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未过一半,不论死伤,病倒的就已一半了。

    天气又冷,人也喘不过气来,赖云烟的身体在人当中算不得好的,在这等劣境中,一天连句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这时行动自如的祝家两姨娘忙上忙下,魏家这边就全交给白氏和冬雨了。

    这天山要再过一月才能下去,到时下了高原,所到的平地也是大雪纷飞,也比现在好不到哪里去。

    这晚魏瑾泓坐在闭着眼睛的赖云烟面前半晌,开口淡道,“派几个人先送你过山,你在前面等我们。”

    赖云烟睁开眼,想了一会,摇了头。

    “去吧。”魏瑾泓目光柔和。

    赖云烟笑了笑,还是摇了头,“无碍。”

    她走,对魏瑾泓也好,自己也好,都是有弊无利。

    “别想太多,”魏瑾泓探了一下她苍白的脸,淡然道,“你不过是替我先行一步。”

    赖云烟失笑,由他给她拭头上的汗。

    等他喂她喝了口水,她微笑道,“其实缓几天就无碍了。”

    连说几次她都不走,魏瑾泓止了话不再劝说。

    再过几日,她身体也是不好不坏,行路时要么就是在魏瑾泓的马上,要么就是由秋虹背着。

    这日天色暗沉,从早间太阳就未出来过,虽未下雨但那天气压得疲于行路的众人每迈一步都沉重异常。

    这天祝家走在前面,还未到午时,前面有人来报,说前面的山莫明塌了,砸伤了不少人。

    魏瑾泓带着人过去救援。

    哪料,他刚过去不久,中间的一处路断了,山下滚下来的巨大石头也砸死了好几个人。

    魏瑾允所带的护卫队走在最前,折回来后只赶得上清路。

    赖云烟本在冬雨的马上歇着,这时在众人的护卫下站到了一边,抬头看着山上滚下石头的山脉看了一会,叫秋虹去给魏瑾允传话,“现在上山去抓人,应还来得及。”

    秋虹一走,冬雨看着主子道,“有敌人?”

    赖云烟点头,多日的疲惫让她没有了说笑的心情,简言道,“摔下来的石头恰好能砸死人,恰恰就能挡住路,若是再大点就直接往山下滚了,没那么巧的事。”

    魏瑾允那边得了话,飞快过来与赖云烟道,“我已派人去禀报,世宇世齐会上山搜索。”

    赖云烟看他一眼,却见他招手让护卫围住了她前后。

    “多带点烈酒。”赖云烟浅笑了一下。

    “是。”魏瑾允低头,从头至尾都没怎么看过赖云烟。

    过了一会,山上又往下掉石头,引起的惊呼一片接连一片,便是治军严密的魏家护卫队里,也突然传来了崩溃的一声嚎啕声。

    便是精挑万选的人中间,也有人因多日的疲乏与恐惧挺不住了。

    听到那一声男人的哭喊,赖云烟与魏瑾允的脸齐齐往那边看去,只不过眨眼,魏瑾允就飞奔过去,一刀抹了那人的脖子,热呼呼的血溅到了身边的人的脸上,引得那人背僵直一挺,眼睛快要鼓出来。

    赖云烟也在身边的武使丫环里听到了抽气声,她放下了一直遮着脸的厚布,眼睛慢慢地扫了一遍。

    “扶下我。”赖云烟朝冬雨伸出了手。

    冬雨无声扶住了她,由主子带她往前走。

    赖云烟爬上了路口的一块巨石处,她的长袍挂在空在空中的巨石中,风一吹,就好像人能飞走一样。

    而她站着的落石处,恰好是刚刚有落石滚下,砸了一个深坑的地方。

    “往前走,”赖云烟对跑到石头前的魏瑾允道,“让他们先走,我正好迎迎袭将军,好多日未与他见礼了。”

    魏瑾允早得了魏瑾泓的吩咐,让他听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也是魏家族人中最对魏瑾泓的话说一不二的人,听完此话,他转过身,脸一板,以肃杀的眼神盯着他的手下,嘴角残酷地抿着。

    只一眼,魏家的护卫小头目就各自带了人,领人前进,刚刚那让人窒息崩溃的气氛荡然无存。

    赖云烟一直站在那块明显的石头处,半时辰后,魏家的数百人在她脚下一一而过,就是有那步履蹒跚者,在经过她的时候,就算没有去看她的脸,后背也下意识地绷紧挺直。

    走在最后面的兵部统领也得了前面的情况,当他领着他的人走到路口处,下马朝赖云烟作了一揖。

    “袁将军多礼了……”赖云烟笑了一笑,她站得太高,风又大,这让她的声音在风中若隐若现,让人听得不甚清楚。

    “夫人,请。”袁铭源朝赖云烟再一揖,大声道,眼睛扫过放在她脚边,左右用石头夹住的人头。

    “将军先带人过去吧,容我再站会。”赖云烟低头朝他微笑。

    袁铭源与魏瑾允是一道的性子,生性严苛,治军严密,平日更是吝啬言语,听了赖云烟的话后略一思索,就转身扬手让他的兵马过路。

    他的兵马也因多日的疲惫与对恶劣环境的恐惧有所匮散,但兵部最得力的兵力确也是宣国最强大的队伍,他们经过的时候,在袁铭源那带着杀气的眼神中,无一人一马错步乱叫。

    半时辰后,五百兵力全程安静走过,赖云烟毫不犹豫面露激赏,下了石头之后就朝袁铭源一福,“妇人多心了。”

    皇帝跟兵部尚书可真是把最好的人都给出来了。

    袁铭源在京中多闻手下探子道这妇人城府太深,这时见她一下来就朝他行礼,脸上的赞赏笑容也是由衷而发,一时之间竟哑了口,一会才作揖道,“夫人好思虑。”

    但凡有点血性的男人,不会想连一妇人都比不上,哪怕她身份高贵。

    说来,她送他的兵马也是有相助之意,他虽向来不喜这等心思不纯不善的妇人,但也不得不承认,魏大人的这位夫人这等时候也确实明理,知道怎么激起士气。

    “多谢。”赖云烟笑着朝他略一点头,领了身后丫环与魏瑾允一等先行了一步,再无攀谈之意。

    一路她都挺直了腰坐在了冬雨身后,再行路近百里,队伍才寻了一处挡风处驻扎。

    离下山之路不远,而队伍所带食物已所剩无多,众人每日只得两顿干粮,驻扎后最大的好处就是可烧热水喝几口,暖暖冻得不知知觉的身体。

    赖云烟听过白氏的安排,等人走后,她松下了提着的那口气,全身都僵了,连手脚都不能动。

    秋虹拿针扎她时,她也毫无知觉,不知疼痛,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扎针需撩衣,秋虹眼睛避了又避,还是不小心看到她皮肤,看到平日雪白的皮肤泛着严重的青色,她垂着眼不敢再看一眼,咬着牙狠着心把手头的针狠狠地往下戳。

    主子还是没吭一声,连呼吸都没加重。

    “您要泡个热水澡,活络下经脉才成了。”秋虹轻声地道,知道她没睡,也没昏。

    “洗不得,再过几日就好了。”

    “这话您说了好几遍了。”

    “嗯。”赖云烟趴在毛皮中,她的长发挡了她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什么表情。

    “跟大人说一声罢。”秋虹轻声劝。

    “别再说了。”赖云烟见丫环说了又说,再说道了一次,“把你们这些话给收到肚子,别再让我听到。”

    只能捱,她也捱得过去。

    这路还没走一半,不狠着点劲,但凡松一点气就走不到头。

    魏瑾泓半夜才回,他进来的声音轻得很,如果不是赖云烟早熟知他气息,都不知这人进来了。

    见他坐在一角好久都没发声,赖云烟闭着眼睛张了口,“过来吧。”

    坐着的人好久没动,等赖云烟冷淡地再道了一声“过来”,坐着一角的人这才靠近了毛皮处。

    赖云烟现在睡的地方铺了三床棉被两层毛皮,身上盖的也是两床厚厚的毛被,虽说这空气中弥漫着地狱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来,但躺在被窝里,还是有几丝身处宣京的天堂之感。

    她仅伸出了下手,就觉得自己刚暖过来的手又成了冰柱,所幸外面的人没让她等,把她的手拉了回去之后不多时就进了被窝。

    简直就是拉了个人形冰柱进了被窝,一下子,赖云烟就从身处宣京的天堂回到了地狱,脑海间所存的那点睡意荡然无存。

    就该让他在外面冻死的,赖云烟在心底□,口里吐着气息适应被窝里降到冰点的温度。

    说来不是她铁石心肠,而是哪怕这男人在角落散一晚的寒气,睡到她身边她也还得天堂地狱轮一次。

    要是真贴心呐,就不该来跟她抢被窝,随便在哪凑合一夜不是一夜?

    说来她也是自找虐,他凑过来,她没怎么挣扎就挨了过去,有人道他们不像夫妻,她却觉得他们像得不能再像一对夫妻:彼此仇恨却总有东西让他们离不开。

    她吐了好几口气,才听到身边的人呼吸比她还重,她手不经意间碰上他的手,那手冰得她哆嗦了一下,缓了一会,她伸出了手,把他的双手抱到了胸前暖着。

    一会,黑暗中魏瑾泓开了口,声音一片疲惫的嘎哑,“死了二十三个护卫,抓了三个人,皆抹脖自尽了,世宇受了点轻伤。”

    “是山民?”

    “嗯。”

    说着,他把头埋在了她的脖间,气息间有点人气了。

    赖云烟没推开他,让他暖着,“杀了他们那么多人,总得让他们报复,这是他们的地方,比我们懂得地势,一时之间难免让他们占据上风。”

    她说得甚是淡然,魏瑾泓这时抬起了头,声音暗哑,“今日你站在巨石之上?”

    赖云烟“嗯”了一声,“这几日你也把人都散出去,盯紧点,如我所料不差,他们受不了这侮辱,这几日必有行动。”

    这里的山民族系更是以男权为主,女人的地位与奴隶无异,比宣朝妇人的地位还低,她以女人的身份站于人之前,对这些人来说,不仅仅是挑畔,应还是巨大的侮辱。

    “你不怕?”魏瑾泓碰了碰她的嘴唇。

    她的唇很柔软,温热无比,不像她的心。

    “怕也让我少不了几个敌人。”来复仇的人中间,想来也有一些是她的人得罪过的。

    山民贪婪,先前买一条牛以米粮相换即可,后来人心不足,牛不给,粮食留下,还挟持了人要求换粮,而她派去办事的赖绝也好,赖三儿都是从小从刀眼里出来的杀手,最擅以杀止杀,于是这仇滚仇,想来这些人与赖家也是不共戴天了。

    她没想着置身事外不管,那就唯有解决这一途了。

    “所以你不走?”沉默了一会,魏瑾泓又开了口。

    也许是缓过了劲,他的声音显得低沉,但不再沙哑了。

    “这不仅仅是你的事。”赖云烟笑了笑,女人在这世道太难了,她不担当,哪来的地位,哪来的底气跟人叫板,哪能让赖家的这些人对她惟命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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