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惆怅。

    燕错真的会走吗?他会以什么方式离开?是不是哪个早间起来,就再没了他的踪迹,房间整齐干净,像是从来都没住过这个人一般?还是他会稍微有点情感地写封离信,哪怕只是了了数语,都算是一个交待?

    要怎么才能留下他?哪怕机会很渺茫,我都想试一试,或许——多留一段时间——半年、或者几个月——

    燕错,你别就这样离开,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去找你……

    我一边抹泪,一边想着各着办法,除了海漂,也许谁都不愿燕错留下,当时我留他在家就已经招来很多反对,就连平时最顺着我支持我的夏夏,恐怕都会暗中拍手叫好吧——

    也许只有一个人——郑珠宝——

    对,珠宝可能会帮我,她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家中情况但却能很贴心地照顾到每个人感受的人,不过她大婚在即,一定有许多事情烦心,我再拿这些事情去麻烦她会不会不妥呢?

    我正胡乱想着,看到前面昏暗处突然闪出一对碧绿的光——

    好熟悉的感觉,我竟愣在了原地,晃忽间以为时光倒流了——

    “燕老板?”昏暗中有人叫了我。

    我回过神看了看站在铺门口的人,何其真?但是真正让我惊讶的是他身后跟着的那只与十一郎酷似的狼犬。

    “是……是二蛋吗?”我弱弱叫了一声,除了十一郎与二蛋,这镇上再无这样的狼犬。

    话又说回来,自从那次二蛋跟我上山找宋令箭他们后,我就几乎没怎么见到它了,韩三笑那家伙回来后也从没把它放心上,一个自己都养活得凑合的人,哪会去照料别人,不知道它天天都上哪野去了。

    何其真向我走了几步,笑道:“燕老板,好久不见。”

    沿街灯笼的烛光下,包裹出何其真非常英俊的脸。

    可能是太久没见了,抑或是很少晚上见到他,总感觉这次的何其真与以往的不太一样。

    我顾不上欣赏他俊雅的脸,看着他身边跟着的二蛋道:“它是二蛋么?二蛋——你不认识我了?”

    二蛋静静地盯着我。

    它小的时候经常张牙舞爪地对任何靠近它的人,疵着牙厥着后腿,随时要扑咬别人——现在长大了反而静默了,长长的须发,庄严无比的脸面。但这种静默有种无声的肃杀感,让人望而生畏,跟十一郎一样。

    何其真低头看了看二蛋,笑道:“原来郎儿有个这么讨巧的名字——郎儿不识得燕老板了么?”

    二蛋盯着我许久,总算像是记起来了,摇了摇尾巴,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

    “好久不见,都长这么大了——”我轻轻将手放在二蛋头上,他的毛发与十一郎的一样,长而微刺,但是梳理得很好,可见何其真也是懂得养它的,至少知道它的毛发需要经常梳理,不然这么长的毛发一段时间不梳理,马上就会结成一团。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才突然觉得羞愧,我总说宋令箭无情,但我知道她一定时常想念十一郎,而我呢?总说自己对它好,却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它、去它的坟前看一看了。

    以前隔三差五的,宋令箭就会坐在院中给十一郎梳毛,有时候还会因为十一郎那些缠得太结而梳不开的毛团而低声骂它,十一郎则乖乖地将头扑在她膝盖上,一脸享受地折动着耳朵,有时候甚至会呼呼大睡。

    我记得我曾偷偷拿着梳子要给十一郎梳,免得它总被宋令箭骂,它却跑跳着不愿乖乖让我梳,我想,他应该能感觉到宋令箭给他梳毛时流露出来的温柔与关心吧?

    何其真看着二蛋与我,道:“既然燕老板来找郎儿了,那便带他回家好生照顾吧。”

    我解释道:“哦,其实二蛋也不是我的,确切来说,它是韩三笑的,二蛋这损名也是他给起的。韩三笑夜里走更白天睡觉,经常顾不上他,谢谢何掌柜,把它照顾得这么好。”

    二蛋起身,回到了何其真身后,它低着头,一副很顺从的样子,好像对他来说,何其真才是真正的主人。

    我有点失落,二蛋毕竟不是十一郎,十一郎除了宋令箭与我,谁都不能靠近。难怪当时韩三笑送二蛋给宋令箭时,她令我不解地大发雷霆。韩三笑说得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掉任何一样东西,旁人认为的可以取代,对于宋令箭来说,是一种亵渎。

    “许是太久没处,生疏了。不管是人还是狼犬,都只知近邻,哪知远亲呢?”何其真这样解释道。

    我笑了笑道:“也许吧——哦,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仍欠他三枝簪子钱的事,掏着包袋道,“上次从翠阁拿走走的那三枝簪子,钱还没给呢。小何说何老板你还没定价,不知道价格,我怕一还回去簪子就被别人买走,就先拿走了,来翠阁找过几次,都没碰上你——多少银子我给你?”

    何其真带着笑,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外出一段时间,未曾想燕老板家中出了许多事情——”他顿了顿,双眼迷离微眯,带着一脸的歉意道,“令尊的事,我也很遗憾,逝者已矣,节安顺便。这三枝簪子就当是何某人送给燕老板的薄礼,也算是对令尊的敬送之意吧。”

    “那不行——”

    何其真很认真,道:“送出之物,没有取回之理。对了,那只碧玉簪子可符合宋姑娘的心意?”

    我顿了顿,才想起来那簪子放在我抽屉很久了,竟然一直都忘记给宋令箭了,可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吧。

    我笑道:“还没给她,不过我想她应该会喜欢。”

    何其真点点道:“恩,若是不合意,可以退回来,下次走货我再留意看看。”

    我点了点头,真心道:“有心了。何老板你人真好。”

    何其真挑了挑眉,温柔地笑了:“燕老板突然夸赞我,倒是让我措手不及呢。”

    我笑道:“真心话就不必委婉说了。”

    何其真心地好相貌英俊,为什么一把年纪了就是不娶个夫人呢?虽然早过而立之年,但以他的条件,年轻的姑娘还是愿意嫁给他的。他不像莫掌柜那样玩心重,一看就是个稳重成熟的人,所以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有这个疑问。

    一想觉得也挺可笑,镇上好多人明明都是相识许多年,但真正又有几个是了解的?就连蔡大娘蔡大叔这些从小带着我长大的人,都有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突然觉得,好像所有的人都知晓我的事情,看穿我的过去,但我对他们却永远只停留在我所能知道的那一面。

    何其真见我不说话,问道:“夜风寒冷,燕老板逗留街巷还有事情么?”

    我应道:“哦,我还要去个地方——”但是冰冷的连家和黎雪的悲容,我却畏惧得不敢去见。

    何其真也没有走的意思,站在店门口,也不知道他是要去店里巡看一下,抑或是刚从店里出来,他很有风度地等我先走。

    我勉强地扯起笑容,客气道:“何老板有事的话先忙吧,我四处转转,就去了。”

    何其真笑了笑,走上台阶,打开店门的锁,推开门道:“若是没想好去哪里,先进店来躲躲寒吧。正好我要清理些旧库,燕老板也可以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恩,也好。”

    何其真走进了翠阁,起了灯,我跟了进去,屋内无风无露,的确暖和许多。

    二蛋在门外没有跟进来,只是静静地守着,我对它招了招手道:“快进来呀,里头暖和。”

    二蛋幽深的绿眼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对于它来说,我只是个顶多算个脸熟的路人。

    何其真在柜桌那边收拾着,笑道:“郎儿本是寒地生物,最喜冬天,这料峭冬夜数它最喜欢,就让它在外头呆着凉快吧。”

    他话音刚落,二蛋就转身跑了。

    这二蛋跟我印象中那只爱睡觉又凶咧咧、爱跟韩三笑作对从来不听话的小崽子完全不一样了。

    “由它去吧,累了便回来了。”何其真摆着柜上簪子道。

    由它去吧,随它吧……这话以前宋令箭最爱说,十一郎出事的那一天,她也这么说过,谁会想到,这么一句心不在焉的话,竟成了终身的遗憾。

    有些意外避免不了,但总觉得只要自己用心一点,是可以避免的。这就是对抗命运时最无力的一部分吧。

    “来看看哪些喜欢的随便挑。”何其真指了指柜上的簪子,自己在一边打扫收拾些杂物。

    我仔细看了看柜上簪子,倒都挺精致漂亮,何其真的眼光可真好,像是能猜中姑娘家的喜好似的。

    我笑道:“都这么漂亮,都不知道挑哪个好了。”

    何其真细致地折着手上的一叠纸,将它们小心地装入信封之中。

    我笑了,虽然我不识字,但也知道那是什么,我为别人做喜绣时经常看到,是姑娘家的相亲之纸,上面写着姑娘的家世八字,专门拿来相亲对字用的,肯定是媒婆不死心,想做成何其真这冷媒。

    我不禁想要打趣一下这风趣的掌柜,道:“何掌柜眼光这么高,这么多姑娘一个都没入眼么?”

    何其真挑了挑眉,将信封放在柜底,笑道:“让燕老板见笑了。”

    我认真道:“何掌柜喜欢什么样的倒是跟媒婆们说呀,省得她们一股脑儿地将适亲龄姑娘的纸儿都往你这送。”

    何其真笑笑,没有回答。

    我真的挺好奇的,接着道:“何掌柜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一个打着光棍呢?这镇上的未嫁姑娘,一半想嫁给莫掌柜,另一半呀,怕是都想当翠阁的夫人呢,就真没一个喜欢的么?”

    何其真摇了摇头,叠着双腿,倚在柜椅上笑看着我。

    “那现在不喜欢,以前呢?有喜欢什么姑娘么?”我对这个温雅英雄的掌柜突然很感兴趣,我也想知道别人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何其真眯了眯眼,缓慢地点了点头,认真回答我:“有。”

    我笑道:“原来是心里早有人了——可真好奇,是什么样的姑娘呢?”

    何其真捡了柜上一簪子,捏在指间把玩着,给了四个字:“独一无二。”

    “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没娶来呢?”

    何其真道:“娶了。”

    我咋舌,何其真原来有夫人了,怎么没见过呢?

    “那何夫人……”

    “这世上,再也没有何夫人了。”何其真眼一眯,目光发直地看着烛光。

    烛火哧的一声暗了下去,像是被水浇打了一样。

    我有点毛骨悚然,也不敢问这何夫人怎么了,本来只想起个暖心点的话题,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何其真曾娶过妻……

    何其真眨了眨眼,烛火一下又旺了,照着阁中金玉闪闪,甚是辉煌。

    我咽了咽口气,道:“对不起,我不该问……”

    何其真勾着嘴角笑了,不带感情道:“没什么,缘起缘灭,人来人往,不过少了个独一无二,又如何?”

    “少了独一无二,怎么会不如何呢……”我轻声道。

    何其真叹了口气,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不如何,又能如何呢?她在时,我能许她胜过弱水三千,她死了,所有的承诺随她共赴黄泉。”

    “何夫人,死了?”我尽量轻地问道,生怕任何一个发重的音量都会令他心碎。

    何其真点了点头,站起身,在阁上簪柜看着,摆着已经很整齐的簪镯:“她生在雪花纷飞昼,死在梨花漫舞时,仿佛一生都这样清透洁白,来去无痕。我这一生都在为她的幸福圆满铺阵设垫,却没能让她在闭上双眼时闻到她爱的梨花香。”

    生在雪花纷飞昼——就是说,何夫人与我一样,都是深冬出生的,现在正是深冬,难道何夫人的生忌就在最近了?难怪最近何其真一直没在,原来……

    何其真转头看了看我,笑了:“过去的事了,难得与人说说,燕老板听过作罢,不必与人说。”

    我点了点头,保证道:“我不会说的。”

    何其真笑笑。

    我起身道:“我也该走了,天晚了。”

    “没挑中喜欢的簪子么?”

    我哪还有心思去挑,强笑道:“挑花眼了,改明儿我带着夏夏来好好挑——这就不打扰你了。”

    何其真站在房间另头远远地看着我,眼睛弯弯笑得亲切:“恩,那燕老板慢走。”

    我连忙往外走去,何其真也没来送,下了台阶,我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何其真仍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一脸木然。

    我很内疚,好好的干嘛要提人家的伤心事呢?

    没走几步,身后翠阁投在街上的灯光突然全都灭了——

    我心一凉,扭头一看,整个翠阁黑乎乎一片,像是起了什么大风突然将阁中那么多烛火同时熄灭了一般——可是,明明一点风都没有……

    不会是何夫人的阴魂……

    我马上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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