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找到你们,如果我还活着。

    我的心一凛,到底什么事情,会让宗柏作出这么绝望的打算?

    他好歹是上官府的管事,曾是燕族的主将,先别说自己有多少本事,就是这么些年在朝中任事都能认识许多有权势的人,他会有什么灭顶之灾呢?而且他第一时间求助了他所说的兄弟而没求上官博,难道这个灾难连贵为帝相的上官博也帮不了他?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芙叶有了哭腔。

    “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会承担后果。阿芙,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宗柏坚定道。

    “可是我后悔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芙叶也很坚定,可是我却觉得她的话很伤人,宗柏不顾自己安危为她们母女安排了后路,他们夫妻一场多年,她却说宁愿自己没认识过他。

    “阿芙……”一直严肃古板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宗柏,在自己的妻子面前无言以对。

    “我已经再也受不了了,受不了这样的局面,受不了孩子们假装坚强的表情,受不了夫人躲起来垂泪的样子,现下又是这样的局面……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宁愿我还是长公主边上的丫头,宁愿这一生都心如明镜,宁愿孤独地老死在宫中,宁愿此生没有你也没有雀儿……”芙叶低声哭起来。

    原来芙叶是上官明珠带到上官府的陪嫁丫头,并不是上官府的人。

    “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的期望。”宗柏艰涩道。

    芙叶狠厉道:“没错,你再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即使身在困境都充满血性与正义的宗柏,我甚至没有办法骄傲地跟雀儿说,他爹曾是个英雄……”

    我虽与宗柏只不过几面之缘,但我对他并不反感,尤其我知道他曾是我爹的兄弟之后。心中也有疑问,为什么他能那么绝决地离开燕族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甘心情愿地为上官博处理这些家务琐事呢?

    芙叶说的血性与正义,我在他身上没有感觉到过,只觉得他是个古板又严肃的管事,好像心里压着很多事一样。

    是什么改变了他?还是当年燕族发生了别的事呢?

    我正这么想着,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了,我作贼心虚地向床柱后站了站。

    “阿芙——”宗柏像是要拉住芙叶,但芙叶已经快步走进了小厅。

    宗柏连忙将房门关上了。

    芙叶冷笑:“你在怕什么?我真是受够了你畏畏缩缩的样子!”

    宗柏上前拉着芙叶,道:“别说了,我求你。”

    芙叶猛地推了宗柏一把,宗柏连夜赶路,早已疲至虚脱,被推坐在了凳子上。

    “我知道夫人一直在帮你,但是宗柏你是怎样做到心安理得的?她这一生受的苦还不够,还要用死来偿还么?都这样了,你还要装聋作哑么?我感到恶心!”

    宗柏突然向我所在的方向看来,我一凛——他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了?

    “阿芙,别说了!”他站了起来去拉芙叶,生怕芙叶一个冲动会将什么秘密说出来似的。

    “你别碰我!”芙叶厌恶地往后退了步,回头看了看仍旧病睡的云娘,她以为宗柏是在云娘,怒极反笑。

    “我能明白夫人的苦,也能明白她最终的选择。她太善良,愿意牺牲自己来保护身边的人,我又何尝不是呢……”她痴然向云娘慢慢走来。

    宗柏一脸愧疚,直直地透过床帐,似乎能看到床后的我,那眼神我看得很清楚,似乎在乞求我不要干涉到其中来。

    芙叶慢慢提起裙摆,卷紧了袖子。

    “阿芙——”宗柏突然皱了皱眉,然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大叫道,“阿芙!”

    说时迟那时快,芙叶突然飞快地向床冲来!她没有掀开床帐,而是直直拱着床帐就往里撞!

    “救她!”宗柏飞声去拉她,但也许是劳累过度,他的动作并不敏捷,我飞快从床后绕出,用力朝芙叶推去。

    但是太迟了!

    我力气不够,哪抵得过芙叶刻意的冲撞,我们都倒在了地上,床帐因她的突然冲撞被扯了下来,她整个人裹在了帐中——倒下——她的头仍旧撞在了床角上,砰的一声巨响!

    我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与巨响吓懵了,根本没来得及回魂去看倒在我怀中的芙叶。

    “阿芙!”宗柏扑来将她抱在怀里,咬牙切齿地掀扯着床帐将她的脸露出来,床帐已经微红了一小片,他捧着芙叶瞬间苍白的脸怒道,“你为什么这么傻!”

    床角并不锋利,但巨大的冲撞已让芙叶的额头微微起白发肿,淡红的血慢慢地从撞痕中渗出,然后变得越来越红……

    我吓傻了,怎么会这样?我为什么要躲到床后去?!如果我就站在床边上,我就能及时拉住芙叶,她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如果你决意以死换我们的生存,那我先于你一步……”芙叶的泪水与额头上流下的血水混在一起,这张脸悲痛欲绝,好像对人生已再没有了希望。

    我泪流如注,感觉自己此刻就像个杀人凶手。

    芙叶却突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艰难道:“求燕家大小姐,能救救我家雀儿……”

    我一愣,什么意思?为什么求我救雀儿?

    “芙姨……”我不知所措。

    “求老爷不要降罪雀儿,她还小,给她一生条路……”芙叶说起雀儿,哽不能声,用着仅有的力气,紧紧抓着我的手,仿佛我的手对她来说是最后的希望。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用死来解决问题?为什么?”我看着她这样子,心如刀绞。

    芙叶摇了摇头,额头上的血越渗越多,眼神也越来越黯淡。

    宗柏在她身上小心按了按,轻轻地抱起她,他很镇定,这种镇定让我感觉到莫名的绝望。

    芙叶却仍旧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放。

    宗柏道:“麻烦小姐与我们走一趟吧。”

    我点了点头,跟着宗柏往他们住去走去。

    到了偏院房间,宗柏将芙叶小心放在床上,敷药,包扎伤口,动作流利不紊,曾也是刀尖上行走的人,对于处理伤口自然再熟悉不过。

    我小心拭着芙叶伤口渗出的血水担忧道:“宋令箭应该没有走远,不然让她来帮芙姨看看吧。”

    “不必了。”宗柏僵硬着一张脸,失魂落魄地看着芙叶。

    我暗暗垂泪,虽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先是黎雪再是芙叶,眼睁睁地看着这么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几近殒落,而我两次都只差一点点就可以阻止悲剧发生,怎能不自责不难受呢?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谈话……我本来是想出去的……”我尴尬地解释道。

    宗柏轻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芙叶:“若是没有小姐推的那一把,以她决意寻死的心,怕是救不住了。”

    我咬了咬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芙叶喘了口气,幽幽转醒,却像是恨自己没能死成一般,一脸的怨恨与伤心。

    宗柏也没开腔,他知道芙叶不会理他。

    我抹了抹泪,握了握芙叶紧抓着手道:“芙姨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唯独死而无法复生呀。”

    芙叶咬着唇,接触过几次我也知道她是个坚强又倔强的人,肯定不愿听我劝说。

    “雀儿还这么小,那么天真那么可爱,你忍心让她小小年纪就落下这么大的阴影么?若是你就这么走了,你让她怎么原谅我跟宗叔,我们又怎么再面对她呢?”

    一提起雀儿,芙叶就像被抓到了软肋,皱眉流起泪来。

    宗柏像是失去了所有坚强的理由,无力道:“你为何连多等一天都不愿意?”

    芙叶哑声道:“我不想再次因为心软而变成一个懦夫。”

    宗柏愣住了。

    芙叶闭上眼,像是不想再看到他。

    宗柏僵硬地起身,往外走了几步,道:“我宗柏决不是一个懦夫,而你也不是罪人,我们都会堂堂正正地活着,或者无愧于心地死去。只是,我再无颜面对那些兄弟,这个我未曾想过的弥天大祸竟是由我一手造成的,我死十次都洗不干净一手的罪孽……”

    芙叶皱了皱眉,好像不是很明白宗柏的意思。而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宗柏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明明相互关心,最后还是要变成相互伤害?用这么狠厉的表情、恶毒的语言,为什么呢?

    我微起身看了看,宗柏没有走远,只是坐在偏院之中,对着院里石桌上没有收拾完的残局之棋发呆,又好像在等着什么一样。

    芙叶满眼泪水地睁开双眼,支起身子,扭头看着窗。

    我知道她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厌恶宗柏,她心里仍旧是关心着他的,尤其是他走前那句令人费解的话。

    我黯然走到窗边,轻推开条缝,再放下窗帘,好让她能清楚看到院中的宗柏。

    我问她:“芙姨明明关心宗柏,为什么要说这么伤他心的话呢?”

    芙叶失魂落魄,苦笑带泪:“燕家小姐又知道宗柏多少,为何要帮他说话?”

    我咬了咬唇,道:“了解得不多,但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

    “若是好人做了坏事,那还算是好人吗?”

    我想了想,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坏事,若是有苦衷,万不得已,被人逼迫,或是出于好心做了坏事之类的,那只能算犯了一个错,不能算是坏人吧。”

    芙叶咬了咬牙,狠狠瞪着院中的宗柏,皱眉时额上又渗了血,道:“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我叹了口气,道:“凡事如果一定要这么绝对,不是一直会把自己往死角里逼么?你看云娘,以为自己一死就能了之,但是活着的人要多难受,你想雀儿也变成下个礼公子么?”

    一提起礼公子,芙叶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竟泪流如注,像是在她心中,礼公子比雀儿更让她割舍不下。

    眼见她额头纱布要已经渗血,我担忧地拍着她的背道:“芙姨还是别多想了,傻事做过一次就当是多活了一次,好好养伤,别让关心你的人为你担心。”

    “礼少爷虽生于相府,却是个可怜的孩子。自一出生他那个狠心的娘就正眼看过他,永远都不知道她在追寻些什么。礼少爷一直都是扔给我们这些下人照看,他种水痘他发高烧,她没真正抱过他一次,哪怕是哄着睡一晚上都没有。虽然我只是一个奴婢,在我心里他就像自己的孩子,或许儿时的事他都不记得了,但他第一声叫的是姨不是娘,第一个识得会笑的人也是我与蓉叶,他爱吃什么爱看什么,我比谁都清楚……”芙叶喃喃地诉说着她对上官礼的舐犊之情。

    我知道上官礼过得并不如意,却不知道那个云清连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这样无情冷血,她在时上官礼没享受过她半点母爱,她死了他还要为她背负这么多的罪孽。

    我拭着眼角的泪道:“但他幸得两位姨的仔细照顾,定也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幸福许多。”

    芙叶摇着头,好像在回想着上官礼成长路上的一切,然后捂住脸悲痛地哭了起来。

    怎么?上官礼过得很不好吗?身为奴婢的她们,难以在那个深门大院保护这个亲如骨肉般的孩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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