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医庐前面,连鼓起勇气的余地都没有,伸手敲了敲半掩着的排门。

    我虽然是个病痨子,却很少进医庐的门,我怕药味,怕掌事大夫看着我时那种满是可惜的眼神,怕在医庐碰到镇人他们会关怀备至的来问暖嘘寒。

    掌事大夫迎声走了出来,医庐里头因为排门只掩了半扇,也没窗可以透光,所以虽然现在还有日光,但里头已经是黑压压一片了,再加上没点灯,感觉怪阴森的。

    掌事大夫移身出来半个,挡住了我往里探索的目光,沙哑着声音对我道:“燕老板呐?可真是稀客,来抓药的吧,不巧,这几天走货的一直没送药来,我这医庐也得歇几天业了,燕老板还是请回吧。”

    “我不是来抓药的。”我挡住了门。

    掌事大夫往黑暗里缩了缩,似乎有些恐惧,干笑道:“不是来抓药?难道还是来看病的么?宋令箭医术可比老朽的这糊口本事高得多,老朽不敢称懂医。”

    我知道宋令箭之前酸过这老大夫,估计也是因为这样才不想做我的生意,我示好道:“纪大夫,我真的有病想让您帮我好好看一看,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好吗?”

    掌事大夫犹疑地看着我。

    “求你了,真的很急,我总不可能走老远去柳村找别的大夫吧?”我诚恳道。

    堂事大夫往屋里走去,在柜处点了烛,道:“就一会。”

    我跟着走到堂中,小声道:“我想让大夫帮我看看我的旧病,前些年我也一直是由您来看的,后来我也懒了,就随便照着旧方子喝喝药凑合了……”

    “虽然我没见识过宋令箭的医术,但你家夏丫头经常拿着她开的方子来抓药,我见过方子的出法,偏门却很精妙,越常人之顺想,出医典之惯法,的确比老朽高出很多,这不是气话。”掌事大夫吵哑着咳了几声。

    我转头看了看他,他的面容有些憔悴,眼睛发肿,面色发青,像是病得很重一样——他这个样子,我是不是不好打扰他非让他给我看病啊?

    我支唔道:“她医术高不高我不知道,她总是没耐心跟我解释太多,我很想听听全的,还有我的病到底到了什么阶段了。所以还是来找纪大夫您,您是老大夫,至少经验上肯定也她强多了。”

    掌事大夫拿出腕枕,放在医桌上,道:“先号个脉吧。”

    我走到桌前坐下,将袖子拉起,手腕放在腕枕上,冰凉刺骨。露在外面的手腕很快就冻麻了——这医庐是多久没开张了?腕枕冰凉干硬,桌上也满是细细的灰尘,庐中炉火也像是很久没起了,往年可从来没听说过医庐会因为药材没到而关张啊?况且又是逢过年的,怎么这么凄荒的感觉呢?

    而且怎么只有掌事大夫一个人?一直跟在边上的小学徒哪去了?

    掌事大夫号了一会脉,开始问我病情,我一一同他说了,包括初秋时特别严重的那次来病,他听得很认真,时而还会握拳捂咳,看来他身体的确不好啊。

    “怎么样?可是自初秋犯病后,我一直没再犯过,虽说根治不了,但总归有好转了吧?”我收回已经冻僵的手腕,放在手心轻轻捂着。

    掌事大夫抚了抚短须,沉声道:“前段时间夏丫头带来的方子我见过,多半是静神降气火的药,的确是比以前的药性要轻了许多,我也以为宋令箭已经将你多年顽疾治好了……可是……”

    “可是什么?”我紧张道。

    “气血旺,心脉虚,两向极端,药法太刚,气血如火上浇油,用药太阴,又怕心脉亏损,这小半年你可有久睡却浅眠,梦魇虚实难分之象?”

    我点头:“恩,一直睡不好,越睡越累,主要是先前我眼睛……也出了点毛病,也只能卧着休息。”

    “看来顽疾已经累积到一个限度,你身子这么多年来也亏损虚缺的厉害,接下去会越发无力支撑疾瘴发作,看似平静无象,实则已是强弩之末了啊……”

    “我……我听不明白,您能说得直白点么?”我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一个词,但是我知道,这肯定是不好的结果。

    掌事大夫紧皱眉头,收回手道:“我想听听宋令箭的说法。”

    我咽了咽口水,颤声道:“她说……她说我活不了几年了……”

    掌事大夫轻叹了口气。

    “她说得是不是真的?”我的心在发抖。

    “既然她都坦白对你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我刚才也与你说了,直白点就是,你现在就是一个炉壁滚烫肚里却燃着冷火的炉子,想加把火将你的冷火捂暖吧,怕把炉壁给热融了,想泼点凉水先将炉壁降下温来吧,又会将冷火给熄灭,这世上怕真有回春妙手,也难治你这奇难异症。”

    “就是……就是治不好,也好不了了,是吗?”

    掌事大夫紧抿着嘴,点了点头,从地上捡起一根干柴枝,放在桌上敲了敲,哒哒作响,他又放在掌心拈了拈,道:“就如这根干枝一样,看起来坚硬如筷,尚能支撑立杆,但是——”他对手一折,干枝一下就断成了两截,“它只是一枝空心箭,一出箭弦,便会遇风化灰。”

    他手里的那两截断枝,随着他轻颤的双手一起颤抖着,就像扎在我心里一样的疼。

    “说实话,燕老板你的病老朽行医这么多年没有见过,早些年你来找我诊病的时候,我除了开点应急止嗽或者降火的药,其他的也不敢多做保证。当时我依着你的病情判断过,你活不过二十岁。后来你也不怎么来了,直到夏丫头拿着一张方子来让我抓药,说是为你抓的,我看了那方子,对你的病的确十分有帮助,但你的病是自小带着的,想拔除很难,只有想尽方法缓住病情恶化。余下来的时光,换个方位去想想,也算是你赚到了。”

    我已经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只觉得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平静地起身朝他拜了个礼道:“有劳纪大夫了。”

    常事大会点了个头,收着腕包道:“不送。”

    我僵硬地走出医庐,外面天已暗。

    一天又过去了,我仔细想了想,今天好像也没做什么事,浑浑噩噩,东游西荡,现在是不是要掐着时间过日子了?我刚才应该再问一问,我最多还能活几年,这样我就能安排好余下的人生,也不必在将死时有太多未完成的事。

    想到这,我竟无泪而笑。

    “笑什么呢,一个人傻不傻?”

    我看着巷子夹着更锣突然拐出来的韩三笑,换作是平时我遇上糟心事,定会哭哭啼啼的诉苦,这下我却诉不出心中这苦到极致而无味的伤,愣愣地笑得更不能自己了。

    韩三笑耸着肩膀夹着更锣,歪七扭八地站着,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真是越来越傻了,捡到银子了这么开心?见者有份分我一点啊!四六……三七也行!”

    我啐他道:“你就知道银子,除了银子你能说点别的没?”

    韩三笑疵牙道:“能啊,那说吃的,飞姐姐最近我牙疼,可能伙食太差了好久没吃饱肉了,饭点啥的能多加点肉不?猪膀子羊排子啥的都行,我绝不挑食。”

    我瞪了他一眼。

    他笑嘻嘻道:“真的嘛,你看天寒地冻的,不多吃点肉人家就手脚冰冷嘛,不信你摸摸——”说罢他就伸手过来要摸我的手,我凶巴巴地打开了他的蹄子。

    他飞快缩回手,歪了歪头道:“你的手怎么比我的还热?”

    我瞪他道:“我的手怎么不能比你热?你天天披的都是什么衣服,我今年给你做的新棉衣怎么不穿?!”

    韩三笑厥了厥嘴,撒娇的样子像中了什么邪似的:“哎,这不是舍不得穿,怕没到过年就穿旧了么——唉,你手这么烫,不会是发烧了吧?让我捂个额头看看,大过年的病了可不好,你病了谁给我煮肘子吃呀,夏夏那丫头可小气了,老是苛刻我的饭量,还不准我一顿饭吃两个鸡腿……”

    说着他又要伸手来摸我额头,我推开他道:“闪一边去,别趁机想讹我肘子吃。”

    说到这,我心里也奇怪了,往年我是真的怕冷,到哪都是暖炉热水捂子不离手,今年的冬天好像比往年的都冷,我怎么就披个氅子就能在外头走这么多天?

    难道真的是我的病——

    我停了下来,是啊,这些我没有注意过的细节,恰巧就在悄声透露了我的病情,我曾听韩三笑与海漂说过,水锈毒性烈燥,当时他还故意说反来了试探燕错,以证实燕错根本不知道水锈之事——我长年触碰水锈,虽然量少但时久累积,水锈在我体内早已深种难除,当然它的烈燥毒性也会令我身体慢慢发烫……

    “嘿嘿!魂呢魂?燕飞速速回来,韩三笑在此召唤!”

    我正想得出神,韩三笑的手就在我眼前挥来舞去,带起的风可真是把我冷了好一阵!

    “讨厌,赶紧出你的更去,老是气我!”

    韩三笑一脸奴气样地过来非要挽我的胳臂,嬉皮笑脸道:“还有半个时辰呢,反正衙门也没人管我,我就先陪飞姐玩一会嘛,说吧,要上哪去,小爷来给你开道。”

    “走吧,我去蔡大叔那儿订几个大蹄膀,省得天天跟我讨肉吃。”

    韩三笑疵着白牙就笑了。

    我俩并肩走着,韩三笑毫不避嫌地扶着我胳臂,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小打小闹的像是早就习惯了。

    肉摊已经开摊了,韩三笑一副钱囊足足的德性跟蔡大叔订了五个大蹄膀,还反复强调说:“钱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肉要好,要鲜,最好是活泼好动的猪,这样才有嚼劲儿!”

    我全程就在边上看着他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傻笑。

    蔡大叔仍旧一脸严肃,蔡大娘的笑意中则有些担忧。一定是因为柱子哥的事吧。

    离了肉摊,我忍不住道:“你刚才的德性,我突然想起一个成语来,叫……叫什么来着……”

    “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财大气粗?恭喜发财?”韩三笑的两根眉毛会跳舞,扭来挑去逗得我直笑。

    “是狐假虎威!”我插腰道。

    “讨厌。”韩三笑千娇百媚地伸着小兰花指戳了一下我肩膀。

章节目录

无侠传:锦瑟传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屋只为原作者上官知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上官知之并收藏无侠传:锦瑟传奇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