下对萧琰道,“皇上,定国公府什么地方,臣妾川蜀人氏,父亲刚刚入京力量也单薄。若不是兹事体大,我们吃饱了撑的要与权势滔天的周氏一族为难?”

    “既然娘娘笃定自己力薄,又为何闹出今日之事?”魏瑾许久不言,蓦地开口让人心惊,“昭容娘娘膝下已有一子,现在又再次怀孕。皇后娘娘也只有两个儿子,如今娘娘与皇后娘娘几乎比肩,心中是否有别的想法?!”

    李昭容着急,连忙呵斥:“大胆,你竟敢诬蔑本宫!”

    我冷声低喝:“够了,是不是诬蔑自有皇上判断,岂容你大吆腥。”

    采燕吓得哆嗦,磕了个头说:“回皇上,时隔太久,民妇真的记不清了。皇后娘娘和王爷或许是喜欢玩这个的,但是也喜欢玩变戏法。”

    我冷冷瞥了她一眼,当年她欲私奔,父母成全了她。她是定国公府养大的,也从未没受过什么大委屈。今日竟然帮着别人不知死活地想要害我和哥哥,委实让人心寒。

    我本就跪在地下,此刻顺势轻轻开口:“皇上,方才皇上深信不疑臣妾的欺骗,想来是提前见过了这个面貌与王妃相似的妇人。如今事实摆在眼前,稍稍对质她便有了破绽,可见她来历定有问题。”

    萧琰本是暴怒,如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他也不知该听谁的。下意识伸手扶起我,他道:“朕会查明的。”

    李昭容见情势不好,急忙道:“当日王爷与王妃大婚,未必不会提前做好准备。皇上若要查明,还是找不知道风声的人来检验最好。王妃的事想必是绝对机密,定国公府的人肯定没几个知道,所以无法提前串通。还请皇上召几个老人儿入宫对质,事实一问便知。”

    我心提到嗓子眼儿,这事闹下去,方由必定露馅。好在魏瑾反应快,上前一步郑重跪下:“启禀皇上,这个妇人不管来历如何,终究只是与王妃相似。先帝的顺和妃微臣不曾见过,但是皇上出入宫廷,总该是有些印象。不知顺和妃与暄化王妃,是否生的相似呢?”

    萧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神色惊疑不定:“面目全然不同。”

    魏瑾此刻也顾不得避嫌,只一心为我们开脱,道:“既然不同,敢问皇上何以认定,暄化王妃是故去的顺和妃呢?”

    李昭容听见这话,稍有得意之色:“侯爷真是咄咄逼人,不过这世上有易容巫术,可以把人的容貌彻头彻尾地改变。暄化王妃正是被这种巫术给换了容貌,如今的她,当然与从前不同。”

    哥哥此刻护住方由,忍无可忍气闷道:“易容巫术不过是谣传,昭容娘娘岂能当真?即便真有这种巫术,你说王妃易了容,微臣还怀疑是这个妇人易了容,处心积虑地不知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萧琳适时轻轻一笑,悠悠开口:“皇后娘娘的混淆黑白的功夫数一数二,不想王爷也能言善辩。可惜换了容貌就是换了容貌,这样彻头彻尾地改变,身上总还是有些忧的。”

    魏瑾冷声:“夫人仿佛很懂。”

    萧琳曼声开口:“侯爷不必惊讶,妾身父亲是乐山王,封地在川蜀靠近南蛮,知道这个不算什么。”她转脸看向萧琰,认真道,“皇上,若真的是接受过巫术易容的人,在头顶的百会穴上会有黑色的忧。如今灯火通明,一验便知。”

    我和哥哥心内都十分紧张,萧琳和李轻菡早已串通,想来必有完全准备,我们无力招架。正欲推脱掉,方由却向前一步,朗声道:“虽不知夫人所言是真是假,但妾身光明磊落,愿意让大家验明正身。”

    心快跳出了胸腔,我看着灯火之下的方由卸了金钗,一头秀发如瀑倾泻,逶迤及地。可她的百会穴上,一记黑点如同诅咒,不可磨灭。

    萧琰看了,嘲讽地看着恍如无事的方由:“暄化王妃!”他一转身,又看向平静的我,“皇后,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磕了个头:“王妃身份尊贵,王府中的婢女替她沐浴时有可能会看到这忧,大夫治病针灸时也有可能发现。只要刻意留心,不难察觉。侯夫人虽然言之凿凿,但是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还未可知。”

    方由十分平静,跪下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皇上,妾身不知为何百会穴会有这样的忧,许是一直都有的吧,但是妾身确实不是先帝嫔妃。退一万步讲,就算妾身易过容,何以见得妾身就是顺和妃而不是别人?”

    李昭容仰首一笑:“说得好,本宫想解答这个疑惑也很久了。其实皇后娘娘串通你们做的天衣无缝,谁都不可能猜到面目全非的王妃是竟先帝的嫔妃。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故去的敏肃皇贵妃就发现了内情。可惜她与皇后亲厚,即使知道了内情也不肯多嘴。本宫的陪嫁珠珠在机缘巧合下听到了始末,却召来了杀身之祸。”

    她神情悲愤,目光中带了尖锐恨意,如猛兽猎食般看着我:“鸿熙十五年春,暄化王和王妃大婚后入宫给皇后请安。敏肃皇贵妃就是在那一天确定了王妃的身份,并要皇后坦白。而本宫敲是在那一天生产,故而遣了宫女珠珠去未央宫通报皇后。说来真是奇怪,未央宫的长亭殿周遭空空荡荡,没有宫人敢靠近。珠珠经过长亭殿时,因为四周太静,稍微留心就听到了暄化王妃身份之谜。震惊之下,她惊动了皇后,不久之后便被皇后灭了口。所幸她机灵,在被灭口之前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了本宫,这两日父亲又把发现采燕的事告诉本宫,本宫这才全部明白,禀报给皇上。”她回头对着殿门大喊,“宣田御医进殿。”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奚宫局的田御医走了进来。如常请安后,李昭容道:“珠珠告诉了本宫这样大的秘密,本宫担心她的安危,让她格外小心。可是不久她还是死了,死因太奇怪了。”她盯着我,“皇后娘娘,您还记得珠珠是怎么死的么?”

    我厌恶地别过头:“你的陪嫁,本宫怎么知道。”

    李昭容冷笑:“本宫生了皇子,皇上下令打赏绿绮堂上下。娘娘赏的其中一样东西,就是玉髓八宝簪。也正是那样东西,害死了珠珠的命。”她偏头对田御医道:“田御医,事关医术本宫不懂,你如实说吧。”

    田御医看了看萧琰,见萧琰轻轻颔首方才磕了个头,道:“昭容娘娘的婢女珠珠死因蹊跷,当年她死的时候昭容娘娘觉得不对劲,故而让微臣去查个究竟。那时候尸体已经送回了她的本家,微臣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她的家人同意臣妾验看。照理来说,如果是意外被簪子等尖锐首饰,一定是因为贯穿了心脉才会致死。而微臣发现,那簪子并未贯穿珠珠的心脉,而是擦着心脏的位置扎进去的。微臣很快又发现,在珠珠睛明穴处有细微的黑点,因为尸首有些腐烂,所以微臣很容易取出了里面的东西,竟然是一根三寸长的银针。”

    萧琰脸色铁青,阴沉道:“想来致死的是那银针,并非是那玉髓簪子了?”

    “正是,”田御医道,“那玉髓簪子不能致死却被人说是死因,银针细微才是杀人凶器,想来定是有人杀了珠珠又伪装成意外。”

    萧琰疲倦地看着我,目光中带着几分迷茫不解:“皇后,你一贯仁慈,不想竟然这样心狠手辣。”

    我轻轻叹气,仁慈这词离我何止千里之远,他这样形容我,可见我与他太不懂彼此。

    然而我还是不得不继续否认:“当年珠珠死时昭容就闹过,说臣妾害她的婢女。可是臣妾没有就是没有,御医说的再天花乱坠,臣妾也还是没有。”

    哥哥见我受委屈,忍不住开口:“时隔三年这御医才出来作证,这证词的真伪如何检验。”

    李昭容从容不迫:“当初田御医发现了真相,已经把这件事完整地记录下来。笔墨风干三年,无法伪造。再说当年珠珠死的突然,本宫又在月中,暄化王不会以为本宫那时候还会有心蓄意陷害皇后吧。”

    “有何不可,”方由轻声道,“娘娘这样说妾身突然想到,如果珠珠不是皇后娘娘所害,而是昭容娘娘故意谋杀,再联系起今日这些事可谓好大一盘棋,妾身真是毛骨悚然。”

    李昭容尖锐的目光刺向方由,方由毫不在意。魏瑾也适时开口:“事情至此,微臣以为大多事都是捕风捉影妄加猜测。即便是昭容娘娘所谓的证据,恐怕也当不得确凿二字,拿来诬陷皇后娘娘,居心实在可疑。”

    李昭容闻言止不住地冷笑:“你们死不承认,本宫是没办法。不过侯爷你和皇后娘娘私通淫.乱,可是无从抵赖。”

    她这话说的快,待我反应过来,心底已经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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